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二章 美國的影響

在法國興起、并在革命進程中互相沖突的幾類不同政治思想,并沒有直接導致革命的爆發。這些理論如同陰云懸在天空,在路易十五王朝的關鍵時刻,人們都覺得,一場大災難正在逼近。在他的繼任人那里,只來了一點點刺激,它就降臨了;而將思想變成行動的那個火花,則是美洲《獨立宣言》提供的。這是一個超越國界的、世界性的輝格黨人理論體系,它的簡單和嚴密遠遠超出了英國模式。它的力量也超過了巴黎和日內瓦的一切哲學思辨,因為它已經受了現實的考驗,它的勝利是人們所見識到的印象最深刻的歷史事件。

美洲殖民者早就產生了分離的期望。一個世紀前,哈靈頓就寫道,“他們還是孩子時,如果不從他們的母邦那里吸奶,他們就無法活下去;但我可不會錯誤地說,他們長大成人之后還不想斷奶;這使我懷疑,君主可能被這件事拖得筋疲力盡。”1759年,老米拉波說過一段話,他的意思是,英國征服了加拿大,導致它丟失了美國,因為只要法國人在他們后面,殖民者就會忠于英國。他已經非常接近說出實情了,因為在加拿大戰爭中就能看出這種跡象。英國殖民者已經在考慮與法國人合并,他們痛恨國王的政府進行的那場戰爭使他們合并的機會落空。五十年后,亞當斯總統說,英國對美洲官員的態度讓他血液沸騰。

焦慮不安始于1761年,是受了創造性觀念的刺激,這種觀念后來傳到國外,與《獨立宣言》一樣重要,這些觀念就是憲法大論戰。從自由制度的發展水平看,殖民地比大不列顛更為先進,完全是由于他們能夠躲避母國的種種缺陷之害,他們的制度才得以形成。他們沒有封建的殘余值得珍惜或需要反抗。他們擁有成文憲法,其中不少具有引人注目的原創性,這促進了民主制度的廣泛發展,以至于喬治三世也覺得,他作為羅得島那樣的民主制度的最高統治者,有點怪異,因為在那里,所有的權力每年都必須交還人民,政府必須全盤改選一遍。康涅狄格則從斯圖亞特王朝接受了一部具有那么強烈的自由主義色彩的憲章,構造出了那么完美的一套地方自治方案,它后來成為聯邦憲法的基礎。貴格會教徒們提出了一套以權力的平等、沒有壓迫、沒有特權、沒有迫害異己、沒有奴隸制為基礎的方案。他們宣稱,如果他們不能提供一些優越于英國的東西,他們就不值得進行自己神圣的試驗。他們的方案提出,要獲得自由,良心的自由,要獲得自己征稅的權利,并且,他們已經開始談論其優點。從形成這些方案的一些想法中,我們已經可以看出某種更加不受約束的民主制理論的跡象了,因為,他們的政府不是建立在約定俗成的慣例之基礎上的,而是建立在神圣的權利之基礎之上的,而這些,據說是不會出錯的。一位康涅狄格的傳道士在1638年寫道,“公共官員的挑選權屬于人民,上帝允準人民的選擇。人民有權委任官員和治安官員,他們也有權對權力設置邊界和界線,并可以隨意安排其官銜。”下面這段話寫于1736年,出現在富蘭克林的一本書中:“全體人民、尤其是全民自由人的判斷,是不可能出錯的。這一點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只要他們處于正確的范圍之內,不偏袒任何一派,不上詭詐家伙的陰謀的當。因而,不可能設想,作為一個整體的人民對于任何重大問題的判斷會有錯誤。即使他們作出有利于他們自己的判斷——這是極其自然的——他們的決定也是正當的,因為這些決定不管給他們帶來什么樣的好處,這種好處都是普遍的,會增進真正普遍的利益。”一位評論家補充說,人民對自己的利益的認識不可能有錯誤、在追求這種利益時也不會犯錯誤的觀點,在那個地方非常盛行,美國獨立后,也一度在各州非常流行。

盡管具有民主精神,這些共同體卻同意對他們的貿易進行管制和限制,以保護自身的利益和英國商人的利益。他們曾經提出抗議,最終遭到壓制。而今,亞當·斯密則宣稱,禁止一個偉大的民族去制造他們自己能夠生產的各種各樣的產品,或者按他們自己認為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式利用自己的儲備和精力可做的事情,是對人的神圣權力的明顯的侵犯。導致美洲殖民地人民潛伏的屈辱感爆發的因素,除了干涉其商業自由之外,還是一點,是英國企圖行使征稅的權利。一位美國人后來寫道:“導致那場革命的不滿的真正起因是從1750年起,大不列顛試圖阻止職業的多樣化,限制制造業和商業藝術的發展。最根本的原因則是,英國企圖在沒有代議士的情況下征稅,僅次于這一原因的,就是航海法。”英國認為,管制的苦頭要比征稅的苦頭更大,因此,那些能夠忍受前一種苦頭的人,從原則上說,也可以忍受后一種苦頭。對此,富蘭克林回答說,美洲人并沒有這種看法,但如果讓他們進行選擇,他們情愿將兩者都予以拒絕。但他知道,他的同胞所提出的理由還是不夠充分。他寫信給法國經濟學家莫雷萊(Morellet)說:“你的看法表述得再好不過的就是這一點,你認為,交易、墾殖、制造等等的自由,甚至比公民自由更重要,公民自由只在較少時候會受到限制,而其他自由卻經常會受到限制。”

這些美洲獨立的早期鼓吹者普遍地鐘情于英國憲制,他們在柏克之前就喜歡將其視為典范,將其夸贊為世界各國的理想榜樣。約翰·亞當斯在1766年說:“英國的憲制與其他國家政府形態之間的區別在于:自由是它的目的,是它的功能,是它的終極歸宿,是它的主旨和范圍,就好像磨谷物就是磨的功能一樣。”另一位著名的波士頓人曾認為,英國憲法就是自然之法,好像孟德斯鳩說民法是成文之理性一樣。他說,“英國君主的榮耀和英國臣民的幸福就在于,他們的憲法的根基在永恒的自然法中;其最高立法機構和最高行政機構的權力都來自其憲法,因而似乎可以說,任何有違自然之根本法的法律,都不可能被制訂出來,也不可能被執行。”寫出這些話的詹姆斯·奧蒂斯(James Otis)正是革命學說的創始人。美國第二任總統是這樣形容他寫的一本小冊子的:“審視一下國會于1774年發布的權利和陳情宣言;讀一讀1776年的獨立宣言;看一下普賴斯博士和普雷斯特利博士的著作;觀察一下法國政府的組織結構;更有甚者,看看托馬斯·潘恩的《常識》、《危機》和《人的權利》,你發現的東西,有哪些在《眾議院陳情書》(Vindication of the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的堅實論證中找不到?”而當這些人發現,訴諸法律和憲法并不能有助于他們的事業,當他們發現,國王可以用人民的錢來賄賂人民的代表之后,他們開始訴諸更高級的法庭:從英國法律轉向自然法,從英國國王轉向萬王之王。奧蒂斯在1762年、1764年和1765年說:“事實上,絕大多數政府都是專斷的,因而也是對人性的禍害和羞辱;而沒有一種專斷是正當的專斷。根據上帝的法律和自然法,政府絕不能在未征得人民或其代表同意的情況下征稅。任何再古老的規定也不可能先于自然法和上帝的授權。萬能的上帝已經賦予所有人獲得自由的權利。即使一個人可能沒有什么財產需要保護或捍衛,但他的生命和自由本身就是重要的東西。”大約同一個時間,加茲登(Gadsden)也說:“我們可以通過訴諸早期的各種憲章來確定我們作為英國人的基本而共同的權利;但如果還繼續依靠它們,可能是致命的。我們應當將這些自然權利建立在更為廣泛的基礎之上,作為人和英國人的后裔,我們都能感覺到、也都理解這些自然權利。”

美國最早的建國之父們最初更喜歡談論抽象的道德原則,而不是法律條文和英國憲制的精神。但隨后,他們又前進一步。他們的憤懣不平很難在法律中找到伸張的依據,這種不平其實在程度上也是微不足道的。英國人的要求并不是明顯地沒有道理,即使這種要求是不正義的,這種不正義事實上也不是不能承受的。屈從所可能帶來的痛苦,絕對要小于反抗所可能帶來的不幸,反抗所可能帶來的不幸更加不能確定,也更為深遠。當時,實用主義的說法甚囂塵上,這些人傾向于順服和忠誠。但如果說利益是一個方面,那么,另一個方面顯然就是原則,這是一個如此神圣而明確的原則,要求他們必須不惜為此而犧牲人的生命,犧牲他們的家人和他們的財富。他們決心放棄一切,并不是為了躲避已有的壓迫,而是為了給不成文法的律令增光。大西洋兩岸都發展出了這種關于政治義務的理論,它的光芒照耀著大西洋。它指出,自由并不是暴政的相對放松,而是一件非常神圣的東西,因而,社會的存在必須要能有助于阻止對其至高無上的權利的哪怕是最小的結構性破壞。狄金森說:“自由的人民永遠不可能那么容易地接受、也不可能那么堅定地反對最初在形式或實質方面的些微改變,而是會尊重為他們的安全而逐漸形成的各項制度。而第一項改變會導致最后一項改變。25通常,對于被統治者的權利的侵犯,在剛開始的時候不僅是貌似有理的,也是微不足道的,他們會逐漸擴展到很多人身上,而讓每個人都覺得無所謂。每個自由國家都應當時刻保持警惕,應當永遠對行之于他們頭上的權力之任何增加保持警覺。”那么,誰是自由的人民?不是政府合情合理地、平等地統治的那些人民,而是那些生活在受憲法制約、控制的政府之下的人民,憲法作出了明確的規定,不得以其他方式行使權力。這場爭執完全是一場原則之爭,而雙方都在完全依據自己的原則行事。偉大的憲法學家馬歇爾曾說過,“英國提出要增加之稅收的數量,不管是對于人民還是對于國家,實在是不值一提。”我還想補充憲法的偉大闡釋者丹尼爾·韋伯斯特的一句話,他是美國最雄辯的人,在政治上則與柏克引為同道,他說,“不列顛議會聲稱自己具有任意對殖民地征稅的權利,恰恰是在這一問題上,他們使革命出現了轉折。稅款數量確實微不足道,但他們的要求本身是有悖自由的,而在殖民地人民眼里,這就足夠了。這場革命并不是在反對任何立法所帶來之痛苦,而是為了反抗議會的一部法案中的說法,因此才奮起武裝反抗。他們之所以投入戰斗,是為了防范暴政于未然。他們為反抗一份聲明而戰斗了七年。他們從英國議會的要求中看出了暴政的端倪,看出了不正義的權力之萌芽。”

這些人追求的目標是自由,而不是獨立。杰伊(Jay)在其致大不列顛人民的信中表達了這種感情:“讓我們跟你們一樣自由,那么,我們將永遠將把與你們的團結視為我們最大的光榮和最大的幸福。”在1775年以前,沒有什么分離的問題。即使在革命過程中,亞當斯也宣稱,一旦獲得安全保障,他將讓一切事情恢復至原狀;杰佛遜和麥迪遜兩人也當著英國大臣的面說,在英國議會兩院中有那么一些個座位,也許就足以解決整個問題了。

美國人在訴諸高級法的時候,表現了最純正的輝格黨理念,他們聲稱,他們之抵制下院和西敏寺的司法體系的斗爭,不過是把輝格黨人與托利黨人之間那種持續的沖突推進了一步。他們靠著仔細的分析和對于邏輯推理結果的無懼,使輝格黨的理論移形換位,并改造了輝格黨。這個移居他鄉的輝格黨,剝離了其原來的僵硬的規定和成例,擺脫了其祖先的家譜和歷史條件,而顯示出了新的品質;妥協的時代讓位給了原則的時代。當法國外交機構在波士頓的茶葉騷亂事件中尋找反抗英國的力量之時,查塔姆(Chatham) [1] 和坎登(Camden) [2] 都感覺了狄金森和奧蒂斯的影響,而沒有認識到兩者間的差別。這一點在查塔姆伯爵1775年的一個講話中看得出來:“其實早就應該預見到這次普遍地反對你們專橫的稅收制度的斗爭。從事物的本性、從人的天性看,最重要的是,從與你們相同的思想習慣看,從在美洲盛行的輝格黨理念的精神看,這是最明顯不過的結果。現在已經滲透于美洲的這種精神,就是英國以前反對國王借款、恩稅 [3] 和造船費 [4] 的那種精神,也是激發所有英格蘭人奮起參加革命的那種精神,正是這種精神,在古老的時代曾建立了你們的自由,正是在這種精神的基礎上,英格蘭憲法才確立了那一偉大的根本原理:所有的英格蘭臣民未經其同意不納稅。維護這一原則是大洋彼岸和大洋此岸輝格黨人的共同事業。這是與上帝和自然結成的同盟,不朽、永恒,牢不可破。反抗你們的法案實有必要,因為這是正義的;你們會發現,你們宣布議會之全知全能是徒勞的,你們要求我們無條件順從的跋扈的學說,不能使你們在美洲的同胞信服,也不可能奴役他們。”

美洲的行動在歐洲最突出的代言人是埃德蒙·柏克。我們一向都認為他是這樣一個人,早年拒絕所有的普遍原理和抽象的命題,后來則成為最激烈、最熱情的保守主義者。但在這中間有一段時期,當英國與殖民地的爭吵如火如荼之時,柏克則是華盛頓那樣的革命家。這種前后不一,并不像乍看起來那樣可恥。他的同道們一直說,他強調三思而行的美德,強調必要的中庸,人們也說他強調妥協,說他的思想不夠徹底,比如他曾要求應具有征稅的權利,但并不去使用它。當他強烈要求在所有的場合、對所有的問題強調差異性而不承認共同點和共通的原則時,他與他的同道們尚保持步調一致。作為一個愛爾蘭人,他曾將女兒嫁入一個愛爾蘭天主教家庭,對他來說,比較可取的做法是不去支持美洲的任何理論,這種理論可能使愛爾蘭陷入動蕩。他一直教導人們說,借助政黨的治理幾乎是神圣的教條,而政黨是禁止造反的,因為這違反游戲法則。他良心上的不安和他的抗議,他對理論的公然蔑視,都是一個有意識保持克制而不讓自己完全自由地超出周圍環境之上太多的人想到的辦法和預防措施。但隨著爭吵日趨尖銳、美洲人走上自己的路,柏克選擇了與其同行,從而提出了一些他從來都沒有公開放棄、但與他在大革命蔓延至法國時所表達的看法很難調和的觀點。

在致殖民者的信中,他說:“我們不知道如何才能證明這幾百萬人是我們的同胞,他們正由于一些可憎的、毫無價值的理由,而一心一意地拒絕承認我們一直視為自己的幸福和榮譽所系的特權。相反,我們高度尊重你們賴以采取行動的原則。我們倒愿意視你們為完全獨立于這個王室和王國,而不覺得你們屬于這個王國,兩者間的關系是如此地不自然,因為這是自由與奴役的區別。我們認為,英國殖民地是根據自由原則建立的,而這個王國是根據奴役原則建立的,在未來必將遭到報應。相比較而言,我們的好戰的祖先或我們自己這一代的所有戰功和征服都是野蠻的、粗野的,在這些活動中,對于很多民族,我們都不抱敬意,認為他們不值一提,而其實,他們跟我們是一樣的,甚至還要優越于我們。不管他生活在大洋的哪一岸,只要他信奉并堅持這一共同的自由基礎,我們都認為他是真正的、并且是唯一真正的英格蘭人。而凡是背離這一原則的人,不管他是生活在這里還是那里,都玷污了英格蘭人的名聲,污染了我們的血脈,完全背棄了他們最初的身份和價值。他們才真正踐踏了英格蘭的公正的憲法和正義的統治。與這個國家的行政當局之間漫長的戰爭,可能只是你們中間一連串戰爭和爭執的序曲,最終會(這樣的情景最后總是以此收場)以某種不光彩的靜寂狀態而告終,那些幸存下來的心灰意冷的少數人,只能無奈地接受以前的災難。然而,當合情合理的自由危在旦夕的時候,為了人的榮譽,即使是這種災難也是值得的,而我們認為,目前的形勢就是如此;我們并為此而痛心不已。”

在另一個場合,他又說過下面的話:“能夠從根本上震動整個地球的事情,無過于整個歐洲國家恢復其曾經聲名遠揚的自由狀態。西方世界一直是自由的中心所在,直到另一個更具有西方精神的世界被人發現。當原來的西方被追殺的時候,這另一個西方可能是原來的西方的庇護所。令人高興的是,當歐洲處于最惡劣的時代,這另一個西方還可能為人類保留一個最后的避難所。愛爾蘭人之反抗威廉國王,跟英格蘭和蘇格蘭人之反抗詹姆斯國王,乃是基于完全相同的原則。愛爾蘭天主教徒如果不是為了針對那些有違他們的宗教和他們的自由的種種措施,而僅僅是為了他們種族的極端的偏見,因此而不支持一位眼看正在受到攻擊的國王,那他們肯定是最低劣、最不合乎自然的叛亂分子。在其他方面值得贊許的君王們侵犯了那個民族的自由,并已經由于這種侵犯而被合法地廢黜了。我知道,沒有人可以不受法律之約束。我認為議會是國王正當的裁判者,他們必須經得起議會的審查。以違反一個民族的性情的方式治理這個民族,世界上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不管他們的看法是什么,只要是他們共有的,那就是正確的。基督也顯示了對于人民中的最低下者的同情,因而使下面這一點成為一個堅實的、主宰一切的原則:他們的福利是所有政府追求的目標。

“在所有形態的政府中,人民都是真正的立法者。行之久遠的、有效的條款都是人民同意的條款,或者是真正地投票同意,或者是隱含地同意,而這種同意對于其效力來說是絕對至關重要的。輝格黨人的理念并不是支持議會的權力或隨便什么權力,而是支持人民的權利。如果議會成為侵犯人民的工具,那它就一點都不比其他專斷權力的統治工具更好,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更壞。那些呼吁你們完全歸屬于人民的人士,正是在請求你們進入你們正當的領域,履行你們義不容辭的責任,從事與你們的榮譽相稱的活動。讓議會所召集的下院議員們都屬于平民百姓,并且與廣大的平民百姓融為一體。除了人民自己出面進行干預之外,我看不出有什么別的辦法能夠保證代議士們嚴肅地關切公眾的利益:不管什么時候,人民都可以采取丑惡的、可恥的行動,或者提出某些重大的創新來表明,那些代議士們正在逾越法律的界限并行使專斷的權力。人們的這種干預總是最不合人意的補救辦法;但如果說它是一種合法的補救辦法,那它也是在某種情況下才可以使用的,即在除此之外顯然再沒有別的辦法能夠使憲法的真正原則得以實現的那種情況下可以使用。能夠補救議會之濫權行徑的,并非只有議會自己;事實上,它不大可能自覺地糾正自己的錯誤。因而,權力源于大眾并不只是大眾代議制的本質特征所在。其他所有的政府部門及其他所有形態的政府也具有這種特征。眾議院的優點、精髓、本質在于,它公開清晰地表達著國民的感情。建立它并不是為了使它君臨于人民之上。設立它并不是為了控制人民。國王的特權和議會的特權只有在為了人民的利益而行使的時候才是真正的特權。應當聽取人民的聲音,而不是遵循議院中的投票和決議。它需要完全徹底地維護人民的每項權利,因為這些權利是公認的權利,并被寫進王國的法律中;它應當支持它,不光要使其不受國王或貴族階層的侵害,也使其不受人民自己的代表的侵害。這并不是各種力量保持均衡的政府。如果兩百名議員認為自己有能力通過自己的反對廢除英國人民所立的規則,那才是一件怪事。為了推進正義和理性的統治,我也一直參與著政治上的合縱連橫,我希望,我永遠不會只惦記著種種手段,或者只想著在這些手段中逐漸形成的那些感情,而忘記了根本的目的本身。立法者能夠做法律家所不能做成的事情,因為除了理性和公正的偉大原則及人類的普遍感覺之外,他們不會讓任何其他規則約束自己。我們可以正確地說,所有的人間法律都只是宣示性的;它們可能會改變人的行為方式和慣例,卻沒有高于實體之上的力量,也不具有基礎性正義的力量。保守及安全地享有我們的自然權利,是文明社會最大的和終極性的目標。

“令具有壓迫色彩的東西進入這個世界的一大缺口,就是一個人假裝自己可以決定與另一個人的幸福有關的事情。我愿意給予猶太人、穆斯林甚至異教徒以充分的政府保障,包括使他們的公共宗教性禮拜活動不受任何騷擾,也給予他們在學校和廟宇中講經布道的權力。基督教是在沒有建制的情況下興起的,甚至是在沒有寬容的氣氛下興起的,它自己的原則當時就不能得到寬容,但它征服了一切黑暗的力量,它征服了整個世界上的強權。而在它背離這些原則的時候,它的建制就變成了暴政,從那一刻起,它自己破壞了自己的根基。政府的權力在于防止惡行:在這方面,它實在做不了什么積極的事,或許在任何方面都做不了積極的事。不僅國家和國務活動家是如此,所有的上等階層和所有的富人都是如此:他們是靠窮人養活的,靠窮人的剩余產品維持自己的生活的。他們絕對地、世世代代地、須臾不可缺少地依賴著那些勤苦勞動并被貶稱為窮人的人們。這個被稱為富人、靠人養活、依賴成性的階層的人數很少,即使他們全部被殺,并把他們在一年所消費的東西進行分配,也不可能給那些辛勤勞動的人們供應一頓晚餐的面包和奶酪,事實上,辛勤勞動的人們既養活著自己,也養活那些靠人養活的人。因而,我們把減輕神靈的不滿的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不算違背商業法則,這些法則是自然的法則,因而也就是上帝的律法。這是自然之法則,是上帝之律法。”

引用這些話之后,我不能不提到一點:1770年后,柏克所具有的影響力不同于他所尊敬的那些大師,即1688年時的輝格黨人的影響力。如果我們在一個后來為古老的秩序唱贊歌,并在寬容和奴隸貿易問題上猶豫不決的人那里,都能發現一種比較少見的思想的緊張,我們就可以設想,同樣的情形也在法國能夠看到。

當《一位賓夕法尼亞農民的信》 [5] 在歐洲為人所知的時候,狄德羅說過,讓法國人讀這樣的東西簡直是瘋了,因為他們除非喝醉了酒變成了另外的民族,否則不可能做那種事情。然而,法國對于該事件的印象,要比與它同時代的文學的印象更深刻。美洲在一種根本不足以發動一場叛亂的挑釁面前奮起反抗取得了獨立,而法國政府承認,美洲人的理由是正當的,并為此而投入到戰爭中。如果法國國王在美洲的行動是正確的,32那么,他在國內的做法就完全是錯誤的;而如果美洲的行動是正當的,其理由很充分,那么,這個理由在法國要充分一百倍。所有那些證明美洲人的獨立為正當的理由,都不利于美洲的盟友——法國政府。根據沒有代表就征稅屬于強盜行徑這一原則,那么,再也沒有任何政府像路易十六這樣更不正當的了。這種論證的力量是無可辯駁的,由此導致的結果是,英國的榜樣在法國不靈了。在革命的最初階段,英國的理論被置之腦后了,人們采用了美國的理論。法國人從美國人那里拿來的是他們發動革命的理論,而不是他們切割又縫合政府的理論。很多法國貴族參加過美國獨立戰爭,回國之后,從信念上看,他們成了共和主義者,甚至成了民主主義者。正是美國使貴族皈依了改革方針,為大革命提供了領導人物。華盛頓曾說,“美國革命,或者說這個時代的世俗之光似乎打開了歐洲幾乎所有國家的眼界,平等的自由精神似乎迅速地在各個地方生根。”當法國軍官離開波士頓的時候,庫珀(Cooper)用警告的語氣對他們說:“不要讓我們在這塊處女地上的勝利激發出你們自己的希望。你們可以讓你們保持我們的這種思想感情,但如果你們試圖將這種感情移植到你們那已腐敗了幾個世紀的土壤上,你們所要遭遇到的障礙要比我們的更難克服。我們已經用鮮血贏得了自由;而你們恐怕不得不用激流沖刷,才能使自由在舊世界扎下根。”亞當斯在就任美國總統后對于使美國獲得獨立的這場革命深以為憾,因為它給法國樹立了榜樣;盡管他相信,法、美兩國所奉行的并不是同一個原則。

恰恰相反,可以確信,沒有任何東西像美國的榜樣那樣更深刻地影響了法國,決定了革命的方針。正是從美國那里,拉法耶特搬來了一句話:現在就發動一場起義,抵抗是神圣的使命。還有下面的理論:政治權力源于受權力統治的人民,權力應當取決于人民的意愿;凡非據此構建的政府,都是不正當的,都是根基不穩固的;歷史更多地是一種提示,而不是范本;這個世界屬于行走在地球上的一切人,而不屬于那些已經到了地下的人。這些都是兩場革命的共同特征。

法國人一度也信奉并歡呼美國人的觀念:政府的目的就是自由,不是幸福、權力,也不是維護歷史傳統,不是調整國家的法律使之適應國民的氣質,也不是啟蒙的進步和美德的提高;個人不應當感受到權威的壓力;個人不應當根據他周圍的影響,而應當按照自己內心的設想去安排自己的生活。

還有一種政治理論由美國人傳給法國人。在早期的殖民地時代,行政機構的權力和司法機構的權力來自本社區以外,因而大家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縮減這兩種權力。議會則在人員組成和性質上是民眾性的,因而議會的權力每增加一份,似乎是給權利增加了一層保險。曾參與起草憲法并闡釋過憲法的詹姆斯·威爾遜曾這樣告訴我們:“在革命時期,同樣存在這種深切的偏愛,也同樣存在著這種強烈的憎惡。現在,不管是立法權,還是行政權、司法權,都是人民之子,然而,人民對待后兩種權力的態度卻有點像繼母。立法機構依然獲得了過分的偏愛。”這種偏愛心態盡管事出有因,卻是非理性的,自然會導向一院制。美洲人民和他們在國會的代表的看法是,一院制國會就足以應付管理其聯邦事務的一切需要了,因而當有人提議設立參議院的時候,富蘭克林表示堅決反對,他寫道,“至于兩院制,我跟你的意見一致:只要一院其實更好;但是,我親愛的朋友,人類的事務和計劃中沒有什么是完美的,也許這也是對我們的看法的一個證明。”

亞歷山大·漢密爾頓是那批美洲政治家中最能干、也最保守的一位,他一直希望實行君主制,他希望建立一個全國性政府并徹底取消州的權利。然而,對于美洲人的精神——也是彌漫在整個法國的那種精神——的描述,恰恰再也沒有比他的一段話更合適的了:“我認為公民的自由,即名副其實、完完全全的公民自由,乃是人世間最大的福祉,我相信,每一個人都有資格享有它,而任何人強奪他人的這種自由,都是最不可饒恕、最令人憤怒的罪行。人的神圣權利不可能在古老的羊皮卷或發霉的歷史記載中找得到。它們就像光一樣,是借上帝本人之手寫在整卷人性的大書上的:任何世俗的權力都不能擦去它或遮蔽它。”

不過,當我們籠統地說美國革命的時候,我們實際上是把不同的、互相抵觸的東西混在了一起。從1761年的第一次激烈爭論,到發表《獨立宣言》,然后到1782年戰爭結束,美國人的措辭一直富有進攻性,比較激烈。他們喜歡談論抽象的原理,喜歡談論可以普遍適用的、并無處不構成破壞性力量的理論學說。而恰恰是這些初期的觀念引起了法國人的關注,并由拉法耶特、諾埃勒斯(Noailles)、拉梅特(Lameth)等后來的革命領袖傳播到法國,這些人曾在約克鎮降下英國國旗。他們在美洲所經歷的就是流行著奧蒂斯、杰斐遜和《人的權利》的美洲。

1787年以后,美國發生了變化,這時候,制憲會議正在起草憲法。這是一個建設時期,人們作出一切努力,設計出種種方案來阻止不受約束的民主制度。總的來說,參加這次會議的人都是些審慎而機敏的人士。他們不屬于那種好走極端的人,漢密爾頓的天才也根本沒有能夠打動他們。他們最令人難忘的發明創造不是出自機巧的設計,而純粹是不徹底的折中辦法和互相妥協的產物。西沃德(Seward)曾指出過革命時代與此后的制憲時代的這種區別:“我們的祖先所聲稱的那些權利,并不是只有他們所擁有。它們是人類共同的權利。憲法是建立在比根據當時互相沖突的利益和偏見確立之上層建筑寬廣得多的基礎上的。憲法和聯邦政府的法律實際上并沒有將這些原則擴展貫徹到新的政府體系中:這些原則只是在《獨立宣言》中宣傳過而已。”

因而,法國盡管受到美國革命的深刻影響,卻沒有感受到美國憲法的影響。法國受到的是令人不安的影響,卻沒有受到保守主義的影響。

1787年夏天起草的美國憲法于1789年正式生效,當法國陷入危機的時候,美國還沒有人知道這部憲法將如何發揮作用呢。長期以來,整個世界都不大了解美國國內為解釋憲法的每個意圖和內涵而進行的辯論。而且,美國憲法也變成了比最初印刷的文本更為厚實的東西。除了憲法修正案之外,法院也對它進行解釋,公共意見對其進行修改,一會兒沿著這個方向發展,一會兒又改向另一個方向。美國憲法中最值得珍視的規定,正是通過這種方式發展出來的,而在法國人迫切地需要其他國家的經驗指導的時候,這些發展卻根本看不出來。一些限制政府權力的設計并沒有在一開始就建立起來。

這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最高法院可以作出宣布違憲性法律無效的裁決。威靈頓公爵曾對本森(Bunsen)說過,僅靠這種制度,美國就能改正其政府的一切弊端。自馬歇爾首席大法官之后,美國司法機構無疑獲得了巨大的權力,對于這種權力,杰斐遜等人認為是違憲的,因為憲法本身并沒有賦予法院這種權力。這種觀念在美國是逐漸發育成長起來,我相信,主要是在弗吉尼亞州。1782年在里奇蒙德,威特(Wythe)法官說:“暴政的基礎已經被摧毀了,政府各部門能夠謹守自己的權力范圍,公民受到了保障,普遍的自由獲得了增進。但當那些拿著錢袋和持有刀劍的人對于每個人可以行使什么樣的權力發生爭執的時候,由不擁有任何特殊利益的法庭在他們中間就法律問題作出不偏不倚的裁決,則上述有益的結果當可更臻完美。如果整個立法機構因試圖逾越人民給他們劃定的界限而遭人起訴,那么,護持著這個國家的正義的我,將把所有的權力集中到我的位置上,我將指著憲法對他們說:‘你們的權力的界限在這兒;你們可以隨便怎么走,但不要越出界限。’”弗吉尼亞州立法機構讓步,廢止了那個法案。

在聯邦憲法完成起草工作后,漢密爾頓在《聯邦黨人文集》第七十八篇中論證說,這種權力屬于司法機構,但直到1801年之前,這種權力都不被認為是合憲的。麥迪遜說,“這將使司法部門事實上凌駕于立法機構之上,而憲法從來沒有過這種意圖,這也永遠不可能是正當的。對于政府而言,其根本性的原則是責任制,因而永遠不能允許立法和行政部門完全從屬于司法機構,那樣的話,就分不清責任了。”另一方面,威爾遜則根據高級法原則論證這種做法的正當性:“毫無疑問,議會應當接受自然或神啟之法的約束,這些法源于神圣的權威。這種高級權威不也約束著法院嗎?如果法院也遵守那個高級權威,我們就不能說是他們在控制著低級權力,這種說法是不妥當的:他們不過是宣示——他們的使命就是宣示——這一低級的權力要受另一個權威的約束,這個權威就是那高級權威。他們并不是在廢止議會的法案,他們只是宣布它無效,因為它違反了那主宰宇宙的律法。”因而,司法機構的功能就是給民主制度設置一個障礙,而按照托克維爾的說法,這一點是未來才能看得清楚的,當時并不是顯而易見的。同樣,現在已經與美國完全合二為一的宗教自由,也是逐漸發育起來的,而在法律的條文中是看不到的。

對于絕對民主制真正起著天然制約作用的是聯邦制,它通過州政府保留權力來限制聯邦政府的權力,又通過出讓部分權力來限制州政府的權力。這是美國對政治理論作出的不朽貢獻,因為州的權力既是民主的實現,也是民主的保障。因此,一位軍官在布爾河戰役 [6] 之前幾個月寫道:“南方各州人民顯然形成了一致的看法,即目前的事態進程已經危及奴隸制,卻無人能夠糾正他們的這種看法。由于我們的政府是建立在人民意志的基礎之上的,這一意志就決定了,我們的政府對此無能為力。”這些話出自謝爾曼將軍之口,當時他正率軍穿過佐治亞州,將南部邦聯一分為二。就在這個時期,林肯本人也寫道:“我宣布,這一占領侵犯了各州的權利,尤其是侵犯了每個州僅僅根據自己的判斷管理和控制本州機構的權利,這一點對于確保我們的政治結構完善、穩固所賴以為基礎之權力的平衡,是至關重要的。”這就是州的權利在那些將要全力投入戰爭的廢奴主義者的心靈中所產生的力量。

在這場革命中,有很多法國人從聯邦主義中看到了調和自由與民主的關系、將政府建立在契約之上、并使國家不受巴黎當局和巴黎居民的壓倒性優勢之左右的唯一辦法。我所說的并不是吉倫特派,而是跟他們的看法大相徑庭的人,最重要的是米拉波。他的設想是保留王權,但把各省與首都的狂亂分離開來,他主張,聯邦制是唯一一種能夠在一個大帝國中維護自由的制度。然而,美國的影響盡管很大,這種理念卻并沒有能夠發揚壯大;而最激烈地反對這種理念的人,莫過于拉法耶特;見證過美國革命的莫里斯(Morris)也攻擊聯邦主義,認為這對于法國來說是危險的。

美國的政治思想除了影響美國本國的憲法之外,受其影響最大的就屬法國人了。它并不全屬一種思辨,而是一種人們用生命捍衛過的制度,事實已經證明,它是可行的,它具有強大的力量,足以壓服所有的抵制力量。美國革命既從思想上、也從行動上向法國人展示了一套完美的革命模式,它也表明,在舊世界看來似乎是極端的、顛覆性的東西,可以用來建設一個健全的、明智的政府,可以與對社會秩序的尊重、與國民的性格和習俗相容。這種迷住了法國、并使之強烈震動的觀念,對他們來說,幾乎就是現成的,這種觀念,你們現在也都非常熟悉了。對于這些觀念,我已從法國之外的另一個國家的角度進行了論述,下一周,當我們來到法國議會的時候,我們又會看到這些熟悉的觀念。


[1] 指英國政治家威廉·皮特(William Pitt,1708—1778年),他受封為查塔姆伯爵,支持美洲殖民者的反抗事業。——譯者

[2] 指英國法律人、政治家查爾斯·普拉特(Charles Pratt,1714—1794年),受封為坎登伯爵,積極為公民自由奔走吶喊。——譯者

[3] benevolence,舊時英國國王向其臣民強行征稅的一種稅款。——譯者

[4] ship-money,英國戰時對港口、沿海城市等征收的稅,以供應建造軍艦,1640年廢除。——譯者

[5] 作者為賓夕尼亞律師、議員約翰·狄金森(John Dickinson),發表于1767到1768年間。在這些信中,狄金森承認國會在涉及整個不列顛帝國的事務上的權力,但主張殖民地在其內部事務上享有主權。因而,國會為籌措財政資金目的對殖民地征稅是違憲的。——譯者

[6] 美國南北戰爭之初1861年7月21日發生于Bull Run地方的戰役。——譯者

主站蜘蛛池模板: 黔西| 曲阳县| 河间市| 利辛县| 云安县| 武汉市| 两当县| 建湖县| 柘城县| 黎平县| 建德市| 临颍县| 故城县| 泽库县| 开鲁县| 巴里| 遂川县| 柯坪县| 卢湾区| 盖州市| 迁安市| 海原县| 老河口市| 鄂尔多斯市| 平和县| 镇巴县| 开江县| 潜山县| 阿拉善左旗| 图们市| 洪洞县| 中西区| 濮阳县| 志丹县| 宜黄县| 武冈市| 清水县| 泰兴市| 兴和县| 深圳市| 固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