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德意志民族的演講(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德)費希特
- 5004字
- 2020-11-06 19:12:02
(一)這部著作的形成過程
大家知道,這位德國古典哲學家終生都堅持法國革命的理想,孜孜不倦地致力于弘揚理性王國。即使這場革命處于低潮,共和政府陷于困境的時候,他也向他的友人們明確地表示:“很顯然,從現在起,只有法蘭西共和國才能是正直的人的祖國,而正直的人也只能為這個共和國貢獻自己的力量,因為從現在起,不僅人類的殷切希望,而且人類的現實生活都是與這個共和國的凱旋連結在一起的” [1] ;“在我看來,最確實的事情在于,如果沒有法國人取得巨大的優勢,并且在德國,至少在它的一個相當大的部分,進行根本的變革,那么,任何一個深知要在自己的生活中作自由思考的人就都決不再會在若干年內找到德國有一個棲息的地方了” [2] 。費希特把自己視為生活在理性王國里的世界公民,甘愿把法蘭西共和國當做他自己的祖國。正是基于這種世界公民的立場,他曾經贊揚過為法蘭西共和國立下赫赫戰功的波拿巴·拿破侖將軍,說“他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不僅能指揮他的軍隊,而且也能指揮敵人,因為他總是懂得把事情安排成這樣:敵人恰好做他希望他們做的” [3] 。
但是,從拿破侖1799年11月9日擔任第一執政的時候起,費希特就以疑慮的眼光注視著法國政局的演變。他對巴黎發生的事情作了冷靜的、長期的觀察。他看到了拿破侖鎮壓民主派和起用保皇派、清洗保民院和恢復世襲制,看到了拿破侖把保衛法蘭西共和國的正義戰爭轉變為侵略歐洲其他民族的非正義戰爭,猶如一只翱翔在歐洲上空,尋取獵物的禿鷹。一言以蔽之,費希特最后認識到,拿破侖決不是法國革命原則的傳播者和繼承者,而是這場革命的偉大成果的篡奪者。因此,在1804年12月2日羅馬教皇庇護七世給拿破侖加冕以后,費希特在自己的著述活動中就逐步展開了對于這個篡權者的批判,而且這種批判是站在愛國主義的立場上進行的。
如果說費希特在1805年的哲學演講里也只是應用以古喻今的方法,暗示拿破侖屬于暴君之列 [4] ,并不尊重人類 [5] ,那么,在1806年法國與普魯士的矛盾加劇,弗利德里希·威廉三世決定對拿破侖開戰的時候,他的愛國主義則不僅見諸文字,而且也訴諸行動。4月至7月,針對《普魯士家中常客》雜志宣揚的普魯士沙文主義,他撰寫了《愛國主義及其對立面》的談話錄第一部分;8月至9月,寫出《把激動人心的雄辯能力用于當前的戰爭》、《對德意志戰士的演說》和《略論一個當今的無名之輩》,希望振奮民心和堅決抗敵;9月19日上書普魯士國王,請求擔任隨軍宣講師,雖然這個申請未被批準,但費希特的愛國熱忱感動了眾人;10月14日拿破侖軍隊在耶拿和奧爾施泰德戰勝普魯士軍隊以后,他經普魯士大臣哈登貝格同意,隨他的友人、國王的御醫胡弗蘭德退到柯尼斯堡,以便在那里能夠繼續自由地思考;他在柯尼斯堡大學任教的時候,相繼研究了馬基雅維里和裴斯泰洛齊,寫出《論英雄主義》、《對于政治問題的考慮》、《德意志共同體》、《論馬基雅維里》、《愛國主義及其對立面》的談話錄第二部分和《裴斯泰洛齊〈格特魯德是如何教育她的孩子們的〉研究》,為德意志民族的復興從理論上進行了大膽的探索;1807年6月14日拿破侖軍隊在弗里蘭德擊敗俄國軍隊,占領柯尼斯堡以后,費希特又輾轉到哥本哈根,在那里一直等到7月12日法國與普魯士簽訂了《提爾西特和約》,才于8月19日返回柏林。
費希特在這個時期寫下的這些論著為他隨后的《對德意志民族的演講》做了準備。具體地說,他的這些論著已經給德意志民族的解放和復興解決了這樣一些基本理論問題:
第一,關于愛國主義與世界主義。費希特把世界主義規定為一種認為人類生存的目的會在人類中得到實現的信念,而把愛國主義規定為一種認為這個目的首先會在我們是其成員的民族中得到實現,然后將所得的成就從這個民族傳遍全人類的信念。他所說的人類生存的目的,像在《現時代的根本特點》中講的,就是人類在自己的世俗生活中自由地、合乎理性地建立自己的一切關系,換句話說,就是建立理性王國;這是必須加以肯定的普遍原理,它將具體地體現出來。因此,費希特認為,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抽象的世界主義,相反地,世界主義在現實中勢必會變成一種以建立理性王國為宗旨的愛國主義。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世界主義無論在什么地方都不會毫無作為,而是會突然表現出來,按自己的方向進行工作和發揮作用,但是,它只能影響它作為活生生的力量直接生存于其中的那個國家,而這個國家則以自己的手段,按照自己的法律,在自己的界限內不斷地引導它發生影響的活動。所以,費希特得出結論說:“任何一個世界主義者都會借助于民族給他設置的限制,勢必成為愛國主義者;任何一個在自己的民族中是極其有力、極其活躍的愛國主義者的人,也是極其活躍的世界公民,因為一切民族文明的最終目的都在于這種文明傳遍全人類。” [6] 這樣,費希特就以一般與個別的辯證關系揭示了愛國主義與世界主義的統一性,一方面與脫離文明大道、放棄人類目標的狹隘民族主義劃清了界限,另一方面與超越民族疆界、侵犯他國人民的世界霸權主義劃清了界限。
第二,關于時代的演變。在費希特看來,在法蘭西民族那里,建立理性王國的努力已經失敗,代之而起的是對內鎮壓民主、對外發動侵略的拿破侖帝國;“這個篡權者為他自己利用了他從他的敵對者那里掠奪來的種種東西” [7] 。在德意志民族這里,違反理性的利己主義發展到了極端,人們的“社會地位越高,道德品質就越壞”,而“只有在低等階層當中,由于受到高等階層的壓迫,還能保持一些誠實性” [8] 。他按照《現時代的根本特點》中規定的人類歷史發展的邏輯,認為德意志民族這時已經走完了第三個階段,即惡貫滿盈的階段,而正在轉入第四個階段,即理性科學階段。或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在人類發展中迄今發生的一切,都是在模糊的合理本能的指導下完成的。這種本能曾經鼓舞為數不多的出眾人物,借助他們的活動進一步塑造人類。隨著文明國家的形成,這種本能逐漸衰退,而且這些有獨創才能的人物已經死絕;因此,對人類來說將不再可以指望他們”。“代替這種模糊的、神秘莫測的天才人物的是科學;自從理性不再作為模糊本能,以直接生命的形式發揮作用以來,理性就以自身的統一性,通過概念得到了明確的貫徹。科學的這種出現甚至就是合理本能衰減和消失的原因,因為這種本能實質上是預先為理性科學準備的能力”。“因此,科學和它的盡可能廣泛的傳播在我們的時代是人類最切近的目標,除了它以外,人類決不可能設定任何其他目標。” [9] 所以,盡管時局有變遷,但費希特過去作為世界主義者視法蘭西共和國為自己的祖國的立場和他這時作為愛國主義者獻身于傳播理性科學的德意志祖國的立場,卻在邏輯上是前后一致的。
第三,關于德意志民族的特點和語言。針對德意志民族長期四分五裂的局面,尤其是面對奧地利與普魯士當時那種在敗北以后國破山河碎的景象,費希特寫道:“普魯士人與其他德意志人的分離是人為的,是基于一些任意的、由偶然機遇造成的安排;德意志人與其他歐洲民族的分離則是基于天然的東西。使德意志人與其他歐洲民族分離開的是共同的語言和共同的民族特點,這些共同的東西把德意志人相互統一起來。” [10] 在他看來,德意志人的祖先就擁有這樣的特點:嚴肅認真、堅韌不拔、謀求正當收益和對事物窮根究底;他希望這樣的民族特點首先能在普魯士突現出來,然后在整個德意志民族得到恢復。為了在民族危難時刻能長自己的志氣和滅敵人的威風,他甚至借用馬基雅維里在自己的時代對法國人和德國人作出的對比,從這位佛羅倫薩人的著作援引了這樣的文字:“法國人不能忍受持久的勞頓和辛苦”;“遭受不幸,他們就十分謙恭,時來運轉,他們就狂傲無禮”;“他們往往變化不定,是輕浮的貨色。” [11] 關于把德意志人相互聯系起來的共同語言,他是從人類進入理性科學時期的角度考慮的。他寫道:“在德意志人當中已經開始有了這種科學,它積淀于他們的語言里;可以相信,有力量創造這種科學的民族也有巨大的能力去把握被創造的科學;只有德意志人會希望這么做,因為只有他們擁有這種科學,擁有他們可能由此得到的對于時代的理解,從而能認識到這就是人類最切近的目標。” [12]
第四,關于德意志民族復興的途徑和意義。在費希特的視野里,德意志民族的復興并不單純是德意志民族的事情,而且同時也是人類如何從它發展的病態階段進入健康階段的問題,即人類如何從利己主義占統治地位的時期進入自覺的理性進行統治的時期的問題。他的基本主張是:“科學是治愈病入膏肓的人類的唯一手段,”“科學的目的是讓人自由地獲得真理和實在的根據。” [13] 當具有那種民族特點的德意志人能以這樣的理性科學塑造他們自己的一切社會關系的時候,他們的民族也就得到了復興,亦即進入了理性科學昌盛的時期。對于這個問題的解決,費希特并不寄望于那些在惡貫滿盈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人們,而是寄望于質樸無華的后代。因此,他認為德意志民族的復興完全取決于新人的教育。他肯定了裴斯泰洛齊作出的巨大貢獻,認為這位瑞士教育家發現了能夠教育出掌握理性科學的一代新人的唯一辦法,因而“他也發現了醫治整個人類的唯一辦法” [14] 。費希特批評了迄今的教育制度,主張用他倡導的民族教育重新塑造德意志民族;他同時把這樣復興德意志民族視為整個人類的事業,向世人明確地指出,“如果德意志人不能拯救人類文明的現狀,那么,另一歐洲民族也幾乎不會拯救這種現狀” [15] 。
第五,關于寫作自由和出版自由。費希特正像他在過去已經認識到思想自由和言論自由是國家繁榮昌盛的必要條件一樣,這時也深知寫作自由和出版自由是德意志民族的解放和復興的首要前提。理性科學本身就是一種自由的思考,如果它所獲得的成果無法加以公開傳播,德意志民族怎么能得到解放和復興?因此,他一直不遺余力地抨擊現行的書刊檢查制度,建議當局取消這種扼殺理性的自由發展的制度。在當時的現實生活中,講空話、講套話的文字大肆泛濫,講實話、講真話的著作則受到了壓制。他寫道,“現在這里出現的情況是,那些除了會說每個人能背誦的話語之外,就不知道說出任何其他東西的人們,在方方面面都被允許如其所愿地使用大量紙張;但是,一旦確實存在理應說出的新思想,書刊檢查官則不能立即理解它,并且會發生誤解,以為它會包藏著一個在暗中留給他的毒物,所以他為了安全起見,寧愿把這種新思想壓制下去” [16] 。他把16世紀初的意大利與19世紀初的德國加以對比,要求當局能夠提供三百年前羅馬教皇公開承認的那種寫作自由和出版自由。
費希特返回柏林以后,就致力于整理這些研究成果,亟欲將它們傳播給廣大聽眾和讀者。雖然由于接受普魯士大臣卡·弗·拜梅的委托,起草建立柏林大學的計劃,因而這個打算未能及時實現,但他很快就又回到了發表《對德意志民族的演講》的準備工作上來。在11月,費希特不僅與出版家格·安·賴默爾(G.A.Reimer)商妥了出版這些演講的辦法,而且在《柏林政學消息報》上發表了兩次通知,告訴聽眾,他將于今年冬季的每個星期天12時至下午1時,在柏林科學院圓形大廳作《對德意志民族的演講》,作為前三年所作的《現時代的根本特點》的繼續。12月10日在即將開講的時候,費希特把他逐講發表此書的方式通知柏林高等宗教監理會主席阿·弗·馮·舍費(A.F.von Scheve),請這個書刊檢查機構予以協助。
在準備這些演講的過程中,費希特深知這是一項需要冒極大風險的工作。這是因為,紐倫堡出版家約·菲·帕爾姆(J.Ph.Palm)在1806年刊印過一本《處于極其屈辱的地位的德國》的小冊子,由于不愿坦白交代這本反法著作的作者姓名,已被拿破侖下令槍決,而在當時的柏林,由于普魯士政府尚未付清戰爭賠款,因而還駐扎著法國軍隊。所以,敢不敢作這一系列的演講,對于一位立志要以自覺的理性塑造人類社會的先驗哲學家來說,確實是一次生死的考驗。費希特對此是做過充分準備的。他在11月下旬撰寫講稿時留下一頁親自寫出的札記,其中說道:“我個人的安危毫不足慮,相反地,我個人遭受的危害倒會產生極其有益的影響。我的家庭、我的兒子必將會得到我們的國家給予的援助,我的兒子必將會以自己擁有一個殉國的父親為榮。這可以說是最好的命運。” [17] 當他的《對德意志民族的演講》第一講書稿在書刊檢查中遇到障礙,求助于那位跟隨普魯士國王仍然居住在梅梅爾的拜梅時,他在信中又進一步寫道:“我深知我在冒什么危險;我知道我就像帕爾姆一樣,會被一顆子彈打死;但這不是我害怕的事情,而且為了達到我所抱定的目的,我也會樂意死去。” [18] 這種在民族存亡之際敢于挺身而出、大聲疾呼的行動,真正表現了一位為真理而奮斗不息的德國古典哲學家的社會責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