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言庭早知懿德在這里,走進來時卻只假意震驚,立即跪地稱不慎擾了皇上和長公主。陸深負手立在一旁,深潭般的眸子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只盯著某處的青磚地板,不知道在發什么神。懿德和皇帝坐在桌前,瞧見趙言庭進來卻是真的驚了一下。
懿德垂眼,身邊的陸深沒發話,她知了陸深是早就料到趙言庭會來的,莫非也早就料到李甫會請自己來?故意做了場戲給自己和趙大人看?
“臣斗膽,今日來是有一事不明想請攝政王明示。”趙言庭沒猶豫,這樣好的時機一定要將陸深一軍,否則縱容奸臣當道,自己無顏去見先皇。
陸深嘴角勾起,從容鎮定,說:“趙大人但說無妨。”
“臣今日聽聞,順天府尹蔡計康因處置難民有功,被嘉獎,不知可有此事屬實?”
懿德猛地看向陸深,眼睛里藏不住的是震驚,疑惑,甚至還有陸深猜測的質疑。
“屬實,本王念及蔡大人安撫難民,保京都平靜,特地賞了他黃金百兩,”陸深仿佛沒有看見一旁的懿德,“還有黃帶、紫轡。”
趙言庭沒想到陸深在皇上和長公主面前承認的如此坦蕩,原以為會費些周折,這樣開誠布公反倒有些意外。
“難民滯留京郊已經一月有余,其中不少人因為沒有食物而餓死、病死,而據臣所知,蔡大人日日窮奢極欲,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不知蔡大人之功所在何處?”
趙言庭說到氣憤之處聲音顫抖,情緒不穩,李甫見他年邁,怕他一時撐不住,便走上前伸手想扶他一把。
小皇帝聽得懵懂,望了望陸深,又看看懿德,乖覺的放下筷子,端正的坐好。
懿德撫了撫小皇帝的頭,輕輕一笑,示意他去榻上。李甫見勢,招來小太監收了桌上的飯菜,懿德也緩緩起身跟著去了一旁的榻上。
“趙大人也只知道難民滯留多日,請問朝中大臣可有應對之策?”
陸深明知此時不能亂了陣腳,以他掌政多年的經驗也絕不至被趙言庭這樣當面質問而手足無措,只是現在,在一旁的不止小皇帝,他原可以更強硬的態度回了趙言庭,是的,他是攝政王,誰能忤逆?但他要字字斟酌,收斂戾氣,他要記著當初的誓言,要記著一直以來的堅持。
“即便如此,蔡計康私吞糧款在先,若不是攝政王過問,恐怕到現在難民還吃不上飯。全然不必因此嘉獎蔡計康,這樣只會助長不正之風。”
“趙大人也知這不正之風已經愈發猖狂了么?所以本王更要正一正這風氣。”陸深面色沉著,挺拔的站在原處,目光堅定的看著趙言庭。
“這...”趙言庭自然聽不懂陸深的話,再細察皇上和長公主的表情,明白自己這次并沒有擊中陸深要害,沒能在皇上面前揭開他不臣之心的面目。陸深啊,陸深,大周果真是無望了么!
“既然難民之事已經解決,就不必再追究該罰誰該獎誰了,給百官做個表率,安撫人心才是最重要的,趙大人你說是么?”一直未發話的懿德此時朱唇輕啟,她看著趙言庭滿臉的失望和傷心,手里的帕子攥的更緊。
“是...臣只是擔心攝政王太過寬仁,臣不及攝政王賢明,為政以德,必是北辰星拱。”趙言庭拱手行禮,腳步已有些不穩。
李甫送了趙言庭出去,站在殿外本想提點一二,轉眼一想這些文臣向來不把太監當人看,此番一鬧,不僅讓長公主左右為難,更是對日后皇上親政不利,所謂愚忠也就是說的這個吧。
趙言庭欲言又止,對著養心殿長嘆了一聲,背著手蹣跚離去了。
“請皇上和長公主恕微臣之罪。”趙言庭一走,陸深便單膝跪下行禮認罪,小皇帝不知緣由,跳下龍榻,跑到陸深面前蹲下與他一起高。
“陸大人做錯什么事了為何跪下呀?”小皇帝仰著臉,一臉童真的望著陸深。
懿德想拉回皇帝,奈何小家伙跑的倒挺快,讓自己尷尬的伸著手在半空。
片刻,方聽見懿德說:“攝政王這是做什么,快請起。”說著便讓李甫去扶他。
“若是為難民一事,本宮和皇上還應該多謝你,你想要些什么賞賜?金銀珠寶還是什么稀罕物件兒?”
陸深垂著頭,眼神漠然。
“臣職責所在,不敢邀功。”
“蔡大人能獲黃金百兩,陸大人怎么能沒有功勞?”
陸深右眼皮猛地一跳,仍保持著行禮的姿勢。他猜到趙言庭此次來的目的,也猜到懿德會生氣,但沒猜到一別十年,她說話的功夫見長。陸深在心里無奈一笑,堂堂大周攝政王,竟也有被堵得說不出話的時候。
“皇姐要賞攝政王什么?”小皇帝認真的問。
懿德歪頭想了想,耳垂上的玉墜輕輕搖擺,宛如夜晚天上的流星,看得久了竟被迷得失魂落魄。
此時已經過了未時,太陽的光輝從乾清宮西北方鋪灑下來,黃色的琉璃瓦反射著日光,整個乾清宮當真如金子打造的一般,熠熠生輝,莊嚴肅穆。
薄紗似的光線照進內殿來,靜靜地灑了一地的金沙,斑斑點點透過明紙,落在榻上、矮幾上、懿德的身上,還有那白玉金線制的墜兒上,遠遠地瞧著還以為是那墜兒自己個兒在發光呢,旁邊鑲嵌的細碎紅寶石暈著淡淡的紅光,映在懿德白皙的臉頰上,難得她今日穿了熙春前月剛縫制的玫紅宮裝,淡黃色千瓣菊紋開在衣料上,白色段帶圍在腰間,上面嵌著一塊和田美玉和一枚精致的杏花玉佩,“嫻靜猶如花照水”大抵說的就是這樣的吧。
見陸深仍跪著,懿德讓李甫將其扶起,并未賜座。
“陸大人盡管開口,本宮賞你便是。”
陸深這才抬起頭看了眼坐在榻上的懿德,眉清目秀,端倪如畫。這一眼讓陸深墨瞳一凝,端坐在面前的不是他記憶里天真的孩童了,而是一位生來注定護國的一朝長公主,她在提防自己,像提防一個敵人,也在小心維護著自己和大周與他的關系,是怕他謀權篡位奪了這個小皇帝的龍位?是了,原先他只當她在使小性子,如今,此時此刻,在那雙星眸里,他才發現原來自己真的是一個奸臣。
“臣不喜金銀,對古玩字畫也無研究,公主若是真的想賞微臣什么,”陸深故意一頓,留了幾秒時間給懿德思索,方才穩操勝券的繼續說:“不妨先欠著,日后,微臣若是有了想要的,必會向公主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