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不可容忍的巴辛頓
- (英)赫克托·休·芒羅
- 4065字
- 2020-09-28 10:17:14
兩年之后,在11月份的某天晚上,弗蘭切斯卡·巴辛頓在她朋友塞雷娜·戈拉克利家里穿梭在擁擠的人群中,邊走邊向旁邊的人微微點頭,但是她的眼睛明顯在試圖尋找某一個人。議會卯足勁召開了秋季會議,兩黨在會議中的代表人數不相上下。塞雷娜邀請了一些有點名氣的公眾人物來到她家,她心里的如意算盤是:如果你讓他們多接觸,那么他們可能就會組成一個沙龍[13]。她在薩里有一間周末度假住的小屋,基于同樣的想法,她在花園的邊緣種了各種各樣的球莖植物,覺得有了它們就可稱之為荷蘭花園了。不幸的是,盡管你可以讓口才好的人全都聚在你家,但是你卻不能保證他們都會妙語連珠,也許他們壓根一句話也不說呢,更糟糕的是你根本無法制止那些老是嘰嘰喳喳的蠢貨沒完沒了地說話,這些蠢貨總是對不值一提的事情長篇大論。弗蘭切斯卡從一群人旁邊走過,他們在談論一位西班牙畫家,這位畫家活了四十三年,在一生中他畫了成千上萬平方英尺的油畫。但是在倫敦,直到幾個月前人們才知道他。現在這些嘰嘰喳喳的人決定要聊一聊這個畫家的每一個細節。有三個女人知道他的名字怎么念,有一個覺得每每看到這位畫家的畫作,她自己必須走到森林里去祈禱,另一個說在他后期的畫作里都會有石榴。一個衣領很奇怪的男人知道那些畫上的石榴代表什么。“我覺得他真正厲害的地方,”一位身材肥胖的女人大聲且挑逗地說,“就是他叛離了所有的藝術傳統,但同時卻又保留了傳統藝術的內涵。”“可是你注意到了嗎……”那個衣領很奇怪的男人插話了。弗蘭切斯卡繼續往前走,邊走邊想,為什么人們會覺得當聾子那么的不可忍受呢。她停下了腳步,一對男女正在大聲認真地討論時下的一個熱議問題。一個戴著眼鏡、體型纖瘦的男人,額頭向后傾斜,長這種額頭的人一般都想法超前,他正在和一個戴著眼鏡,額頭也像他那樣的年輕女人談話,這個女人頭發很是凌亂。她一生的雄心壯志就是讓別人把她當作一名俄羅斯女學生,她已經花了好幾個星期來仔細研究要把茶葉放在茶炊的哪個位置。有一次別人向她介紹了一位來自敖德薩[14]的年輕猶太姑娘。這個女孩在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就染上肺炎去世了。這些經歷,雖然無足輕重,卻讓這位戴眼鏡的年輕女士成為了她身旁這群人中對俄羅斯了解最多的人。
“交談是有用的,也是必要的。”年輕的男子說,“但是我們不能說些天馬行空的話,我們的交談應該是實際的討論。”
在這番雄辯結束時,年輕的女子趕緊抓住機會說出早就涌到她嘴邊的話。
“要讓農奴擺脫貧困,我們必須謹慎避免重蹈俄羅斯領導人的覆轍,避免他們當時在將農奴從土地上解放出來時所犯的錯誤。”
說完這些,她停了一下,以做出雄辯的氣勢,僅僅停頓一下之后她又開始說了,因為這樣才能與對方平分秋色,而對方這時候也正打算開口。
“他們開始說得挺好的。”弗蘭切斯卡自言自語。“他們肯定是一直在說防止貧困的問題。如果有人提出防止平庸這樣的建議的話,那這些老好人會怎么樣呢?”
在一個小一點的房間中央,她還是在尋找著那個看不見的身影,不過她看見了一個認識的人,這時候她皺起了眉頭。讓她臉色稍稍難看的人是考特尼·約爾,他在政壇挺有聲望,但是對于連皮特[15]這個名字都沒聽過的一代人來說,他還是很年輕的。約爾的壯志雄心——或者說是愛好——就是在當代灰暗的政治生活中注入一股迪斯累里式[16]的浮華色彩,配上盎格魯—撒克遜人得體的品味以及他那凱爾特人血統中所特有的機智。他的成功只是折中的后果而已。人們沒有在他身上看到新興公眾人物身上本應有的炫耀作風。他那平滑的栗黃色頭發、那生動形象的連連妙語對他來說永遠都是很重要的,不過,他卻穿著低調而華麗的西裝背心,打領帶都是白打扮了;如果他經常用珊瑚粉顏色的煙斗咬嘴抽雪茄,或者是穿馬更些地區[17]產的格子呢制作的鞋罩的話,那么選民的心、報紙撰稿人的好話都會毫無保留地偏向他。公共生活的藝術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知道在何時適可而止、何時可以再向前走一點。
不是因為約爾沒有政治洞察力,弗蘭切斯卡才會露出不滿的神情。事實是科摩斯已經從學校畢業,走進社會了,最近他成了這位年輕政客的朋友和仰慕者。科摩斯對政治一無所知,而且一絲興趣也沒有,他只是模仿約爾穿上西裝背心,模仿他的言談,但是對談話風格的模仿顯然是略遜一籌。所以,弗蘭切斯卡認為,自己討厭他們走得這么近完全合情合理。對于一個每年幾乎沒有收入,但卻穿得很得體的女人來說,如果自己的兒子一個子兒都沒有卻也要穿著華麗,這當然是會讓她感到焦慮的。
看見讓她生氣的約爾時,弗蘭切斯卡臉色難看,但是接下來的成就感使她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因為有人向她鞠躬示意了,那是一個肥胖的中年男子,他似乎真的很想讓弗蘭切斯卡加入圍在他身旁的小群體。
“我們剛剛在談論我的新職位。”他和藹可親地說,他說“我們”,指的就是他的聽眾,他們表情沮喪,八成是一句話也沒說過。“我才告訴他們,或許你也有興趣想聽一聽吧……”
這時弗蘭切斯卡的忍受力堪比斯巴達人,臉上還是帶著討好的笑容,盡管她此時覺得耳朵要是聾了不見得是件壞事。
朱利安·朱爾爵士是下議院的議員,下議院之所以出名,正是因為議員們雖說見多識廣,但才能卻平平庸庸。爵士的觀點與周圍的人總是非常和諧,所以不管參加國會會議的某個議員觀察力有多細致,他還是無法知曉爵士到底支持議院的哪一邊。執政黨授予他準男爵爵位,這至少能讓大家知道他到底是哪一派的。幾個星期之后,他被任命為西印度群島上某個隸屬地的總督,這到底是他接受爵位的一個獎勵,還是因為西印度群島上的隸屬地也值得擁有總督,實在是很難說。對于朱利安爵士來說,毫無疑問,這件事意義重大。在他任期期間,皇室的某位成員,或者說至少是一場地震可能會訪問西印度群島,不管是誰來,他的名字都會出現在報紙上。在大眾眼里,這些事都是無關緊要的。“他是誰和事情發生在哪里”就可以很好地概括事件涉及的人物和地點了。
自從弗蘭切斯卡聽說這個任命的消息以來,她對朱利安爵士頓時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如果朱利安爵士只是個議員的話,弗蘭切斯卡并不需要同他打交道,她偶爾會在議院的露臺喝茶,每當看見朱利安爵士離自己很近時,她總是會裝出沉思的樣子,腦子里想的是圣托馬斯醫院[18]。但是作為一個小島的總督,他當然需要一名秘書。而且,他也是亨利·格里奇的朋友和同事,在政治上亨利也曾經給過他支持——他們兩個人之前共同起草了一份修正案,但最后卻未通過表決。這樣看來,朱利安選擇亨利的侄子當他的秘書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嗎?盡管亨利心里不確定,如果科摩斯得到了這個秘書職位,會不會在這個崗位上干得不錯,讓大家都覺得他是個寶,但是他和弗蘭切斯卡一致認為,這是個絕佳的安排,再令人滿意不過了,就應該讓科摩斯這個好找麻煩的野孩子離開這里,離開位于圣詹姆斯教區中心地帶的這個既講求節制但又崇尚擺闊的地區,前往英國在海外的某個煙霧籠罩的領地。兄妹倆計劃在朱利安爵士被正式任命的那天請他來享用精心準備的午餐。時機一到,他們就會說起秘書的事情,最后事情成不成就看科摩斯和朱利安爵士閣下間正式的面談進展如何了。科摩斯打一開始就不愿意被遣送出英國。他的說法是:生活在一個被鯊魚重重包圍的遠方小島,主要打交道的對象就是朱利安他們一家,每天的生活便是圍繞著朱利安所說的話轉悠,他本人對此的興趣可沒有他媽媽和舅舅那么強烈,畢竟要去那里的人不是他們倆。盡管接受了這份工作就意味著他可以去置辦一套新衣服了,但這也完全提不起他的興趣。不管他對此多不上心,弗蘭切斯卡和她弟弟都堅定地認為,這事上,他們倆可不能松懈,以免竹籃打水一場空。為了提醒朱利安爵士在第二天要到她家享用午餐,并且最后把秘書的事定下來,弗蘭切斯卡強忍住痛苦,繼續聽著爵士慷慨激昂的演說——西印度群島是英帝國的寶貴財富。其他聽眾找機會都一個一個溜走了,但是弗蘭切斯卡的耐心最終戰勝了朱利安爵士的那些陳詞濫調,而她得到的回報就是再次確認第二天的午餐安排以及其中的用意。她往回走過了人聲嘈雜的人群,心里充滿了喜悅,覺得這場勝利贏得漂亮。塞雷娜想把這聚會變成一個沙龍的想法,雖然荒唐,但畢竟還是有點用處。
弗蘭切斯卡不是早起的人,那天早上亨利家的送報人把《泰晤士報》送到她家,仆人再把報紙送進她房間,這時她才開始準備吃早餐。報紙上用藍色筆重重地劃出來的一封信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這封信的標題是“朱利安·朱爾總督”,不免有點諷刺。信中的主要內容是很多年前朱利安爵士對選民做的乏味演講,這些早就被人遺忘的演講貶低了英國殖民地的價值,特別是西印度群島,語氣傲慢自負,顯得無知,而且還摻雜著低級幽默。信中的摘錄本身就顯得他的演講既沒有說服力又很可笑,而且寫信的人還在中間加上了自己的評論,處處都帶著一股塞萬提斯式[19]的諷刺韻味。弗蘭切斯卡還記得昨天晚上自己對朱利安的忍受,現在讀到對這位新總督不留顏面的諷刺,她真是痛快極了。然后她看到了信尾的簽名,她眼中的笑意立即淡去。她看到了“科摩斯”這個名字,名字下是亨利當時顫抖著手用藍筆畫上的線。
科摩斯寫不出報紙上的這封信,正如他寫不出圣公會對某教區神職人員的指責信一樣。這明顯是出自考特尼·約爾之手。而科摩斯,出于自己的目的,對考特尼說了些好話,讓他放棄對這封滿是政治嘲諷的信件的署名權,最后讓他這位年輕的朋友成為作者。這是大膽的舉措,必然會達到他設想的目的。秘書以及遙遠的小島都不可能了。弗蘭切斯卡向來在開戰之前會選好戰場和時機,但這一次她忘記了這條黃金法則。這時她直接走向浴室,在門外她聽到了流水聲,這至少說明科摩斯已經在洗澡了。
“你這個死孩子,你都做了些什么?”她哭著罵道。
“我洗我洗我洗洗洗。”他興奮地回答。“我從脖子洗到叉骨,現在從叉骨洗到……”
“你毀了你的未來。《泰晤士報》把你寫的那封蹩腳的信登出來了,上面還有你的署名呢。”
浴室里傳來了喜悅的尖叫聲。“噢,老媽!快讓我看看!”
科摩斯身上的水還沒擦干就匆忙從浴室里出來了。這時弗蘭切斯卡趕緊跑掉了。誰能狠狠地責備一個身上只裹著浴巾,且還冒著水蒸氣的十九歲男孩呢?
弗蘭切斯卡還沒吃完早餐,另外一個送信人來了。這個人帶來了朱利安·朱爾爵士的信,信中說他不能來吃午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