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那梁木兒和陳愛錢下了火車，徑直坐上客運(yùn)汽車，趕往三十里外的瓦兒溝。

陳愛錢和梁木兒坐在最后一排，木兒靠著車窗。

剛出車站，上來幾波人，紅黃藍(lán)綠的，座位滿了，過道也被大包小包占了。

人頭隨著車廂搖擺，一股昏昏欲睡的氣息，在狹窄的車廂內(nèi)濃厚起來。

途中，上來一位瘦弱的中年女士，手提一只鼓鼓囔囔的大黑塑料袋子，鄂然地看著滿車廂的人頭，眉頭皺了皺。

“大姐坐我這吧。”最前排靠車門的一位穿著寬大白色襯衫的小青年站了起來。

這個聲音異常清晰，閉目養(yǎng)神的旅客們睜眼看去。

“喲，太感謝了！”中年女士感激地坐下，大塑料袋子不知擱在哪兒好，可能會妨礙上下車。

小青年站在了中年女士的身邊。

一股溫馨的氣息傳遍車廂。

“我?guī)湍銛R在行李架上吧，有點(diǎn)高。”小青年又把好事往前做了一步，邊說邊把大塑料袋子塞進(jìn)女士后面的貨架上，他的嘴唇邊，蓄著一圈短胡須。

“謝謝謝謝，還是好人多呀！”中年女士半起身點(diǎn)頭。

胡須男的形象瞬間光輝起來。

車內(nèi)祥和一片。

汽車在盤山公路上搖晃前行，空氣悶熱，有的乘客們歪著頭睡著了　。

木兒坐直身子，避免碰觸鄰座的顧客。

木兒突然睜大了雙眼，他看見，前面第二排站起來一個黑色夾克的小青年，用刮胡須的刀片輕輕割開了行李架上的那個黑色塑料袋，抽出一條香煙，遞給第四排的黃衣青年，紅衣青年又把香煙傳到了緊挨著木兒的兩個紅衣青年手中，并裝進(jìn)一個大蛇皮袋子里。

詭異的氣息蔓延開來。

四五條煙悄無聲息地傳到后排的蛇皮袋里，清醒的人們平靜地看著，吃面包的，喝汽水的，稍微頓了頓又照舊進(jìn)行，好象沒發(fā)生任何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

木兒的頭搖晃著，呼吸急促。

那個讓座的胡須男不時地和動手取煙的青年有眼神交流，他傾斜著身子，右手遠(yuǎn)遠(yuǎn)地抓在中年女士的右后方，撐開衣服，完全擋住了她向后看的視線。

木兒忽地站起來，又忽地坐下，嘴唇顫抖，他似乎焦躁不安。

身旁的紅衣青年瞪著眼盯他。

愛錢斜眼盯著木兒，示意他坐下。

“放放放，煙放下！”木兒突然叫道，聲音由小變大，胳膊斜指著前面，雙眼變紅，盯著偷煙的青年。

前面的中年女士站起來向后觀望，胡須男擺動身子阻擋。

“抓賊娃子！”女士明白過來，她扭頭看見了裝著煙的袋子破了，就大喊著推開胡須男，一把抓住黑夾克。

“哇嗚！”木兒搶過蛇皮袋子扔向前面，煙從袋子里散出來，倒在了擁擠的包裹上。

“你個寶器，管勞資的閑事！你腦殼有包哇安？”兩個紅衣青年按倒木兒就打，愛錢起身阻擋。

“跟你球事裸相干！”四排的黃衣青年撲向愛錢。

中年女士撿回?zé)煟瑳_著胡須男就推打，就像撓癢癢似的。

“耶耶耶，好撩霸哦，還打我。”胡須男躲避。

“打你又啷更嘛？你就是個環(huán)爬！你個屁格式，怕想錢想瘋了。”女士罵著。

“別打他了，他是個傻子。”愛錢推開黃衣青年，又把紅衣青年拉開，把木兒扶起來。

木兒怒目盯著紅衣男，雙拳緊握。

“光天白日地明搶啊！”乘客中有火花蹦出來。

“我要報警了哦。”司機(jī)朝后喊。

“閑事管得寬，褲子扯攏圈。”

“出門沒看黃歷，盡遇到胎神。”

幾個小青年罵著下車了。

那個丟東西的女士收拾好包裹，朝木耳鞠躬感謝。

有幾個乘客過來安慰木兒，有人朝他豎起大拇指。

熟悉的瓦兒溝，依舊美麗的瓦兒溝。

昔日忙碌的工地上空無一人，幾臺沾滿砂漿的攪拌機(jī)隨意蹲在大樓前。

愛錢和木兒來到廢棄的食堂前，一個白絡(luò)腮胡須干瘦的老頭子坐在屋內(nèi)吧嗒著旱煙。

“老陳叔，婁工長去哪兒了？”愛錢問老人，用著陜西味的普通話。

“哦，你是陳猴子哎？”

“是我，是陳猴子。”愛錢苦笑了一下。

“我們來找婁工長。”

“輸大了，跑了，十幾天沒見了。”絡(luò)腮胡平靜地說，早已見怪不怪的樣子。

陽光斜照在了屋內(nèi)。

“賭博了？”

“是，輸了幾十萬，逼債的象一群馬蜂，估計(jì)一時半會回不來。”老頭子平靜地說。

“石美美你認(rèn)識嗎？就是婁工長的外甥女？”愛錢蹲下問。

“她去哪兒了？”木兒問。

“知道，前幾天有個小伙子來找過石美美，說他是美美的前夫。”

“前夫？”愛錢驚訝地站起來，好象有一種出人意料的真相要浮出水面了。

“得四得？”木兒喊了一句，且開始在原地轉(zhuǎn)圈子。

“你不認(rèn)識那個人嗎？”愛錢問老頭子。

“不認(rèn)識，他說家是二三百里外的，具體是哪兒的我沒問。”老頭子在地上磕了磕煙斗。

“怎——么這樣。”木兒吹著氣，聲音顫抖，他的腿莫名其妙地有點(diǎn)瘸了。

車水馬龍的公路一邊，有錢和木兒趕到金鑫來食品廠。

“找美美？她十天前就辭職回家了，去結(jié)婚了，好象是要嫁到你們陜西去。”一個象鄉(xiāng)村電影里的牛百歲樣兒的胖子說。

“美美在哪？誰藏起來了？”木兒吹著氣，像質(zhì)問的語氣。

“笑話，誰藏她干什么？”牛百歲樣兒的男子斜看了一眼木兒。

“你知道她的家在哪兒嗎?”愛錢問。

“不知道，這兒的人天南海北的都有。”

讓人沮喪的答案。

愛錢和木兒離開金鑫來食品廠，一路狂奔趕至黑山縣坡頭鄉(xiāng)坡里村。

這是個依山傍水的美麗山村，濃綠包裹的饅頭山腳，依稀點(diǎn)綴著三三兩兩的土坯農(nóng)舍。沿著羊腸小路走去，翠綠遮天蔽日。小道的旁邊，叮叮咚咚的溪水在鵝卵石間跳躍奔流。

村口，一個壯年男子挑著兩筐子滾圓的黃色柚子，扁擔(dān)咯吱咯吱地上下晃動著，他的耳朵出奇地長，象馬兒的耳朵。

“老哥好，坡里村有個叫石美美的女人嗎？”愛錢操著陜西味的普通話問。

“石美美，有的，我是她鄰居。”馬耳朵男子停下腳步說。

“她在家嗎？”木兒問。

“沒在，都好幾年沒回來了，她家里也沒什么人了。”馬耳朵説。

木兒雙手后背著，眉毛豎著。

“你們找她干什么？”馬耳朵問。

“她和陜西的那邊，和他，”愛錢頓了頓，指了指木兒，“定了親，結(jié)婚的那天她沒去，我們要找到她，就想來問個究竟，到底有什么問題讓她中途變了卦。”愛錢一字一句，盡量說得讓對方明白。

“結(jié)婚的那天沒去，不大可能呀，她好像不會是那樣的人。”馬耳朵放下扁擔(dān)，看看木兒，若有所思。

“對了，她的前夫前幾天來找過她，聽語氣想復(fù)婚，兩人離婚好幾年了。”

又是前夫！不祥的兆頭越發(fā)清晰。

“是不是跟著她的前夫走了？”愛錢問。

“不好說，”馬耳朵說，“走，去她家看看，大老遠(yuǎn)來了。”

上了一個小坡，一個開闊的院子，一人高的雜草長勢旺盛，快要吞掉幾間屋脊彎曲的低瓦房。門窗變形，窗外釘上了木板。

“聽說前幾年美美跟著她的表姐在廣東打工，她的前夫也追過去了，最近好象在瓦兒溝上什么班，你們?nèi)ツ抢飭枂枴！?

前夫前夫，這是他倆打聽到的最刺耳的詞兒。

愛錢和木兒告別了馬耳朵，馬不停蹄地回了陜西。

……

空曠的荒野中，暮色沉沉，木兒站在低矮的石頭砌成的房子前。房子沒有門，只有一個很小的洞口。一股巨大的恐懼襲來……狼群的嗥叫聲四起……人身豬頭巨嘴獠牙的怪物……綠瑩瑩鬼火游走的狼眼……他跑向石屋……藤蔓纏繞……拼命擠進(jìn)狹小的洞口……屋頂壓在他爬行的背上……胸悶氣荒一片涌上來的大水淹沒了他……

木兒驚坐起來，屋頂流下雨水，掉著泥塊，連下六天的雨，老鼠也在搬家。

昨晚和愛錢回到家時，是夜里十點(diǎn)多。

天空耐心地向下撒著雨滴，細(xì)密而勻稱。偶爾的雞飛狗叫聲，又被雨水淹沒。廚房擠出的濃煙沿著屋脊漫行，又垂直落下來，在地面鋪開來。

木兒站在屋外，腳下象踩著棉花，耳邊響著火車的隆隆聲，聽到了那個長耳朵男子咣咣當(dāng)當(dāng)?shù)恼f話聲：前夫前夫！

美美那如花的笑臉，纏綿的愛戀，堅(jiān)定的誓言，此刻，全變成了打臉的巴掌！

一聲怪叫從木兒的喉嚨飛出，就像山谷里洪水奔突的急吼聲。

他拿起墻角的鐵錘，砸向所有占據(jù)他視線，壓迫他魂靈的東西：熱水瓶、鍋碗瓢盆、鐵桶、甚至杏樹和土墻。

他舉起鐵錘，砸向自己的腦殼。

鮮血模糊了半邊臉。

他已無力舉起第二下。

他像個布袋子一樣鋪到了地上。

乒乒乓乓的聲音穿過雨絲，附近的雞兒狗兒又咋咋呼呼地叫開了。

云南白藥，紗布，幾只粗皮愣登又麻利的手，路琴和十個娃他媽給已經(jīng)清醒的木兒包了傷口。朱拉第，駱鳳英把木兒扶到床上。大家又回家湊了鍋碗瓢盆擺在廚房，把屋內(nèi)徹底清掃了一遍。天黑以前，這些鍋兒碗兒又變成了碎片片。

連續(xù)多日，眾人輪換送飯過來。

連續(xù)多日，木兒像個丟了魂兒的大袋子，游走在田間地頭，不吭一聲，目光呆滯，平時不說話的他竟然唱起走調(diào)的秦腔。

“木兒瘋了！”

“被媳婦騙了后氣瘋了！”

人們悄悄議論，但這句話，遠(yuǎn)沒有當(dāng)初結(jié)婚時那么驚世駭俗了。

眾人走馬燈似的上門開導(dǎo)他，打比方，舉例子，他茫然地笑一會，呆一會，站一會，跑一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