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夜的大雪后，天空漸晴，雖然清晨以前就有人清掃了街道，但路兩側還是能看見殘留的雪，已經不是昨日的純白，而是沾了土變得灰黑，堆積在青灰色的城墻邊。還未到晌午太陽就穿過云層，亮眼的陽光灑在雪后的京都，把所有的角落都照亮了，雪反射著日光，空氣中竟還能聞到陽光淡淡的溫暖的味道，一切似乎真的雪過天晴。

馬車到達午門，常善幾人仍是騎著馬走在馬車前面，車夫拉住韁繩，馬車平穩地與常善一行人一起停在了午門外。

懿德撩起窗簾一角，能看見湛藍的天空，遠處隱隱約約半遮面的燕西山，她一路從江南走來，看見了在寒冬中南方秀麗的丘陵，看著天越來越遼闊，雪花越來越紛紛揚揚，山越來越巍峨，她一步步接近著北方，回到她曾經的故鄉，恍然有種“清冬見遠山，積雪凝蒼翠”的廓徹，或許山窮水盡處，才是另一番更廣闊的景象。轉頭看去是高大威嚴的皇城，排列整齊的士兵，如十年前離宮時的場景別無一二。

熙春望了望站在午門前接駕的人，回頭對懿德說：“公主，進了這門，咱們就回家了。”

念夏也高興起來，小孩子般雀躍：“對啊對啊，咱們終于回來了，離京這么久，我都快忘了宮里的路了。”

懿德看著高興壞了的念夏，開心的打趣道：“那就罰你今天在宮里走一圈，好認認路。”

“就是就是，若是以后再忘了，便再走一遍，保你這小腿兒瘦成桿兒。”

念夏噘著嘴，拉著懿德的衣袖討饒，懿德捂著嘴跟熙春笑成一團。

馬車里的笑聲傳到等候的人耳中，那人不經意一笑，仰頭瞇著眼睛望向天上的太陽，有些刺眼，卻是從春意。

常善見立即下馬，雙手拱禮，向那人作揖。

“屬下暗夜侍衛指揮使常善，已將懿德公主平安帶到，向監國攝政王復命。”

陸深似乎沒聽見常善的話，因為他的耳中全是剛才那一聲女子的笑聲，仿佛比陽光更明亮的光束照進他的眼中，遮蓋了所有黑暗。

馬車內聽到了常善的回話，笑聲便戛然而止了，陸深嘴角又勾起，伸手用食指輕輕刮了刮眉頭，才抬眼看向仍低著頭的常善。

“指揮使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懿德在車內聽見那人略低沉的聲音，不免一震手攥緊了袖口，方才晴朗輕松的心又重新提了起來，熙春見公主皺著眉，疑惑的看向她。

只聽車外那人說道：“臣恭迎長公主回宮。”

念夏先出了馬車，熙春隨后扶著懿德慢慢出去，已經有人將踏腳凳放好。待懿德下了馬車，走到陸深面前，陸深雙手拱禮道：“恭迎公主回宮。”

他身后站著十幾位大臣，和眾多奴才，陸深一開口，所有人都跪下迎懿德回宮。懿德看了看眾人，又看了看面前的陸深，這人雖然面上恭敬，但仔細一看卻是冷眉深目，雖然面如冠玉，也難掩那雙眼如潭的冷厲。身量上比懿德高出很多，穿緋色莽龍官服，懿德心中一驚，即使是正一品的官員也不可以穿繡龍的衣服，只能繡仙鶴或莽，這位的身上卻是五爪金龍。

人群中還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懿德認出那是父皇身邊的大太監李甫，已經比十年前老了很多，背也駝了，此時正顫顫巍巍的跪在一側。

“微臣陸深，請公主回宮。”

陸深？雖然昨晚已經做足了準備，但如今見到真人，懿德還是不免有些發怵，眼前這位年紀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歲的男子，就是傳聞中心狠手辣之人？暗自吞咽了口吐沫，平靜的對上攝政王更深邃的眼神，懿德沉了氣，方才緩緩點頭，由熙春托著手臂，以最尊貴的長公主的姿態，一步一步走進這座深宮。

待她被帶到乾清宮，一個黃色的小身影從殿中飛奔出來撲向了她，伴隨著清脆的童聲。

“姐姐你終于回來了！”這便是只有五歲的幼帝隆瑜，剛剛登基不久，對于他來說只不過是換了個殿睡覺，身邊跟著的人變多了而已。聽說皇姐回宮，雖然與她僅僅見過數次，但心里知道是自己的親人，欣喜之情不言而喻，一頭扎進懿德的懷里，小孩子心性展露無遺。

懿德哽咽的點點頭，抱著他，“可惜我回來晚了，見不到父皇了。”

熙春和念夏也是激動的跪在一邊，引領的小太監見幾人已是哭成一團，瞧了眼李甫的眼色，便悄悄退了出去。待身邊已經沒有旁人之后，李甫才弓著身走上前，撲通一下跪在懿德面前，哆哆嗦嗦的說道：“老奴恭迎長公主回宮。”

“李公公快請起。”懿德看著懷里哭成淚花的小皇帝，心里陣陣酸楚。

“姐姐可曾見過攝政王了？”小皇帝抬起頭，稚嫩的小臉上還掛著淚痕，天真的眼睛望向懿德。

懿德點點頭，握著小皇帝的肩膀，勉強掛起笑臉，說道：“瑜兒以后就是這個國家的頂梁柱了，要像父皇一樣，勤政克儉，讓百姓安居樂業，才能對得起圣祖留下的江山。”

“有陸大人輔佐朕，朕一定能不負姐姐和父皇期望。”小皇帝一臉的鄭重其事，卻沒發現旁邊的人聽聞此言后露出的擔憂的神情，只怕還未等小皇帝明白什么是勤政，就被有心之人架空了吧。

懿德當然明白眾人的擔心，她看著小皇帝還帶著童氣的小臉和天真的眼睛，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幾個人哭過一陣后，幸好李甫還保有一點兒理性，用袖頭擦了擦眼淚，對懿德說：“殿下，老奴帶您去您的寢宮看看吧，約么著陸大人一會兒該來監督皇上背書了。”

懿德聽懂了李甫的話，若是這時候讓攝政王看見他們一行人抱頭痛哭，必然會起疑，生了間隙就不利于皇上親政了。懿德點點頭，替皇帝擦了眼淚，整了衣領，才緩緩起身后退一步，對著皇上行禮。

“姐姐晚上會陪我用膳么？”小皇帝舍不得懿德，小手還拉著她的袖子不撒手，可憐巴巴的等著懿德。

懿德狠了狠心，按下小皇帝的手，說道：“瑜兒是皇上，以后不可以稱‘我’，要說朕，明白么？若是晚上我能出來，便來陪皇上用膳。好不好？”

出了乾清宮，懿德眼前還浮現著剛才小皇帝依依不舍的身影，小小的皇帝站在偌大的乾清宮里顯得渺小極了，他雖然不是嫡出，與自己不是同一母親，但父皇在世時極愛自己的孩子，她幾次回宮探望時，與幾個弟弟都相處的特別親近。

袖口下攥緊了的手略略滲出一層薄汗，耳邊卻是冬季京都寒冷的北風，乾清宮向西穿過體元殿、寶華殿便是內務府給懿德收拾出的壽安宮，一路上朱紅色的城墻引領著懿德慢慢熟悉起對紫禁城的記憶，平整的地磚仿佛一雙雙手，拖著已經走得略有腿酸的懿德，推著她，不容她有后退的心思。

身后的熙春和念夏緊緊跟著懿德的腳步，她們也是十年沒有回過紫禁城，念夏忍不住好奇，悄悄抬起頭打量著四周。懿德微微側頭，見她這樣輕松，心里好像也被暖了一下，緊攥著拳的手終于松了開。

“怎么樣，與你記憶里的皇宮還一不一樣？”

念夏嘿嘿一笑，小聲回道：“一樣，也不一樣。”

“怎么說？”

“印象里總覺得皇宮又大又復雜，走上三天三夜也走不完。”

“可實際上皇宮里除了每個宮的宮名不一樣外，其他的都一樣，都是高墻圈起來的籠子。”懿德說著便仰頭看向天空，天空也被長長的宮墻分成了一塊一塊的四方形，與宮外的天決然不同。

“公主所住的壽安宮可是個好地方呢，那兒遠離后宮，又靠著寶華殿，清凈不吵鬧。”身后的李甫面帶笑意，安慰道。

懿德記得壽安宮的位置，確實清凈，已經在皇宮的最西面了，礙著壽安宮的只有一個春禧殿，不知現在是否還住著人，其余的便是幾個供養法師的誦經殿。

“替我多謝內務府悉心安排。”

李甫欠了欠身，輕聲回道：“是陸大人親自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