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侍衛指揮使常善領了命回到驛館,披風上落滿了雪,一進到暖和的室內身上便冒著熱氣,一看就是快馬加鞭一刻也沒停歇的趕回來的。他將胯刀解下來放在桌上,立刻就有隨從上前替他脫了披風,獻上熱茶。
常善擺擺手,坐在凳子上聽剛才那人的匯報。
一席話聽完,常善挑眉,手撐著腦袋,暗暗思量,突然間想起離開皇宮時攝政王的那句話“趁天未黑,盡早回宮”。
他原以為攝政王是怕夜長夢多節外生枝,畢竟皇室現在只留下了幼帝和這位公主,雖然對他造不成威脅,但那幾個老臣借著公主生起事端,解決起來還是有麻煩的。可現在想來,攝政王當時的語氣和神情并不像以往下達命令時那般果斷,而是帶著猶豫。
午后他進宮來到乾清宮時,小太監說攝政王正在見禮部尚書,且讓他等一等。他便站在廊下靜心等待。殿內許是那禮部尚書又惹了攝政王不高興,只聽他冷冷的說道“你是第一天上任禮部尚書么?若是對禮制不熟悉就回家去吧!”
尚書連連磕頭,聲音帶著顫,“臣知罪,臣知罪。”
不多一會兒,掌事太監臨海就把那位尚書請了出來,一看就被攝政王嚇的魂飛魄散了,不停的使袖子擦拭額上的汗珠,朝臨海恭恭敬敬的行了禮便快步離去了。
“常大人,您里邊兒請。”臨海是攝政王身邊的大太監 ,跟隨主子已經十余年,雖然是沒根的人,但狗仗人勢,一身的陰毒之氣,別說對他們侍衛不屑,就連朝中大臣,見了他也得好生巴結著,生怕在攝政王面前給自己使絆子。
“多謝公公。”常善解了胯刀,方才邁進正殿。
待常善進來時,攝政王陸深已經立在案桌前,身量挺拔清瘦,手背在身后,穿一身玄色長袍常服,腰間系青玉帶,劍眉冷眼,薄唇緊抿,這樣的相貌在男子中稱不上俊氣,但是更冷峻一些,若是再多點溫和,便是舉世無雙的美男子了。
常善是陸深提拔的暗夜侍衛指揮使,深知陸深心氣脾性,陸深從不顯現心緒,旁人面前多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只有那雙眼睛,冷劍般的目光是從來不遮掩的,見他此刻斂著怒氣,常善不敢遲疑,便連忙上前,雙手行禮。
“如何?”
陸深的聲音跟他的臉一樣清冷。
“已經接到了,現在在驛館。明日晌午前就能到宮外。”常善壓著聲音,謹慎的匯報著。
陸深負著手走到窗前,背對著常善,不知道是在欣賞雪景還是在出神,只是過了很久才見他微微點頭,并未說一句話。
常善原以為陸深會有指示,俯首等了很久也沒聽到動靜,便抬頭看去。只見陸深背影立在漫天飄雪的窗前,雪光將他頎長的身形照亮,四周仿佛生出了光輝,他一動不動的站著,偶爾幾片雪花落在窗下,墨色與雪白交相輝映。
陸深望著被雪覆蓋的皇宮,手心里竟生出一層薄汗,他握緊了手,感受到那的確是汗,這么多年他從沒因為什么事亂過陣腳,更不可能心跳加速以致出汗。雪就在眼前飄下,那純白的顏色好像一直都沒變過,還是那樣純白無暇,官場摸爬滾打十幾年,早就煉就了的鐵石心腸,此時他卻想伸手觸碰一下那雪花,感受一下那冰涼。
他忘了身后還站著等指示的常善,也忘了已經落滿雪的肩膀,好像飄著雪的天空是一面巨大的銅鏡,望著它就能看見很多前塵往事,能一下子回到比他現在還年輕的時候。直到一片雪落在他臉上,一絲涼意滲進皮膚里,把他從失神中拉回來。
“趁天未黑,盡早回宮。”常善聽見陸深肅冷的聲音,一怔,便拱手行禮領命。
還沒等他出去,又聽見陸深低低的說,“算了,還是明天再回來吧,囑咐驛丞夜里多燒些炭火。”
“是。”
常善退出去的時候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聽見殿內一聲輕輕的嘆息,待他回頭看去,卻只見陸深依舊是立在窗前出神的樣子。
想到這里常善驚醒一般,使勁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身邊的隨從見狀忙問怎么了。
常善搖搖頭,自言道:“我這個腦子竟也有胡思亂想的時候,真是這幾天忙昏了頭連命都不要了。”
“屬下給指揮使打盆熱水來洗洗臉。”
“不必了,這段時間可有異動?她們的對話都記錄了么?”
隨從立即回答:“并未發現異常,所有言行已經記錄在案。”
常善點點頭,說道:“好,所有記錄都編撰成冊,讓驛丞今晚多燒些炭火,熱水常備。”
“是。”
常善這才握拳抵著頭,放心的稍稍閉目休息。
待床幃外漸漸響起淺淺的鼾聲,躺在床上閉著眼的少女才緩緩睜開眼,望著頭頂上簾布發呆,夜深人靜之時,外面的風雪似乎小了點兒,隱約聽見雪落在地上落在房頂簌簌的聲音,像趕路的夜行人的腳步聲,聲聲敲在少女的心上。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再次合上眼卻仍無法入睡,眼前盡是十年前在宮里與父皇相度的時光,如今,身在京都,四周包圍她的,是陌生的驛館的味道,溫熱的棉被散發出的上一位曾用過它的人的味道,還有清冷的雪的味道,這一切都不是她熟悉的懷念的。
一聲輕嘆徐徐從口中吐出,化成一縷弱不禁風的冷氣,她怕吵醒睡在外面的丫鬟,更怕驚醒此時安靜的京都。可她是大周的長公主啊,是先帝最疼愛的孩子,她的封號是皇祖父親賜的“懿德”,恭惟懿德,克配前芳。她盯著眼前的昏暗,回想這十五年的人生,五歲因病不適宜北方干燥的氣候,被父皇送往江南的舅舅府上,受名師教導,善習詩詞,秉性養德,也算沒有辜負皇祖父對自己的期望。可如今,再回故地,要變得這樣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