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李縱橫，自從聽說劉生四在外省的影視城當群眾演員，有機會變身主演，當下決定辭去四川房產公司的職務，按照留下的地址去尋找劉生四，加入演員行列，相信憑借自己非凡的相貌氣質，一定會讓慧眼識珠的導演相中，從此進軍演藝圈，開創輝煌人生，金銀財寶當滾滾而來。

聽說傻子按照導演的要求站在那兒都可以掙錢。

放著老師的職位不做，卻去下海經商，如今又要涉足演藝圈，是什么強烈的動機驅使他冒險行動，這得從幾月前說起。

蒼老的幾摟粗的柳樹下，當一只指節遒勁的大手拉緊臟兮兮的細繩子，擺動一根小鐵棒，撞擊掛在樹枝上的灰色小鐵鐘，那清脆悅耳的下課鈴聲隨即穿風渡柳鉆墻入門地進入教室時，李縱橫剛剛舉起要寫字的左手旋即應聲而落。就像人民公社時的某個社員，好不容易等到隊長遲來的下工號令時，剛舉到半空的鋤頭便猛地剎在空中，臉上那沮喪的怨氣瞬間被如釋重負的神氣代替，沉重的鋤頭也剎那間變得輕巧可愛起來，并自動地快樂地從空中直接返回到寬闊的肩膀上，再不多挖半下，并轉眼間飛出地頭向自己的老窩奔去。

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和其它教室不同，老師已宣告下課令時，學生們的小身子依然一動不動。偶而有輕輕的咳喇聲和吸鼻涕聲，既便是最頑劣的搗蛋鬼也變得乖巧起來。沒有哪個笨頭歡迎小竹棍的光臨，或愿意領受由講臺上飛擲而來的粉筆并被精準命中目標的滋味。那個粉筆頭曾經飛進中排一個大膽的、昂頭張口睡覺的學生口中。

二十多張小紅桌子上，坐著四五十個八九歲左右，身板筆直的小學生。用磚塊鋪設的地面凹凸不平，一米以下的墻面已由白色變成土黃色，稍高點的灰墻上印有寬窄不一的土腳印。每個木窗戶都仔細地糊上了薄薄的白紙，因干躁裂開的紙縫透進刺眼的光條。教室后墻上，用紅色板筆寫著“傳道授業解惑”六個宋體大字。講臺的黑板上方，又寫著“知識是人類進步的階梯”。

李縱橫低垂著眼皮，快速地卷起講桌上的教案，又突然抓起躺在桌邊已裂開頭的小竹棍，目不斜視地扔向身旁的墻角，飛進了垃圾桶的中心，在里面彈跳了兩下就一動不動了。他大步邁向因干裂而開縫的木門，門后面的土色油漆已脫落掉皮，木板上落滿塵土。他用食指和大拇指輕捏污濁發黑的門把手，勾開木門揚長而去。他身后傳來的哄哄聲如在夢里飄蕩，猶如無數個氣球泄氣的聲音。

室外，天高氣爽，他無心關注周圍正在新建的圍墻，此刻，他覺得自己象一只鉆出寵子的大鳥，豁然開朗。“我不應該蜷在這斗室之中，這個舞臺太小了。”他仰望天空，熱血沸騰，已醞釀很久的宏大愿望充斥天地。此刻的他，西裝皮鞋身板筆挺，腳步雄健，剛強地穿梭在吵鬧的校園小路上。

“你好！”滿臉堆笑的年輕副校長謙卑地向他問候。他微微點了點頭，還是沒點？對這個剛來學校一年就升級的“毛頭小伙”——他私下稱他，一直不屑一顧。

他回到宿舍床邊，扔下教案，望著背對著自己，頭發花白的同室劉老師說：“　老師的工作雖然神圣，但不能釋放我的聰明才智，我不該是平處臥的兔子”。

劉老師停下手頭的筆，突然甩過頭來，那黑邊老光鏡順勢掛在了右耳朵上，扇動他性感的厚嘴唇說：“你能，就你能！天天怨氣沖天，這也不對那也不好，這么好的環境待遇你都不珍惜，這么重要的工作你當兒戲，　不務實盡想些虛頭巴腦的事！”老劉扶正眼鏡轉過身去，又回頭略帶歉意地說：“好好上你的課，把最基本的工作做好，把工資領上，家里照顧上，相信學校。”

李縱橫收緊嘴巴，疲乏地斜靠在床上，瞇著雙眼，心里翻滾不安。

一月前和校長的一次談話，促使他要做出一個體面的選擇來。

“我向校領導請示，請提拔我為副校長，體驗一年后調升縣教育局當局長，　我的才干我清楚，我要為我們的教育事業大干一場。”李縱橫眼神犀利，一臉嚴肅地對辦公桌后面的校長說。

他看著這個圓頭禿頂沉默寡言的半老頭子，覺著自己很強大。

“你說夢話吧？一個才干了三四年的民辦教師，論資歷論教齡論經驗都顯淺薄，怎么會有如此不入調的想法？”圓頭校長對于李縱橫平日的言行早已領教過，今天的言辭仍激怒了他。

“那我的聰明才智何時大放異彩？”李縱橫也有點惱火，做為校長竟然沒有發現教師隊伍中的翹楚！

“如果你在自己的崗位上干出矚目的成績，就是你的成功。對社會的貢獻不在職位的不同，而在奉獻的多少。況且，你的越權要求我無法滿足！廟小容不下大神。現在擺在你面前的路有三條：一是腳踏實際認真上課；二是自動辭職；三是被學校除名。你自己的路自己選吧！”校長扶扶快掉下去的眼鏡，任憑李縱橫信口闊論，一句話也不說了。

從那天起，李縱橫的課風大變，脾氣大變　，整日悶悶不樂，心灰意冷。

“你不該好高騖遠因噎廢食！上好每一節課才是你最大的目標。只有你看清教育的重要性，你才會有興趣。”同室的老劉勸他。

他反擊道：“我沒興趣，這種斗室中哄小孩的游戲根本不適合我！”他的目光看著遠處。

“怎么會是哄小孩？人不接受教育和豬狗就沒多大區別！這么重要的工作你說成兒戲？斗室培養了多少翱翔藍天的雄鷹！你該讓你的婆娘照著你的大腦殼擊一盆涼水才對！”

他把自己油光的頭發一甩。

那些讓他蠢蠢欲動的計劃又迅速上升并占滿頭腦，我要干點我該干的事，他想著，熱血沸騰。他站起來整整衣領，看了一眼扒在桌子上、涎水已浸染本子的熟睡的老劉，出門向家走去。

學校北邊，起伏不平的土黃色丘陵由東往西蜿蜒綿長。大棉花團樣的白云悠閑地游蕩在藍色的天空中。金色的太陽光穿透一大團白云散射下來。涼風從綠油油的小麥田掠過。羊角村的白墻土屋在樹林的間隙中時隱時顯。小土道上，黑壓壓的螞蟻軍團正在地上圍攻一只受傷翻滾的綠色大青蟲。李縱橫輕輕一躍，獨領風騷的皮鞋帶著漂亮的修身西褲，跨過了螞蟻的戰場。

他看見自己白晰可愛的手指，從細細的藍色西服中露出來，在日光下，如少女的皮膚般嬌嫩。他的領口赤裸，露出疙疙瘩瘩的胸肌，上面被陽光印上了一個大大的紅色V字形。他感覺藍天下的自己更加風度翩翩。他感激世神爺（相當于造物主）的嚴重偏袒，賜給他一幅俊朗陽剛的外表，和奮發昂揚的活躍靈魂。“噢MyGod，這不公平！”以至于自己對造物主的工作作風也稍顯不滿。

“我不僅僅只是擁有這幅錦繡皮囊，不僅僅是金玉其外，更是精華其中。”

“貌比潘安，才比子建，行走的百科全書！”他動不動毫無謙卑地對別人描述自己，并讓優越的感覺象七彩光環一樣圍在自己的腦后，時刻提醒他的意識應該處于激奮狀態。

他的外表確實解氣，或許是基因突變，他把父輩幾代人五脊六獸、丑得各有千秋的樣子全都修正成了他這么個清新俊逸、面如冠玉的美男子。

李縱橫家的土院子里，北風爽利。地面上散落著零碎的黃葉。被烈日烤過的土坯房，又承蒙暴雨洗禮后墻皮脫落。后院低矮的土墻被雨水沖刷得參差不齊。寬闊的院子中間散坐著五六個婦女，兩三個男子。幾乎每個婦女的腳前都放著一個盛著清水的花瓷臉盆，里面泡著已截成長短一致的小麥秸桿。

“木兒和有錢該回來了吧？不知道找見了沒？”

“我想找不見了，騙子還會等著被抓住嗎？”

“剛說這事時就感覺不牢靠”。牛拉第，霍丫丫，莫仁愛，婁菊花，駱鳳英等幾個婦女邊編草辮邊說，語氣沉重失落。

“木兒可憐得很，自小時她媽月桂就癱瘓在炕，他爸梁根深又忙地里還要做飯。娃沒受過好照顧，饑一頓飽一頓，走路時都快四歲了，整天坐在地上往前挪，褲子穿上很快就破了。”

“木兒有個雙胞胎哥哥，自小象個小牛犢，爬墻上樹飛把子一個。兩娃經常沒吃的，跑到隔壁馬祖耀家拿饅頭，又碰壞過人家什么家什，馬祖耀發現時，那哥哥己跑沒影了，馬祖耀下重手打了木兒幾次，那可慘了，也忍得下出重手。”

“他哥好象在五六歲時過繼給他的姑姑家了，人家現在部隊坐辦公室，聽說還找了個城里的媳婦。”

“他能找個好媳婦本身就是個怪事，這不已經跑了。”

“撥（別）胡說了”。幾個女的閑聊著。

老村長李雄虎，已穿一件不算厚的棉襖，坐在一條石板上，發脹滾圓的臉蛋布滿血絲，凸起的黃眼球周圍也是淡紅色一片。他起伏的胸腔隨著呼吸，發出如口哨一樣的鳴叫聲。他的雙手十指在肚子前，反復做著抓捏的動作。全身僅有的靈氣就在這十根指頭上。他的旁邊，坐著對門的半仙劉，和一尷尬或吃醋就吐痰，外號“老痰慫”的牛沒利。他們一邊聽著女人們的絮切，一邊發著洋瓷（發愣）。

這幾個男女幾乎都是青一色的麻灰色外套，很少看見有毛衣內衣類衣物，全是外套加外套，于是那脖子口處開了五六對層層疊疊的衣領子。從街道看過去，如果沒有明顯的頭發長短，很難分辯孰男孰女。他們的皮膚在一樣的陽光下暴曬，在一樣的風頭下吹刮，呈現相似的膚色。

又是一樣的村落，一樣的土坯房，一樣的風俗。因此對事對物有了相似的看法、接近的反應、和心照不宣的默契。那神態動作竟象一個娘胎里出來的兄弟姐妹。這個太多的交集，變成了大家共同的鏡子或偶像，把他們緊密地粘合在一起。

如果偶而說話做事超出這個交集而“出軌”，也會在自然形成的壓力下作以修正，向無處不在的“他”靠攏，以便自己獲得更多的尊重和自在。這個共同偶像的現實代表，則莫過于梁榮華和李雄虎了。

“爺爺思家，多滴增火么（多得嚇人）！”當半仙劉站在“太學生”、如今的李縱橫的書房前時，被滿屋里層層疊疊的如山書堆驚到了，并惹得院子里來串門的女人們咯咯大笑。

“就是就是，多滴查稀大，像個圖書館。”霍丫丫附和道。

半仙劉用手撥拉著，又找到幾本嶄新的面相術、手相術、麻衣相法幾本書。

“苗妹子，把這幾本書再讓哥拿回去看嘎吱行不？”

“行么，拿去吧，放著都快生蟲子了。”李縱橫的老婆苗喜鵲答應道。

今天星期六，李縱橫計劃回來要過過書癮，因為已快半年沒翻過了。她今天打開房門，透透里面的空氣，木頭的木香味和書的書香味全跑到了院子了。

“那么多書放在肚子里能裝哈嗎！”

“書又變不成錢”牛拉第一邊說，一邊不時地望望斜對面木兒的家。那邊，幾棵杏樹枯站著，院子里靜悄悄的。

“喲，先生回來了。”霍丫丫語氣尊敬地問候剛走進院子的李縱橫。

“你們坐在這干啥？”李縱橫面無表情地問。

“我們等等木兒回家的消息”牛拉弟邊說邊收拾起草辮子。

“那種牙沒長齊不夠成數的八成貨能結個啥婚？小時候和我玩時就是個八成！”李縱橫突然心生煩惱。

“你這種身份的人不該這么說人家。人家八成，你是十成十二成，能過頭了。”衣著樸實，相貌老成的苗喜鵲從書房出來，手里拿著抹布，一臉責怪的神情。

幾個婦女紛紛收拾臉盆出去了。

“我不想教書了，我要干我的事情　。”

“你老是這樣胡說，人民教師，靈魂的工程師，多么重要和光榮的職業，你不珍惜，卻整日云山霧罩，東山看著西山高，不務正業，你想氣死我不成？”院子里的李雄虎怒吼道。

“我自己的事自己說了算，這次不光說，是要真正的落實”李縱橫斬釘截鐵的說。

“你敢辭職我跟你離婚！”苗喜鵲尖聲喊道。

最終，一場劇烈的爭吵，把縱橫的老爸李雄虎氣得不輕，這個村子里的道德火炬，身體突然出現了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