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第二年春天,天氣已有燥熱的氣象。
俗語說,二月二,驢上料;三月三,驢揭鞍。木兒也要換季了,他扔掉身上的白色棉襖, 換上了一身桃紅色針織衫,不知是哪位好心的女士送給的,長褲子外套上一個大紅褲頭,奇裝異服地去鎮上飄蕩。
相當一段時間,他是街上的一道奇異的風景。
這讓榮華倍失面子,讓路琴倍感痛心。
在長期勸導無效的情況下,路琴決定必須采取她自己拿手的非常措施。
一天傍晚,路琴帶著賈麗麗,吳心花、石能琴、莫仁愛、婁菊花等眾多婦女,做了兩碗供奉用的好菜:麻辣豆腐、蘑菇肉片,準備了一大捆燒紙冥錢,抓住一只前半夜胡亂打鳴的公雞,挑著一面龍虎黃旗,來到木兒家,要驅趕他身上的邪氣。
這是路琴反復勸說木兒并預約好的。
土院子里,雜草已破土而出,空氣溫暖而舒暢。
木兒蜷縮在床上。
眾人在院子中間擺上一張四方桌子,奉上瓜果供飯,點燃香火蠟燭。
“要——干什么?”木兒出來一看到這人群陣勢,象躲避猛棍似的往后退。
“過來!跪著。”榮華一聲吼,木兒被人拉到桌子前跪下,頭上蓋了一片紅布。
“人的骨子里有了邪靈就會事事不順,干啥都不得隨心。你要聽嬸嬸的話,一會兒就好了,好了再給你介紹媳婦。”
有榮華在場,料那木兒也不敢亂跑。
石能琴身披明亮閃眼的金黃緞子大氅,頭頂一報紙折成的帽子,手握一把銹跡斑駁的鐵劍,在方桌前站定。搖曳的燭光下,她瘦削的臉龐凹凸不平,如一個活動的骷髏頭。她的兩邊,站了兩排半明半暗,如塑像一般的婦女。
燭光的遠處,是無頭無盡的黑夜,那里,是否已凌空站定了層層疊疊的神仙大咖?
“吁————”炸裂般的高音飆向高空,是在呵斥牲口,還是在表達某種訴求。
“上請五方五帝……主為梁木兒同心協力收攝身上魍魎之鬼門戶灶井之鬼……次收獨歌自舞嬉笑之鬼次收喚人魂魄之鬼次收牛頭人身之鬼……萬鬼聽令——!!”聲音平滑搞怪如同帶刺的濕木棍直搗耳膜。
石能琴劍舞四方,劍鋒帶著冷風掠過木兒頭頂。
“上呼玉女收攝不祥登山石裂頭戴華蓋神師殺伐不避豪強…何鬼不服…”如黃葫蘆里抖落出來的魂靈,震動著神秘的翅膀,滔滔不絕地飛向諸位神仙大咖的耳旁。
木兒頭上的白布嘩嘩嘩抖開了。
石能琴的咒語暫時停歇,夜空瞬間寂靜得出奇。蛐蛐兒小心謹慎地吟唱著,偶爾一兩聲色盲貓頭鷹的不識時務的怪叫聲劃開寧靜。
眾人喝茶磕瓜子。
“噗——”桌子上的冥票子自燃了,發出黃中帶綠的陰冷火光。
眾人齊刷刷跪下。
“嗨——嗨——嗨——”長劍劈空,玉石斷裂。
斬鬼須狠下毒手,勢如破竹!
“跪下磕頭,快快!”法師令下。
幾人按著木兒的頭碰地。
木兒汗如雨下,恍恍惚惚中,他已到了陰陽交界處。
吳心花從蛇皮袋中拉出公雞,梁榮華持刀在手,吳心花雙手握住雞翅膀,雞頭擱在圓木上,隨著斬鬼高潮的到來,手起刀落,雞頭落地。梁榮華提起撲騰掙扎的雞身,按照固定儀式扔過屋角,飛向前院。血點飛舞。佛堂前的人群早已躲在門口去了,看著雞兒落地,又嘩啦啦撤回院子。
“木兒——回來,木兒——回來。”吳心花左手持一綁著紅線繩的搟面杖,右手拿一瓷碗,做出在空中舀湯的動作,從大門外走進院子,并口里念叨,要把木兒在外飄蕩的魂兒叫回來,重新做自己的主人。
“回來了!”幾個女人跟在身后回應。
“三魂七魄上身了沒?”
“上身了!”
“上齊了沒?”
“上齊了。”
眾人圍著木兒,叫的叫,和的和,那碗舀一下,在木兒頭上倒一下,又用搟面杖在他身上敲打。
莫仁愛從搟面杖上取下線繩,婁菊花去掉木兒頭上的蓋布,在他的脖子上,手腕上綁了線繩,算是拴住了剛叫回來的魂兒。
“嗷——”木兒一聲怪叫,沖破人群,突然向黑夜蹦去,是去喝水,還是去自在地奔跑。
……
夏末。
梁榮華和路琴從北邊街道過來了,隨行的還有一個穿軍裝的青年男子,一個穿著灰色裙子的高個子女人。
“真是仙女下凡了!”
“怎么這個軍人長得和木兒一模一樣啊!”
幾個蹲在街道石頭上的村民齊刷刷看過去。
這位軍人感到了好奇的目光,微笑著揮揮手。
“確實,和木兒象一個模子倒出來的!”苗喜鵲驚訝得張大了大嘴。
但那氣質和膚色卻明顯是另一個木兒。
“這該是木兒從小就過繼給姑父賈輝的孿生弟弟,小名飛兒的。”牛有錢看著茫然的幾雙眼睛說。
大家恍然大悟,早聽說過,今天第一次看見真人。
“木兒!木兒!”路琴朝著屋里喊。
門開了,亂發飛揚、滿臉污垢的木兒癡笑著站在了門口,身上竟然穿了一件女式花布衫!
飛兒和他的媳婦被驚到了,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一下身子。
飛兒把一袋子水果擱在地上。
“給你洗凈的衣服怎么又沒穿?”路琴很顯尬色地說。
“你的弟弟飛兒,嫂子傲蘭榮。”榮華目光散亂地說。
飛兒目瞪口呆!眼前的人兒如天降一般!
他的眼里瞬間蓄滿了淚水。
那美若天仙的媳婦往后退了退,雙臂交叉起來,緊閉雙唇,鼻孔張大。
木兒雙手抱頭蹲在門口抽泣著,他哽咽著沒有哭出聲,裝滿黑垢的指甲在雞窩似的頭發間穿梭。
路琴紅了眼圈去扶他。
傲蘭榮突然連續干咳起來,喉嚨中象卡了什么。
飛兒拿出五百元,攤開來讓傲蘭榮看看,去往木兒手里塞。
木兒用胳膊肘推開,身子靠在了墻上,象只受傷的流浪狗。
“拿去做點小生意,”飛兒哽咽,“哥!”
“拿上吧,一個蔓上的瓜,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路琴說,紅著眼看看傲蘭榮。
錢塞進了木兒的衣兜。
飛兒和傲蘭榮走了。
“看看看看,同年同月同日生,一個在天上飛,一個在泥里爬!一個在光宗耀祖,一個在羞辱先人!往后別叫我什么,就當是生人。”榮華訓斥木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