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珍妮姑娘
- (美)德萊塞 高燕編譯
- 4081字
- 2020-10-09 13:08:23
葛哈特絕望了,凌晨兩點到早晨九點這段時間里,他不知道能去找誰。他回家和妻子商量了一下,又回去上工了。能怎么辦呢?他只想到一個朋友,能幫得上忙的,或者愿意出點力的。就是玻璃制造商哈蒙德,但此時他不在城里,然而葛哈特并不知道。
九點一到,他就獨自一人去了法庭,因為他覺得還是別讓其他人也去比較好。他打算一有消息就回去告訴葛哈特太太,打算去去就回。
塞巴斯蒂安排在候審犯人的隊伍里,輪到他還要等一會兒,前面還有好幾個。終于叫到他了,這孩子被推到被告席里。“偷煤,法官大人,還有拘捕。”逮捕他的警官向法庭說明。
治安官仔細地看了看塞巴斯蒂安,小伙子受傷抓破的臉沒有給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唔,年輕人。”他說,“你有什么要為自己辯護的嗎?你眼睛上的淤青是怎么弄的啊?”
塞巴斯蒂安看著法官,不說話。
“是我抓住了這個人。”警探說,“他當時在煤炭公司的一輛車上,他想逃跑,我抓住他的時候還襲擊我。這個是目擊證人。”他補充道,回頭看向當時幫了他一把的鐵路工。
“那里就是他打的嗎?”法官看著警探腫起的下巴問道。
“是的,先生。”他回道,很樂于見到有進一步報復的機會。
“請容我說一句。”葛哈特向前欠身插了句話,“他是我兒子,他是被派去撿煤的。他——”
“他如果只是在停車場旁邊撿撿煤,我們不管。”警探打斷了葛哈特,“但他是在車上,給下面的五六個人扔煤呢。”
“難道你們掙得錢還不夠,非要去煤車里偷煤不成嗎?”法官問道,還不等父子倆開口,他又問,“你是做什么的?”
“車行里做的。”塞巴斯蒂安說。
“你又是做什么的?”他問葛哈特。
“我是米勒家具廠的看門人。”
“嗯!”法官感覺出來塞巴斯蒂安的態度還是有點忿恨和不太服氣。“好吧,這個年輕人偷煤的罪名可以免了,但是他對自己的拳頭還得好好管管。哥倫布市這種事兒也太多了,罰款十塊。”
“請容我說一句。”葛哈特剛開口,法庭官員已經把他推出去了。
“這件事我不想再聽了。”法官說,“他也真是一根筋。下一個案子是什么?”
葛哈特從兒子身邊走過,心里愧疚難當,又慶幸情況沒有變糟。總之,他心里想,這筆錢他總能湊出來的。塞巴斯蒂安關切地看著父親走過來。
“沒事的。”巴斯安慰他說,“連個辯解的機會都不給我。”
“幸好事情沒有變得那么糟糕。”葛哈特緊張地說,“我們會想辦法弄到這筆錢的。”
葛哈特回到家里,把結果告知了擔憂不已的家人。葛哈特太太臉色發白地站著,但也松了口氣,十塊錢總還是能想出辦法的。珍妮目瞪口呆地聽著,這對她是個沉重的打擊。可憐的巴斯!他總是這么活潑心善,竟然抓他這樣的人去坐牢,讓人太難受了。
葛哈特急匆匆地跑去哈蒙德漂亮的住所,但是他不在城里。接著,他想起一個叫詹金斯的律師,是從前偶然認識的,但是他也不在辦公室。還有幾家相熟的雜貨店和煤炭商,可他還欠著他們錢。文德牧師也許會借給他,但是一想到要把這件丑事告訴這樣一個德高望重的人,他就不敢去了。他又去見了一兩個熟人,但他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古怪要求驚到了,婉拒了他。四點鐘,葛哈特精疲力盡地回到家。
“我不知道還能做什么。”他絕望地說,“還有什么辦法呢?”
珍妮想到了布蘭德,但她沒有勇氣罔顧父親的反對,加上之前父親對布蘭德那番可怕的羞辱還歷歷在目,事情還沒有到要孤注一擲的地步,她也不會去找布蘭德,請求他的幫忙。她那塊表已經又當掉了,除此以外,她沒有別的辦法可以弄到錢了。
一家人一直討論到十點半,仍然沒有結果。葛哈特太太只是不停來回攪著雙手,眼睛盯著地板。葛哈特只是發狂似地抓著自己紅褐色的頭發。“沒用啊。”他最后說,“我一點辦法也想不出。”
“去睡吧,珍妮!”做母親的關切地說,“帶孩子們去睡吧。他們坐在這兒也幫不上忙,我再想想,你去睡吧。”
珍妮回到她的房間,但哪里又能睡得著。她在報紙上看到了,她父親和參議員布蘭德那次爭吵后沒多久,布蘭德就去華盛頓了,還沒有消息說他回來了,但說不定他已經在城里了。她站在破櫥柜上掛著的一面又短又窄的鏡子前面,思忖著,和她同睡的妹妹維羅妮卡已經進入夢鄉了。最后,這個可怕的主意在她的意識里扎了根,她要去找布蘭德參議員。只要他在,就一定會幫巴斯的。為什么不去找他,他是愛她的。他幾次三番向她求婚,她有什么理由不去找他幫忙呢?
她猶豫了一會兒,聽到維羅妮卡的呼吸有節奏地平緩下來,就戴上帽子,穿起外套,悄無聲息地打開通往客廳的門,看看還有人醒著沒有。
當時,除了葛哈特先生在廚房的椅子上不安地前后晃動,沒有別的聲音。除了她房間的那盞小燈和廚房門下透出來的一道閃縫,沒有別的光亮。她轉頭吹滅小燈,悄悄地溜到前門,打開門后,走進了夜色中。
一輪蒼白的明月照耀著夜空,空氣中彌漫著萬物生長的氣息,又是一年春天來了。珍妮沿著幽暗的街道一路走著,那時候還沒有弧光燈。珍妮越想越覺得害怕,她要去做的這件事情是多么唐突啊?參議員會怎么待她呢?他會怎么想?她像根樁子一樣呆呆地立在那里,猶豫不決,接著她又想到了巴斯夜里在牢房里的場景,就急忙繼續往前走。
本州的首府酒店有個特點,女士只要從女性專用入口進去,夜里任何時候都能進入酒店的各個樓層。和當時的其它酒店一樣,它們的管理并不粗疏,只是在監督方面有些馬虎。所有人都可進出,除非從后門走到大堂,會引起職員的注意,否則進進出出的人員不會有人留意。
珍妮到門口的時候,酒店已經暗了下來,只留著門廊低處的一盞小燈。到二樓參議員的房間只有一小段路。她匆匆上樓,緊張地臉色發白,但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跡象表露出她內心的狂風暴雨。她走到那熟悉的門口,停下了。她怕他不在房間里,也怕他在房間里。門頂窗透出了一道光,珍妮鼓起全身的勇氣,敲了敲門。一個男人在里面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打開門時驚喜萬分。“天啊,珍妮!”他喊道,“太高興了!我正在想著你呢。進來,進來。”
他用一個急切的擁抱迎接了她。
“我是打算去看你的,相信我,我真的是要去的。我一直在想著怎么能把這件事解決。現在你來了,可是你碰到什么麻煩了?”
他把她拉開一臂遠,仔細地端詳她愁苦的臉。在他眼里,她的美麗鮮艷欲滴,就像剛被摘下還帶著露水的百合花。
他心里涌起一陣憐愛。
“我有事要求你。”她終于開口了,“我哥哥被關進了監獄。我們要湊十塊錢好讓他出來,我不知道還能上哪兒去。”
“我可憐的孩子!”他說著,并緊緊握住珍妮的手,“你還能去哪兒呢?我不是說過,有問題來找我嗎?你難道不知道嗎,珍妮,這世上任何事我都會為你做。”
“知道。”她抽抽嗒嗒地說。
“好了,這件事你不用再擔心了。可是命運好像從來不會放過你啊,小可憐?你哥哥是怎么進的監獄?”
“他從車上往下扔煤的時候被人抓住了。”她回答道。
“哦!”他說,良心受到觸動,同情心被喚起了。一邊是生活所迫,卻因此被捕處以罰金的男孩,一邊是夜里到他房里祈求幫助的女孩,十美元,這筆錢對她來說是迫在眉睫,對他來說不值一提。“我會安排好你哥哥的事情。”他干脆地說,“別擔心,半個小時我就能把他弄出來,你好好地坐在這兒等我回來。”
他指指大臺燈旁邊的安樂椅,急忙出門了。
布蘭德和看守郡監獄的警長認識,和管罰金的法官也認識。五分鐘的工夫,他就給法官寫了一張條子讓他看在孩子本身的份上收回處罰,讓信使送到他家。十分鐘的工夫,自己到監獄里去找了個朋友,也就是警長,讓他把那孩子當場釋放。
“錢在這兒。”他說,“如果罰款取消了,可以把錢直接還給我。現在放了他吧。”
警長自然樂意效勞,他趕緊親自下牢房監督這事兒。巴斯就這么被放了,沒有一句解釋,他只剩下一臉震驚。
“現在沒事了。”獄卒說,“你自由了。趕緊回家,別再做這樣的事讓他們逮住了。”
人的一生當中,有一些關鍵的時刻,會在嚴格遵守公義職責和獲得個人歡愉的機會中搖擺不定。有時候中間的那條線并不總是清楚分明的。他知道和她在一起,即使是娶她當妻子,也會遭到她父親的激烈反對,世間的非議也會讓情況變得更加復雜。設想一下,如果他公開和她在一起,別人都會怎么說?她明顯是個感情豐富的女孩,這他知道。但她身上有一種遠遠讓人捉摸不透的東西,有點藝術性的,有性情的。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感到一種寬廣的情感,還沒有經過理智或者經驗的雕琢,值得任何人的渴望。“這個不同尋常的姑娘啊!”他想,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她的樣子。
沉思過后,他回到酒店房間。一進房門,他又重新被她的美貌所打動,又不可避免地被她的個性所吸引。在遮著燈罩的光亮里,她看起來就像是無限美好和未來的化身。
“好了。”他說,努力表現得鎮定自若,“我去看過你哥哥了,他放出來了。”
她猛地站了起來。
“天啊。”她大聲說道,緊緊攥住雙手,向他張開雙臂,眼里充滿了感激的淚水。
他看見她流淚,向她走近。“珍妮,看在老天的份上,別哭。”他懇求她,“你是天使!你是慈悲的圣女!你已經犧牲了這么多,怎么還能讓你流淚。”
他把她拉過去,長年的矜持和謹慎都拋在了腦后,他的心里只有需要和滿足。終于,在蒙受了其它的損失之后,命運給他帶來了他最為渴求的——愛,一個他可以愛的女人。他把她抱在懷里,不住地吻她。
英國的杰弗里斯[]告訴我們,一百五十年才能造就一個完美的少女。“原來她的寶貴來自于地上和空中一切令人心醉的事物,來自吹過綠色小麥一個半世紀的南風,來自搖曳在厚厚的三葉草甸和歡笑的婆婆納上的草葉香氣,驅逐蜜蜂,鳥雀藏匿期間;來自長滿薔薇的籬笆,忍冬,天青色的矢車菊,漸黃的麥子擠在綠色絨毛的影子里。彩虹留住了陽光的色彩成了一道道甜蜜彎曲的河流,一切森林積蓄的美麗,一切廣闊的山丘承載的馨香和自由,需要重復三個百年的累積。”
“一百年來盛開的櫻草,藍鈴花,紫羅蘭;紫色的春天和金黃的秋天;陽光,細雨,沾著露水的清晨;不朽的夜,時間流逝的音節。一部未曾落筆就已無力書寫的編年史;一百年前從一朵玫瑰上落下的花瓣有誰會留存記錄呢?燕子飛到屋頂第三百次——想想看吧!她就從那里涌出,世界渴望她的美,就像渴望著已經逝去的花朵。十七歲少女的美已經有一個世紀那么雋永,這就是為什么激情幾近于悲哀。”
如果你曾三百次理解過,欣賞過風鈴草的美;如果你曾感動于玫瑰,音樂,紅云漫天的清晨和傍晚;如果世間所有的美終將消逝,而在世界偷偷溜走之前你能把它們都擁在懷中,你會舍得放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