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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這部著作的基本內容

《對德意志民族的演講》是按照原定計劃在12月13日作的。開講的情況已經不能像在三年前講《現時代的根本特點》那樣,在報紙上加以如實報道了。只有《有教養者晨報》這份不太顯眼的刊物發表過一則不太顯眼的消息:“在上個星期天,費希特又開始作他的演講,在人數極多的聽眾面前,就時代精神的特點發表了既富有內容,又直言不諱的言論。他說,幾年以來,自私自利毀滅了令人崇敬的形式,以敵對的態度阻撓了有益的美好事物的進步。社會地位較高的聽眾對他繼續講這個很重要的課題感到高興。” [19] 開講時的那種既激動人心,又令人驚懼的場面,也只有在時過境遷以后,才有可能見諸文字。德國著作家卡·奧·法恩哈根·馮·恩塞(K.A.Varnhagen von Ense,1785—1858年)在自己的《回憶錄》里就對費希特演講時的情景有過這樣的描述:

“費希特是在12月開始作他的報告的,我沒有錯過聽這些在科學院圓形大廳里向許多男女聽眾作的報告。這位杰出的男子漢以極大的感召力鼓舞那些垂頭喪氣、迷失方向的祖國同胞要有勇氣和信心,向他們描繪了德意志人的大量優點,這些優點雖然由于漫不經心和蛻化變質而已經被奪走,但德意志人無論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時候都能夠,并且應當把它們作為自己的不可轉讓的財富再奪回來;這位杰出的男子漢為此指出了一種需要從根本上重新建立的、有計劃地實施的民族教育,作為真正的、唯一的和不可缺少的治病措施。他的嚴肅的精神旨在全盤改造我們的現狀,他所渴望的無非是要在道德精神生活中隨時隨地促進和發展本真的東西,而放棄虛偽的、空洞的東西,讓這類東西本身逐漸死亡;并且他認為,不靠暴力轉變,而單純通過進化,就將從現存的持久東西中不知不覺、毫無阻礙和自然而然地涌現出我們民族哀嘆自己缺乏的那全部力量和壯麗景象。在這方面,他有充分的理由,違背他過去那種把全有和全無相互對立起來的做法,而去歡迎新生活的任何極其微小的萌芽,歡迎進化過程的任何還很不甚重要的開端,并且打算先滿足于這樣的萌芽或開端。他那種具有巨大思想意義的、用全部極其真摯的信念力量講出的言論,也由于他有一種非凡的勇氣而發生了特別重要的影響,正是依靠這種勇氣,一位德國教授在法國軍隊面前扶起了德意志民族的那面被敵人扳倒、踐踏在地的旗幟,宣告了這樣一條原則,這條原則經過發揮,必將又戰勝外國當權者,徹底消滅其勢力,但法國軍隊則多次從旁列隊經過,以其擊鼓的聲音直接妨礙他的演講,對他的演講起了一種緊急警告的作用。對于出版家帕爾姆的命運的想象還完全浮現在人們的腦海里,使好多人對這位毫無懼色的男子漢提心吊膽,因為他的自由和生命就像掛在一根線上一樣,完全系于他講的每一句話;雖然有方方面面對他發出的告誡,有那些生怕法國人惱火,給自己造成傷害的普魯士下級行政機構對他產生的疑慮,甚至還有闖進來聽講的法國人對他的注視,但他在已經開始的工作中并沒有讓自己受到這些因素的干擾。” [20]

這段回憶錄最后涉及一個重要問題,即在法國軍隊仍然駐扎在柏林,普魯士政府派出的直屬維和委員會維持當地局面的情況下,費希特用什么樣的方式,才能既不在涉及法蘭西帝國的方面授人以柄,又不在涉及普魯士政府的方面增加麻煩,而把自己要向公眾講的觀點巧妙地闡述出來。如果說他在過去被指控為宣傳無神論時還在實際的斗爭中顯得經驗不足,那么,1807—1808年的費希特則已經不再是1798—1799年的費希特了。我們可以從他的整個演講看出,他為了把他業已形成的觀點在那樣危險和難辦的處境中陳述出來,的確字斟句酌,考慮過自己應當采取什么樣的表達方式。在談到德意志民族的解放時,他并沒有說要把侵略者趕出去,而是說我們的客人有朝一日要回到他們的家中;在批判那種對拿破侖的崇拜時,他應用對比的方法,首先說明偉大人物的本質,然后揭示與此相反的人物的卑劣行徑,讓聽眾自然而然地聯想到拿破侖究竟是什么東西;在批評普魯士政府的腐敗無能時,他也總是采用暗示和淡化的方法,甚至把他認為腐敗之風是從上而下蔓延開的觀點加以顛倒,說腐敗現象會從下而上侵襲統治者。所有這些都足以表明,費希特不僅具有勇于宣傳真理的無畏精神,而且具有善于宣傳真理的嫻熟技能。

關于他在《對德意志民族的演講》里提出的思想,我們大致可以把它們概括為四個方面,分別予以述評。

第一,關于德意志民族在當時所處的歷史階段。在《現時代的根本特點》里,德國所處的歷史時期曾經被規定為個人直接擺脫專斷權威、間接擺脫任何理性統治的時期,但是在此之后的三年中,歐洲的局勢出現了迅速而巨大的變化。1805年,拿破侖在奧斯特里茨打敗了奧地利人和俄羅斯人,并在普雷斯堡和約中迫使奧地利進一步割讓了它在德國南部和意大利的地區;1806年,拿破侖在德國南部和西部組成依附自己的萊茵同盟,消滅了德意志神圣羅馬帝國以后,又擊敗了孤軍反法的普魯士,使之遭到毀滅性的軍事失敗;1807年,普魯士雖然根據《提爾西特和約》還可以作為一個國家繼續存在下去,但它必須把易北河西部地區割讓給法國,并且法國人占領了全部普魯士要塞,還規定了普魯士軍隊的編制不得超過四萬二千人。對于德意志國家遭到的這種慘敗,費希特是站在具有世界主義思想的愛國主義者的立場上進行考察的,因此,他與那些抱著狹隘民族主義思想的人們不同,首先看到這是一個已經過時的歷史階段的結束。他在第一講的開頭就聲明:

“我已經預告過,我就此開始的演講是三年前的冬天我在這同一個場地作過的一些演講的繼續,它們已經以‘現時代的根本特點’為題刊印出來。我在那些演講里表明,我們的時代處于全部世界史的第三大階段,這個階段以單純喜歡感性享受的自私自利為其一切活躍的行為的動力;這個時代也完全是以這種動力的唯一可能性理解它自己的;它依靠對于它的本質的這種清楚的認識,在它的活生生的存在中擁有過深厚的基礎,獲得過牢固的支柱。

“我們的時代勝過了有史以來的任何其他時代,正在邁著巨大的步伐前進。自從我這么解釋正在前進的時代以來,在所述的以往三年當中,這個發展階段已經在某個地方完全結束了。在這個地方,利己主義經過充分的發展以后,喪失了它的自我及其獨立性,從而自己毀滅了自己;而在它除了它自己,并不喜歡設定任何其他目的的時候,外來暴力也還把另一個這樣的外來目的強加給了它。” [21]

費希特向他的聽眾說明了利己主義的充分發展怎樣使德意志國家遭到了慘敗。他說,利己主義“在首先掌握了全體被統治者以后,如果也從被統治者出發,侵襲了統治者,成為他們生活的唯一動力,那就發展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 [22] 。這時,這種利己主義的統治在對外方面會放棄把德意志民族聯結起來的紐帶,而抱有一種認為只要自己不受侵犯,自己就擁有和平的可悲幻想,在對內方面會表現出優柔寡斷,會使管理國家的機構渙散無力,舉措沒有威嚴。其結果就是德意志民族完全腐敗,在遭到嚴厲打擊時趨于沒落,喪失了自己的獨立性。同時,費希特也向他的聽眾說明,誰喪失了自己的獨立性,誰也就喪失了影響時代潮流的能力,而使自己的生存和發展取決于支配他的命運的外來暴力,不得不聽從外國人的計劃;但這種外來暴力并不代表人類歷史發展的更高階段,而是在建立理性王國的努力失敗后產生的肆意擴張的利己主義,所以,這種外來暴力強加給遭到慘敗的利己主義的也無非是另一個自私的目的,慘敗者并沒有因而進入一個新的世界里。

那么,德意志民族今后的出路何在呢?費希特同樣站在具有世界主義思想的愛國主義者的立場上回答了這個問題。在他看來,按照《現時代的根本特點》中闡明的人類歷史發展的邏輯,合理本能直接進行統治的時期和合理本能間接通過外在權威進行統治的時期,都是人類自我塑造過程中的不自由的階段,而只有自覺的理性傳播于全人類的時期和自覺的理性進一步通過完善的技藝塑造人類的時期,才是人類自我塑造過程中的自由的階段;在居于這兩者之間的第三個時期,那種要擺脫任何理性的個人并沒有真正的自由,而只有開始出現的自覺理性才有真正的自由可言。在他看來,雖然人類在當時整個來說還處于第三個時期,但是,德意志民族既然已經在利己主義自己毀滅自己時走完了第三個時期,那么,也就擁有了率先轉入建立理性王國的第四個時期的美好前景。他向他的聽眾說,“人類如果不應停留于那個沒有價值的階段,那就必須從現在開始,把自己塑造為自己還應進一步變成的一切東西”。“這種自我塑造一般是經過深思熟慮,按照規則,有朝一日必定會在空間里的某個地方和時間上的某個時刻開始的,而這會使人類經過深思熟慮的自由發展的第二個主要階段取代不自由發展的第一個主要階段。我們認為,從時間方面來看,現在正是這個時期,人類現在正處于其塵世生活過程的真正中段,處于其兩個主要發展時期之間;但從空間方面來看,我們卻認為,首先應該要求德意志人開始一個新的時期,成為其他民族的先驅和典范” [23] 。在這里,費希特把德意志民族的發展方向與整個人類的發展結合到了一起,認為它在過渡到第四個時期時應該作出好的榜樣,盡到世界主義的義務。

告別惡貫滿盈的階段,轉向自覺理性的階段,這就是德意志民族所處的時期,就是德意志民族的復興。正是依據這樣的清晰認識,費希特勸告那些在失敗面前痛心疾首,垂頭喪氣的人們要正確了解當前的處境,振作起來,積極投入新的生活,致力于復興德意志民族的偉大事業。而在這里,“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神,也沒有可能的世界里的任何事件,能夠救助我們,而是唯獨我們自己必須救助自己,如果我們能得救的話” [24] 。

第二,關于德意志民族復興的途徑。費希特所說的德意志民族的復興,并不是通常所謂的民富國強,而是從人類社會發展的第三個時期過渡到第四個時期,逐步在塵世建立起理性王國。在這個系列的演講里,他總結了法國革命后為什么未能逐步建立起這樣的王國的經驗教訓。他說,在我們這些同時代的人眼前,一些外國人輕松、熱情和勇敢地進行過現代世界的建立完善國家的課題。但不久以后,他們放棄了這項課題,不僅把它作為罪行予以譴責,而且還要盡可能把他們過去做出的那些努力從他們的歷史中一筆勾銷。“造成這種結局的原因已經昭然若揭:合乎理性的國家不能靠弄虛作假的做法,用手頭現有的材料建立起來,相反地,要建立起這樣的國家,一個民族首先必須獲得文化素養,教育水準必須得到提高。一個民族只有依靠腳踏實地的工作,首先解決了培養全面發展的人的教育課題,然后才能解決建立完善的國家的課題。” [25]

這個總結極其重要,它向人們明確地指出,法國革命的理想之所以沒有實現,是由于在萊茵河西岸的那個民族的文化素養和教育水準不夠高,沒有首先解決培養全面發展的人的歷史課題。那么,在萊茵河東岸的德意志民族是否有解決這個課題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呢?費希特對此做出了肯定的回答。首先,從歷史發展的邏輯來看,費希特認為,在德意志民族過去所處的發展階段,由于利己主義的自我毀滅,它已經喪失了它的自我,喪失了它的獨立性,如果它想要救亡圖存,那它就必須逐步過渡到人類歷史發展的更高階段,創造一個由自覺的理性支配的新世界,過一種由自覺的理性支配的新生活。他寫道,“利己主義的這種現在發生的自我毀滅,既是我提到的時代進程,也是這個時代的嶄新事件,在我看來,它使我就這個時代在以前所作的描述的繼續已成為可能和必要;所以,這種毀滅應該是我們當前的真實情況,我們的新生活在一個被我斷定同樣存在的新世界里必須跟它直接聯系起來” [26] ;針對人們就德意志民族的不幸相互指責別人的情況,他進一步指出,“招致我們的不幸的,不僅是那些曾經偶然身居最高位置的個人,而且是時代的整個風尚”;“人們如果仍然不完善,那就別無他途,而只能犯錯誤”;“只有進行一種徹底的改造,只有開始一種嶄新的精神,才能夠救助我們” [27] 。這就是說,培養全面發展的新人是德意志民族過渡到人類文明史上的一個更高發展階段的必由之路。

其次,從思想發展的過程來看,費希特認為,在德意志民族中形成的真正哲學作為時代精神的精華已經獲得概念的明晰性,進入了真正干預實際生活的階段,因而完全有可能解決培養全面發展的新人這樣一個理性課題。具體地說,從萊布尼茨到康德,不僅提出了在理性本身去發現超感性的東西,創造真正的哲學的課題,而且終于解決了這個課題。于是,自由思維就成了獲得真理的源泉,哲學就成了自身變得清晰的哲學。現在,德意志民族可以借助于這種哲學,應用清晰的概念,既認識到自己過去在模糊感覺的狀態下,被自然力量規定為什么,也認識到自己將按照時代的要求,被理性力量塑造為什么。目前,從長遠的意義上列入議事日程的步驟是培養全面發展的人。沒有這一步,已經建立的真正的哲學則將永遠得不到廣泛的理解,更談不上被普遍應用于生活;反過來也一樣,沒有這樣的哲學,培養完善的人的教育將永遠不能達到其目的。正是依靠真正的哲學的這種取代舊世界和創造新世界的巨大威力,費希特寫道,“來自模糊感覺的、由既定的和自己塑造自己的存在者組成的世界現在已經沉淪下去,而且還會繼續沉淪下去;與此相反,來自原始清晰性的、由不斷從精神分娩出來的存在者組成的世界則將光芒四射,開始其整個光輝的時期” [28] 。所以說,德意志民族是為培養完善的人做了充分準備的。

據此,費希特倡議廢除迄今的教育制度,而實施一種培養全新的自我,使德意志民族能過全新的生活的教育制度。這兩種教育制度的區別在于:其一,前者雖然也在宗教、道德和法律方面勸誡它的學子們要在自己的生活中模仿良好的榜樣,但并沒有抓住生活發展的根苗,因而它的學子們都沒有遵循這些勸誡,而是遵循了他們那種不必加以教育就自然而然地形成的利己主義沖動;與此相反,后者則抓住了生活發展的根苗,因而不是要培養人的某種東西,而是要培養人本身,不是要使自己提供的教養成為學子的財富,而是使這種教養成為學子人格的組成部分。其二,前者迄今只是將它所能提供的教養施給那些人數極少的階層,而民族共同體真正依靠的大多數人,即民眾,則幾乎完全為它所忽視,受著盲目機遇的擺布;與此相反,后者則“把新的教養施給一切德意志人,以致這種教養不是成為一個特殊階層的教養,而是不折不扣地成為這個民族本身的教養,并且毫無例外地成為它的一切單個成員的教養”,因而“各個階層將來在其他發展部門可能發生的一切差別都會完全消失” [29] 。我們可以說,費希特就兩種教育制度所作的這兩點對比,即教育是培養言行一致的善良公民,還是培養言行不一的利己主義者,教育是為有錢有勢的階層服務的,還是為消滅一切階層的差別服務的,都抓住了教育事業中的根本問題,并從推動人類社會向前發展的角度給這兩個問題作出了正確的答案。

費希特在他的這個系列的演講中詳細地分析了這種拯救德意志民族,徹底改造人類的新教育的各個方面,并最后以他那清除舊世界、創造新世界的先驗哲學觀點闡明了這種民族教育的精神實質。他說,“迄今為止,感性世界通常都是被看作完全本原的、真實的和現實存在的世界,最先向受教育的學子闡述的就是這個世界;學子是從這個世界才被引向思維,而且大多數是被引向對這個世界的思維,是為這個世界服務的。新的教育恰恰要把這種秩序顛倒過來。對它來說,只有被思維把握的世界才是真實的和現實存在的;它想從一開始就把自己的學子引入這個世界。它只想把學子們的全部愛和全部愉悅同這個世界聯系起來,使得生命必然唯獨產生和出現在他們的這個精神世界里。迄今為止,在大多數人中間只有肉體、物質、自然的力量是活著的;通過新的教育,在大多數人中間,甚至不久就在所有的人中間,將只有精神是活著的,并驅動著人類;這種堅定、確實的精神從前被說成是建制優良的國家唯一可能的基礎,現在應當得到普遍的培養” [30] 。這是從長遠的目標談新教育的精神實質的,肯定了它的使命在于培養建立理性國家的新人。同時,費希特也從切近的目標闡明了新教育的精神實質。他說,“這種需要加以培養的精神本身直接體現了對祖國的高度熱愛,它把它的塵世生活理解為永恒的生活,把祖國理解為這種永恒生活的載體”;“從這種愛中自然會產生出保衛祖國的勇士和安分守法的公民”;這種“完整的人將在他的各方面都臻于完善,在內部變得圓滿無缺,在外部變得十分干練,可以達到他在時間過程和永恒狀態中的一切目的”;這樣,“精神的本質就把我們完全擺脫一切壓迫我們的苦難的解放事業同我們光復民族和振興祖國的事業不可分割地聯系在了一起” [31] 。因此,從這種新教育的精神實質來說,它既是世界公民的,同時也是德意志的;換句話說,它的實質就在于世界主義與愛國主義的統一。

關于如何實施這種新教育的問題,費希特根據他以往的研究結果,向他的祖國同胞大力推薦了瑞士約翰·海因利希·裴斯泰洛齊的教育理論和教育實踐,把這位偉大的教育家視為像馬丁·路德那樣,將會以其全部精神力量支配德意志民族的泰斗。對于裴斯泰洛齊提倡的教育原理,諸如德智體全面發展,智育要從感覺到思辨,循序漸進地加以提高,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教育要與現存的污濁環境隔離開,他都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同時,他也看出了這種教育理論與教育實踐的內在矛盾。他指出,裴斯泰洛齊一方面像路德那樣,把對于無人關心的民眾的愛變為自己生命中的生命,因而想達到一個特定的目的,那就是給特別受到忽視的民眾的孩子們提供最亟須的幫助;但另一方面,裴斯泰洛齊使用的教育方法卻是達到一個更高目標的手段,那就是培養全面發展、建立理性王國的新人的手段。費希特要求人們放棄所有從第一個目的而來的東西,而只堅持所有達成第二個目標的東西;他據此肯定了裴斯泰洛齊給人類作出的貢獻,說“他的晚年憑他真正在精神領域里作出的發明而獲得了最大的盛譽,而這種發明的成就遠遠超過了他過去最勇敢地期望得到的成就。他的確只想幫助民眾,但他的發明如果完全得到推廣,卻將會揚棄民眾,揚棄民眾與有教養階層之間的全部差別,不會提供所要尋求的民眾教育,而會提供民族教育,并且很可能有能力幫助各民族和全人類走出現在所處的苦難深淵” [32] 。

第三,關于德意志民族的獨特性。這個課題的提出不僅是為了維護德意志民族的獨立,而且是為了貫徹新教育所要求的原則。費希特認為,一個民族就是那些在社會中生活在一起,不斷地在精神上從自身產生出自身的人們所組成的整體;他按照這個民族概念,對日耳曼人的遷徙和分化的歷史進行了考察,認為德意志民族仍然處于一種由現實生活發展而來的原始語言不斷流動的狀態,而日耳曼裔的其他民族則采用了一種相對于他們而言的外來語言,于是就造成了這樣的結果:在具有活生生的語言的德意志民族中,精神文化影響生命,在不具有這種語言的其他民族中,精神文化與生命則互不相干;德意志民族對精神文化采取嚴肅認真的態度,其他民族則把精神文化視為天才的游戲;德意志民族做一切事情,都很誠實、勤奮與認真,而且不辭勞苦,其他民族則作風懶散,隨遇而安;因此,在德意志民族中,廣大的民眾都是可以教育的,教育者將自己的發明用于民眾,在其他民族中,有教養階層則與民眾分離,把民眾視為實現自己的計劃的盲目工具。費希特這里說的是德意志民族的特點,他用這些特點說明德意志民族最適合于實施他所倡議的民族教育,而他得出這些特點的論據也不過是先驗唯心論的這樣一條語用學原理:“語言塑造人遠甚于人塑造語言。” [33]

關于把一個民族維系為一個整體,使它能生息繁衍的精神,費希特也進行了考察。在他看來,德意志民族的精神是一種堅定的、確實的精神,它生機勃勃,不斷地推動社會生活前進,因而在新的教育中著眼于蕓蕓眾生,著眼于整個民族;其他民族的精神雖然也是一種堅定的、確實的精神,但早已失去生氣,滯后于現實生活的發展,因而在教育工作中只著眼于拔尖人物,著眼于帝王將相。在這里,費希特殷切希望德意志人發掘和發揚這種生機勃勃的民族精神,使之成為自己的思維和行動的支柱,從而使自己成為本來就應當成為的德意志人。他向他的祖國同胞說,“在我們這里,生活和思維必須是一個整體,而且必須是一個融會貫通、毫無瑕疵的整體;我們必須在生活和思維中合乎自然和真理,從我們這里拋棄那些外來的玩意兒;一句話,我們必須塑造自己的性格;因為‘具有性格’和‘是德意志的’,這兩者無疑是意義相同的,這件事在我們的語言中沒有別的名稱,因為它恰恰應當無須我們的一切知識和思索,而從我們的存在中直接產生出來。” [34]

任何不抱偏見的人都會對費希特在民族悲觀主義普遍彌漫的時刻,竭力論證德意志民族有這樣卓越的獨特性表示理解,但是同時也會看出其中不乏矯枉過正之處。弗蘭茨·梅林曾經就此指出,“不難了解,崇高的東西可以變為可笑的,如果不是在一步之中,就是在一世紀之中” [35] 。這個評論是完全正確的,但問題在于費希特這樣夸大德意志民族的獨特性,是否達到了違反世界主義的普遍原則的地步。我們的答案是否定的。其一,他認為,“有些民族,他們自己想要保存他們的特點,想要使別人知道尊重他們的特點,因而也承認其他民族自身的特點,樂意和允許其他民族有這種特點;毫無疑問,德意志人是屬于這些民族的” [36] 。其二,他在談到德意志民族的復興所建立的最高尚的道德必將傳播到其他民族的時候,針對拿破侖蹂躪歐洲其他民族的現實寫道,人的偉大之處在于,“他鄙棄那種為統治人們而必定先要貶低他們的想法;看到自己周圍的墮落,他十分壓抑,不能尊重人們,這使他感到痛心;但是,所有那些能使他的情同兄弟的同時代人得到提高和變得高尚的事情,所有那些能將他們置于更為莊嚴隆重的光明境地的事情,則使他自己的高尚精神感到舒暢,而且是他的最高享受”。因此,“這樣一種人絕對不可能除了尊重自己,就不尊重各個民族和個人的獨立性、堅定性以及生存的獨特性” [37] 。其三,在談到德意志人應該如何對待其他民族彼此進行的戰爭時,他指出,“只要這個民族仍然團結一致,同心協力,那么,如果其他的歐洲人想在一切海域,在一切島嶼和海岸自相殘殺,德意志人在歐洲中心的堅固壁壘就會阻止他們相互靠近,——這里本來會保持和平,德意志人本來會保持自己的安寧和富裕,同時保持其余一部分歐洲民族的安寧和富裕” [38] 。其四,在談到歐洲的其他民族遠渡重洋,掠奪地球上其他部分的居民時,他寫道,“呵,但愿德意志人的有利命運能同樣保護他們不間接參與掠奪其他世界的行徑,就像它曾經保護他們不直接參與這種行徑一樣!但愿輕信態度和那種也希望像其他民族一樣優雅地、高貴地生活的欲望,不會使產于其他世界的非必需品成為我們的必需品;但愿我們在考慮那些不怎么缺乏的物品時,寧肯向我們的自由同胞提出一些可以承受的條件,而不想從大海彼岸可憐的奴隸的血汗中攫取利益” [39] 。德意志民族之所以能這樣對待其他民族和國家,是有其根據的。因為德意志民族的復興在于培養建立理性王國的新人,而“這項工作在內容上擁有的精神并不是狹隘的和排外的,而是普遍的和屬于世界公民的” [40] 。試問,一個由這樣的新人組成的國家怎么可能以另一種方式對待其他民族和國家呢?所以,費希特關于德意志民族的獨特性的論述無論有什么偏頗,也仍然沒有偏離開普遍的世界主義原則。

第四,關于德意志民族復興的砥柱和前景。費希特在談到他的復興德意志民族的宏圖時,直言不諱地聲明它是在形式上以柏拉圖的理想國為范本的,但在內容上則是要滿足他那個時代建立理性國家的要求,因此,在回答誰應該實施復興德意志民族的新教育計劃時,他當然就不再寄希望于他的祖國會出現一個哲學家國王,而是把自己期待的目光首先投向了國家。他強調指出,唯有實施民族教育,才能擺脫壓迫德意志民族的一切災難;人民之所以需要國家,也僅僅是為了讓它在它的整個領土上毫無例外地為它的每個新生公民實施這種教育。他主張把國家的收入集中投入民族教育事業,而批評了那種把國家的絕大部分收入都用于維持常備軍的做法,因為他認為,在普遍實施民族教育以后,新生長起來的年輕一代都經過了完備的訓練,習慣于承受任何艱苦努力,在心中充滿了對于祖國的愛,而克服了任何自私的沖動,因此,“國家一旦需要,就能召喚他們,將他們武裝起來,并且可以肯定,沒有任何敵人能夠打垮他們” [41] 。費希特把他倡議的新教育的實施寄希望于國家,當然符合于時代發展的需要,但他的全民皆兵的思想就像后來在反拿破侖的民族解放戰爭中表明的那樣,則是竭力維護自己的世襲統治地位的德意志君主無法接受的。

其次,這種民族教育的實施應該以哪種社會力量為其支柱呢?應該說,費希特已經正確地認識到,“迄今為止,人類的一切進步在德意志民族中都是從民眾開始的,各項偉大的民族事務總是被首先交付給民眾,由他們加以掌管和進一步加以促進;所以,這時就第一次出現了一種情況,那就是這個民族的根本改造是向各個有教養的階層提出的,如果他們真正采納了這個建議,也就會破天荒地出現那種改造” [42] 。他完全相信民眾能夠做出偉大的創舉,這的確是一個寶貴的思想;他在尋求支持新教育的社會力量時,訴諸有教養的階層,這也是很明智的,而且為了做到這一點,他甚至主張采用強制措施,讓青年學子與那些沒有教養、業已腐敗的成年人隔離開,并且希望像《圣經》上說的那樣,給這些墮落的人們的脖子套上磨盤,讓他們淹死在大海深處 [43] 。但是,這種有教養的階層在哪里呢?費希特首先把目光投向鄉村中開明的封建領主,認為這個階層在自己的領地上為孩子們創辦的教育事業是卓越的,然而1807年10月9日普魯士政府宣布了廢除隸農制度,這樣,費希特也就只寄希望于國家保留這項事業了。其次,他把目光投向城市中擁有善良意志的市民,但是在當時的德國并沒有從市民中形成一個在經濟上強大的有產者階層,足以大規模地興辦教育事業。這也就表明,費希特復興德意志民族的教育理論正像他的其他社會理論一樣,在現實生活中還缺乏立即付諸實踐的社會力量,而且后來從普魯士建立柏林大學到實行強制性的義務教育都是由不怕花錢的政府完成的。

最后,我們還應當挑明費希特是怎樣設想德意志民族復興的前景的,即怎樣設想自覺理性支配的新世界的。其一,從政治體制方面來看,費希特認為,德意志民族應在民主制的基礎上統一起來。他雖然沒有像1813年夏季這個問題提上議事日程時在《國家學說》的演講里那么詳細論述,但這時也指出了德意志人應該建立什么樣的統一政府。他反對一個特定的德意志國家謀求整個德意志民族統一于它的治理之下,實行集權專制,而認為共和政體是德意志文明的首要源泉,是保障它的獨特性的優異手段,所以他寫道,“假如建立的統一政府本身真的沒有采取共和政體的形式,而是采取了君主政體的形式,那么我說,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這一圖謀獲得成功,如果每個高尚的人都必須在整個共同的大地上對它進行抵制,這對德意志人的熱愛祖國的事務就誠然會是一個很大的不幸” [44] 。其二,從經濟體制方面來看,費希特重申他在《鎖閉的商業國》中的主張,即將社會分為農業、工業、商業和公務四個領域,并相應地將社會成員分為農民、工人、商人和公職人員四個階層,規定這些階層在生產、流通、分配與消費方面的合理比例關系,從而制定出一個杜絕對外貿易,自給自足,按比例發展的國民經濟模式;為了給這樣一個既沒有窮人,也沒有懶漢的社會培育新人,費希特特別強指出,在把學子們培養為勞動者時,要把這樣一條體現人的尊嚴的原則銘刻在他們的心中:“想靠別人,而不是靠自己的勞動維持自己的生計,是可恥的。” [45] 其三,從道德風尚來看,費希特認為,德意志民族復興的根本就在于建立起一種本身純粹、高尚和偉大的精神,作為一種堅定不移的基礎,使這個民族“最終將在這種基礎之上建立起最高尚、最純粹的和人類還從來沒有過的道德,它在以后的一切時代都將獲得保證,并將從這個民族出發,被傳播給世界上的其他民族” [46] 。正是在德意志民族率先建立起這樣一個按照自覺理性安排自己的社會關系的新世界的意義上,這個民族才能夠成為世界的再生者和重建者,而這可以說就是《對德意志民族的演講》的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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