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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翌年,1946年,邁內(nèi)克以83歲的高齡寫出他晚年的壓卷之作《德國的浩劫》。這部書從兩個世紀的德國歷史文化背景著眼,對于導致法西斯專政的原因做出了自己的答案,它是思想史家的邁內(nèi)克在歷盡浩劫之后對德國歷史文化所進行的反思和再評價。書中雖然并沒有正面論述傳統(tǒng)的德國歷史學派,但在他對歷史的重新理解和批判之中,卻在很大程度上蘊含著這一點。這部書并非是宏篇巨帙;它不是一部紀事的歷史著作,而是一部出之以個人回憶、理解和感受形式的史論,或者說文化批評。如果說,每一個時代的歷史著作也都是歷史的一部分,是歷史時代精神的記錄;那么,每一個時代的史論或文化批評就同樣也是歷史的一部分,是歷史時代精神的反省和自我批判。本書以個人的、非正式的、但不失為深刻的沉思的筆觸,概括評論了自歌德時代的古典自由主義直到法西斯覆亡為止的德國思想文化的全景。作者不糾纏于考訂細節(jié)、縷述史實,而是徑直探討一些重要歷史線索背后的思想潮流。他這種論述思想文化史的演變的個人風格,是讀者們在他的許多著作里所熟悉的,但是代表他晚年最成熟思想的這部史論,或許是其中最為典型的一部。在這部書里,歷史真正的精髓和動力不是求之于社會的組織形態(tài),而是求之于人們思想深處的觀念。它又不只是一部史論,它同時還是歷史學家本人暮年的思想總結。

問題的核心,我們或許可以這樣表述:這場浩劫及其成因,是不是為德國文化的精神所獨具、所固有?抑或,這一現(xiàn)象并不必然只限于德國文化,而是某種具有普遍歷史意義的東西,也可以同樣地為其他民族文化所共有?(難道其他民族就沒有、或者不可能出現(xiàn)法西斯嗎?)而且,是否隨著希特勒及其納粹黨的破產(chǎn),導致浩劫的因素就永遠消失了?這些問題是值得深思的,是擺在德國的和世界的歷史學家們面前必須給出答案的。這些因素之中,有哪些是應該溯源于民族性及其思想文化的素質的,又有哪些是應該歸咎于特定的社會物質條件的?兩者之間有其必然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嗎?歷史學家不能不認真加以考慮的,還有這樣一個比較歷史學的問題:何以其他同時代、同等發(fā)展水平、面臨著同樣的或類似的社會經(jīng)濟境況的民族國家,例如英國, 在民族主義和社會主義——這是本書所特別指出在沖擊著當代德國的兩大浪潮——交相激蕩之下,就可以較為平穩(wěn)地渡過,而在德國卻出現(xiàn)了紕漏,并終于引致了法西斯?邁內(nèi)克本人對于德國民族的思想文化傳統(tǒng)的感情是太深厚了,他不能承認法西斯專政是出自德國歷史文化中的某種必然。他認為那無論在事實上還是在理論上,都完全是一幕偶然,和德國的歷史文化絲毫沒有瓜葛。然而,如果歷史上的重大事變純粹出于偶然,這又怎么可能說得通呢?邁內(nèi)克對此所做的答案是:如果我們追溯歷史,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場浩劫的根源并不在德國的古典思想文化之中,而是在于人們對啟蒙運動的理性主義和法國革命的樂觀主義的幻滅。因此可以說,它并不是繼承了德國古典文化,而是背叛了德國古典文化。因此,這就不是一個德國歷史文化的問題,而是整個西方世界的歷史文化的問題。希特勒及其納粹黨和德國的歷史文化之間并沒有任何內(nèi)在的有機聯(lián)系;所以它對德國就不是一幕必然,而是一幕偶然。例如,他舉出了興登堡個人的錯誤和弱點,等等。或者,從更深一層的思想文化背景來說,希特勒及其納粹黨的法西斯專政,乃是由于政權與精神文化、世界公民理想與民族國家利益互相沖突而未能一致的結果。邁內(nèi)克本人似乎從來就不曾感到過(或者不肯承認)德國古典文化中的唯心主義思想傳統(tǒng)會有什么內(nèi)在的問題。在這一點上,他和同時代的特羅什就表現(xiàn)出明顯的分歧。

邁內(nèi)克在反對和譴責法西斯的同時,卻全盤在為德國傳統(tǒng)文化而辯護,并且是在辯護德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全部。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或指出過,其中也可能有某些東西有朝一日會成為德國的禍根。他認為成為禍根而毒害了德國民族和人民的,完全在于普魯士軍國主義中那種馬基雅維里的精神,而不是什么別的。他全心全意維護德國古典文化的理想,認為這一理想和法西斯的實踐之間毫無共同之處。即使在德國民族最艱難困苦的歲月里,他也沒有動搖過自己對德國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信心。他不肯承認在德國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里,正如在任何歷史文化傳統(tǒng)里一樣,總是會有好的和壞的——盡管最微妙、最棘手而最難于解決的正好在于,好的和壞的往往是同一件事物的兩個方面,是難分難解地糾纏在一起的。他雖然承認非理性的“惡魔”原則似乎在歷史上起著主導作用,可是他又不承認它和德國古典文化傳統(tǒng)之間有任何牽連。這個思想矛盾一直伴隨著他的一生,并在他晚年定論的這部史論之中也隨處有著鮮明的反映。當然,書中也表現(xiàn)出作者暮年以劫余之身對自己早年所信奉的教條以及早年對國家權力和倫理道德的一致性的那種樂觀態(tài)度產(chǎn)生了懷疑;所以說起話來,早年那種充滿信心的肯定語氣已經(jīng)消失了。無論如何,這部代表他晚年看法的書,其中所運用的思想方式和研究路數(shù)是有其特色的,并且是值得思想史的研究者參考和批判的。同時,作為作者個人的思想總結,它也不失為當代德國思想上和史學上一份有價值的文獻。

也許,本書的中心論點可以換一種方式表述如下。二次大戰(zhàn)結束時,西方思想界流行的看法是:希特勒國社黨及其所造成的浩劫,乃是德國近代歷史文化的必然產(chǎn)物。邁內(nèi)克則挺身為德國歷史文化而辯護;他要論證那只是出于歷史的偶然,而非必然。這里就涉及到,歷史上的重大事變究竟是出于偶然抑或出于必然這個問題。本書第八章專門討論了歷史中的偶然與必然。偶然論抹殺了歷史發(fā)展的內(nèi)在的合規(guī)律性,而必然論則又取消了人類意志的作用和價值。如果說,必然性是通過偶然性而表現(xiàn)的;那么也仍然需要回答:必然性何以要采取這樣一場浩劫的偶然形式來表現(xiàn)它自己。邁內(nèi)克的論述正面觸及了這個問題,雖則遠遠未能真正解答這個問題。

邁內(nèi)克一生追求的是能在互相矛盾和沖突著的思想之間找到調(diào)和,他要調(diào)和國家政權和個人價值、民族主義和自由主義、歷史傳統(tǒng)和社會進步、文化精英和勞動群眾、德國精神和世界公民。這個工作在有些地方是做得比較好的,例如他提出唯有通過德國文化的民族化才能真正豐富世界的文化;另有的地方則遠沒有成功,例如他對歌德時代的古典文化就缺乏具體的分析。晚年的邁內(nèi)克在經(jīng)歷了浩劫之后,痛定思痛,已經(jīng)更深入地體會到了國家權力中的“惡魔”成分了;這時候,他仍能以一種真誠的人道主義的精神在向往著精神文化和政治權力之間可以達到一種更高的、更健全而美好的平衡和統(tǒng)一。全書的結論仍然念念不念德國古典文化的永恒價值,寄希望于這一高度的精神文化能夠東山再起,它不僅將復興德國民族,并將對世界作出它的獨特貢獻。或許這可以看作是不失為一個歷史學家的溫柔敦厚之旨吧。對于一般讀者,這種想法會多少予人以不切實際之感。但對于像邁內(nèi)克那樣一個從深厚的德國歷史主義的土壤里成長起來的歷史學家而言,這卻正是須臾不可離棄的頭等大事。

這部書許多地方閃爍著一種老年的成熟的智慧,然而它也難免老年人那種戀舊的心情,乃至一切都率由歸章的思路。邁內(nèi)克1954年去世,享年92歲,已來不及目睹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西方和全世界發(fā)生的一系列重大的歷史變化。假如他能活到今天并能思考的話,書中的許多觀點將無疑地會有所改變。或許在本書的結尾部分他就不會提出那些發(fā)思古之幽情式的建議,并把它們看作是德國民族精神生活的唯一出路了。然而作為事實、作為歷史,并不成其為真實的東西;作為思想、作為史論,卻又有其真實性并因而有其價值。其中所反映的德國老一代的史學思想,那本身就是一種歷史見證。這部書曾被《美國政治學評論》評為寫出了德國歷史的內(nèi)在沖突。它和另一部著作,即李特爾(Gerhard Ritter)的《歐洲和德國問題:關于德國國家思想的歷史特點的考察》(Europa und die deutsche Frage:Betrachtungen ǔber die geschichtliche Eigenart des deutscher Staatdenkens),在西方被認為是德國思想自我反省的兩部代表性的著作。此后在他一生最后的幾年里,他沒有再寫任何專著,只有幾篇文章和講演。1948年他寫了一篇紀念1848年革命一百周年的文章,1949年又寫了一篇評論德國歷史所走過的錯誤道路的文章。兩篇文章繼續(xù)提出要高舉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那種崇高理想的旗幟。

一個歷史學家不但同時也必然是一個思想家,而且還必須首先是一個思想家,然后才有可能談到理解歷史。對歷史理解的高下和深淺,首先取決于歷史學家本人思想的高下和深淺。對歷史的認識和理解,首要的條件并不在于材料的堆積而在于歷史學家本人的思想方式。歷史之所以可能成為人們的知識,乃是由于歷史學家的思想之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的結果;歷史學家本人思想的高度和深度要比其他任何條件都更積極而有效地在形成著人類知識中的歷史構圖。清理史料只不過是機械性的工作,只有歷史學家的思想才能向一大堆斷爛朝報注入活的生命。所以歷史理論和史學理論就成為歷史學中帶有根本意義的一環(huán),而史論的重要性就并不亞于歷史著作的本身。讀者也許可以從這個角度來估價和評論這部德國思想文化史論。

本書1946年初版于威斯巴登(Wiesbaden),最初英譯本是哈佛大學歷史學教授費(Sidney B.Fay,1876—1968)翻譯的,1950年出版于哈佛大學。費在中國歷史學界不是個陌生的名字,早在幾十年前,他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起源》一書就被列為大學歷史系的近現(xiàn)代史參考書。費對此書采取了意譯的方式,譯文不大忠實于原文,還有不少遺漏和失誤;當然,原書行文的風格和思想的翳影有時候是譯文所難以精確表達的。邁內(nèi)克晚年任柏林大學校長;他去世后,柏林大學的邁內(nèi)克研究所于1957—1963年出版過他的一套《選集》,共六卷。1969年赫茨費爾德(Hans Herzfeld)編訂的《邁內(nèi)克全集》在斯圖加特出版,是迄今最完備的結集。關于研究他的專著,可以提到賀佛(Walter Hofer)的《歷史學和世界觀:邁內(nèi)克著作研究》(Geschichtsschreibung Und Weltanschauung:Betrachtung zum Werke F. Meineckes München,1950)。關于他本人的著作以及對他的研究,《歷史雜志》174卷,503—523頁上載有一份完備的目錄。

中譯文是根據(jù)赫茨費爾德編《邁內(nèi)克全集》(Stuttgart,Koehler Verlag,1969)第八卷、第三編,323—445頁所載《德國的浩劫:思考和回憶》(Die Deutsche Katastrophe—Betrachtungen und Erinnerungen)一書的原文譯出的。有個別地方,為補足全句的意思,增譯了一些詞句,這些都在文中以方括號形式標出。翻譯過程中得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張文杰和甘陽兩位同志的鼓勵和幫助,并此致謝。

譯者

1987年10月


[1] 例如,波普爾(Karl Popper)所反對的那種歷史主義(historicism),指的是歷史決定論;它和這里所說的歷史主義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譯注

[2] 也有人(例如克爾Eckart Kehr)認為邁內(nèi)克之治思想史,是由于他面臨著是擁護還是反對權力政治這一困境而企圖逃避的一種表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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