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深收了佛珠，面向殿外，望著一株紅梅，像讀一篇古文般緩緩沉吟道：“公主可知，為何伯氏吹塤,仲氏吹篪？”

伯氏吹塤,仲氏吹篪。

懿德初聽這句話不明白陸深的深意，可陸深若有所思的樣子讓懿德一怔，隨即，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腦海里似那如青煙般消散的細辛香氣，一點點重新聚攏，匯聚成它原來的樣子。兒時的記憶被那個聲音從落鎖的盒中放了出來，某些模糊的畫面出現在眼前。

陸深以為懿德還沒有想起來，便向她邁進一步，引誘似的低沉的聲音說道：“不知公主的吹塤技藝如今練得如何了?！?

懿德的眼眸一亮，星空中倏然一顆星星劃過，照亮整片回憶。

同安二年，即懿德的父皇同安帝剛剛登基不久，為了犒勞文武百官，中元節那日皇帝允許正二品以上官員可帶家屬在宮里的雀陵臺賞花，并在太和殿宴請眾臣。那夜只有四歲的小懿德公主由嬤嬤領著從后宮坐著轎攆前往太和殿，途徑御花園時，小公主鬧著要去摘杏花，嬤嬤摟著小公主，好言好語的勸道：“小殿下，現下才七月，杏花還要好久才開呢?！?

“我不，杏花昨夜就開了呀，我都看見了，嬤嬤讓我去吧?！眿蓩傻哪桃裟サ脣邒卟蝗绦模髦鞘枪饕估镒龅膲?，也只能慣著她去了。

到了御花園小懿德便嫌嬤嬤腿腳太慢，提著裙角跑進了杏林，隨行的嬤嬤丫鬟們只好邊喊邊緊緊跟上。一心想著給父皇摘好看的杏花去，真到了杏林，卻發現滿樹的枯枝，哪里有半點杏花的影兒，小懿德氣的跺腳，眼下折返回去定是要被嬤嬤笑話，小孩子脾性一上來，便是又倔又拗，干脆往前跑去了碧月潭。

剛到潭邊便瞅見不遠處站著一個少年，看身量比自己高出很多，清瘦的身上穿著一身青色窄袖長衫，腰間系著白玉腰帶，負手背對著懿德，看不見面貌。

“你是誰？”懿德小心翼翼的挪動著向前靠近，雖然在宮里她能隨心所欲人人都得敬畏著她，但這人從未見過，此時嬤嬤也不在身邊，再猖狂的小孩眼下也有些膽怯了。

那少年聞聲也驚訝的轉過身來，皺眉站在原地，看著比自己矮小很多的小女孩。

“你是宮里的么？”懿德發問，見那人一言不發，有點兒生氣。

少年挑眉，雙手作揖，說道：“想必是哪位公主，草民是中級殿大學士陸正安之子，方才由公公帶著來游賞御花園，見此處景色宜人?！?

中級殿大學士這個職位懿德是沒聽過的，她更不懂，但見這個少年溫文爾雅，對自己又恭恭敬敬便放心了下來，走到他面前，大膽的打量起來。

“我叫婉婉?！?

“那你剛才站在這里在想什么？一動不動跟個木頭似的?！?

少年聞言輕笑，指了指湖里的月亮，說道：“草民在想，這月亮?！?

“月亮怎么了？”懿德隨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一輪明月落在水面，碧波粼粼。

“古人常以月亮作為思念的寄托，天涯共賞一輪月，”少年說完便轉頭看向小公主，逗趣般問道：“公主可曾識字？”

懿德一聽便不高興了，兩手叉著腰說道：“我都會背《詩經》和《論語》，你說我識不識字。不就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嘛?！?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鄙倌晁坪跏亲匝宰哉Z的吟誦著這句，望向遠處的神情生出一絲落寞。

“你是在思念誰么？”懿德比他矮很多，只能仰著頭看他，從這個角度恰好能看見少年眼底的愁緒，懿德昨日剛學會的這個詞，今日便看見了將這個詞表于眸間藏于心中的人。募地生出敬佩之情，言語間變得乖巧起來。

“我母親?！?

懿德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鞋尖上的鳳凰是母后未去世時親手繡的，如今仍栩栩如生。

“你的娘親在哪里？我的娘親在天上，每天晚上她都陪著我入睡。”小公主突然諾諾的小聲說道，小嘴撅了又撅，把眼淚逼了回去。

少年蹲下身子，與她一齊高，小公主便能把他的神情看的一清二楚，比剛才溫柔多啦，想伸手摸自己的頭但猶豫了下怎么又縮回去了呢。

懿德從荷包里掏出一個東西握在手心，讓那少年伸出手來才小心翼翼的將手里的東西放在他手心上，是一顆紅豆，圓潤朱紅，像小懿德一樣可愛乖巧。

“我父皇說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抓著它就像抓著天上的娘親，今日我給你一顆，你也抓著你的娘親吧?！?

清脆的童語似一串斷了線的玉珠，落在早已如古潭的少年心中，激起漣漪層層。

懿德見少年眼含深意的盯著手里的紅豆，心想父皇這個法子真是好，她才不是小孩子會受這種哄騙，但拿來哄哄別人還挺管用的。

她開心的合上少年的手，鄭重其事的對著少年說：“你可千萬拿好了，丟了這個就再也沒有了?！?

白嫩嫩的小圓臉近在咫尺，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笑起來時會變成月牙，少年突然覺得自己好笑，家里人一向唯恐自己冷淡避之不及，更不用說小一輩的孩子愿意親近自己，今天竟然有這樣一個小姑娘對自己說這些話，煞有介事的安慰自己。他以為已經變成石頭的心，竟也有被擊碎的一天。

“好，我會小心保護它?！?

嬤嬤和丫鬟很快便尋來了，施了禮便領著懿德急匆匆的往太和殿趕，懿德一路上賣乖討嬤嬤笑，才免得一場數落。在宴席上，父皇飲了酒一時開心，讓在座的大臣們的子侄們上前表演才藝，幾位公子一番或舞劍或作詩，懿德坐在椅子上差點睡過去，然而之后便被一首曲子喚醒了。

睡眼惺忪的看去，站在殿中怎么是剛才在碧月潭邊的那個人，懿德頓時來了精神，端端正正的直起身子認真的聽。那少年吹奏的是塤，聲音咋一聽有些悲愴蒼涼，可仔細聽來，卻覺得幽深曠遠，別有一番韻味。懿德覺得有意思起來，果真是什么人吹什么樂器，這塤的聲音倒跟它的主人很相符。

宴席結束后，懿德便拉著嬤嬤追上正準備離去的少年，拉著他的衣袖硬要人家收他做徒弟。少年看看站在原處等候的父親，輕撫了懿德手，彎下腰與她同高。

“我的技藝并不精湛，若是誤了公主便是罪不可恕...”

“可父皇剛才明明夸你吹得好，他從不輕易夸獎別人的！”懿德沒等少年說完，便亟不可待的證明他有資格做自己的師父，生怕自己再被拒絕。

少年想了想，笑著說：“若想吹奏它便要先了解它，公主若是能說出何為‘伯塤仲篪’，在下便教你演奏?！?

懿德從未學習過這四個字，一時想不出所以然來，支支吾吾的說道：“先生還沒教過呢，我哪里知道?！?

“那公主便先去問先生這四字的含義，待公主明白了便來告訴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