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叟之后大約200年就是莎士比亞的時代。雖然這兩個時代離20世紀都很遙遠,但是我們不應該忽視從14世紀到16世紀發生的歷史變化。較之14世紀,16世紀的倫敦城面積大了很多,人口也翻了不止一番,從40000增加到大約100000。倫敦墻內的舊城沒有太多變化,但是墻外多了很多新建筑。薩瑟克區各方面也更加成熟完善,尤其是沿河至倫敦橋東一帶;阿爾德城門和大主教城門口的兩條路兩邊半英里多都是房屋;從沼澤門一直到河邊的城西部和北部也人口稠密。河岸到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一路都是宏大的建筑;再到查令十字站,就是村莊了;所以倫敦城里鱗次櫛比的或公共、或私有的建筑里,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是最后一座。
但是,人口的增長和規模的擴大并不是必然會改變倫敦社會的本質。這個時代一個顯著的變化是:到了莎士比亞和伊麗莎白[44]時代,英格蘭真正地、自信地獨立起來。英格蘭幾百年以來沒有間斷過與外敵的對抗,在喬叟有生之年勝利之光還非常渺茫;但是1588年擊敗了西班牙的無敵艦隊(the Armada)之后,英格蘭再也不必擔心來自歐洲大陸的入侵。
在莎士比亞時代,比規模增長和獨立都更為重要的歷史發展是英格蘭和倫敦的世俗化。朝圣在伊麗莎白時代已經過時了,如果這時讓隨便三十個出于不同目的的倫敦人一起進行一次穿越英格蘭之旅,那么他們的構成和特點肯定和理查二世時的倫敦人完全不同。此時的倫敦已經不再唯宗教至上。喬叟和蘭格倫早在14世紀的預言成為了現實,教會日趨墮落,到了1530年和1540年間全國的修道院解散。當時組成了一個調查委員會,一旦發現修道院里有違規現象,就報告到議會,隨后很多小修道院的特權就被取締了,跟著王室出面指控和解散了所有大修道院。王室把很多教會設施作為私產賜給了權貴,有的則用作學校;總之在短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時間內,大量曾經用于滿足少數人的宗教目的的建筑一下子變了身,直接為世俗目的服務了。
修道院資本的重新分配和修道院的解散其實都只是現象,現象背后的原因是當時人們生活興趣的轉移。新時代的知識使得很多人不再像舊時的僧侶一樣埋首于宗教研究。較之人與上帝的關系,人們開始更關心人與人、以及人與其所處環境的關系;令喬叟時代的思想者欲罷不能的“蒙昧”狀態不再吸引人,取而代之的是對現實世界神奇之處的興趣和求知欲。這樣的轉變立即促進了天文、探險、和自然科學的突飛猛進,人們開始對自身、對人類包括物理的、心理的,和社會的很多方面產生了新的興趣。新時代的這種人本精神,《哈姆雷特》中的一句臺詞總結的最到位,哈姆雷特在說完“覆蓋眾生的蒼穹”和“金黃色火球點綴的莊嚴屋宇”后,說到人:
“人是如此了不起的東西!理性高貴,能力無窮!儀表和舉動多么端莊、多么美妙!行動猶如天使,智慧堪比神??!人真是世間至美,萬物之靈!”[45]
從當時劇院的發展也可以看出來,當時人們的注意力從宗教轉移到世俗,并非言過其實。史料顯示,中世紀發展戲劇的初衷是讓宗教崇拜場所和儀式更加精致更加吸引人,這是當時的大潮流。但隨著歷史發展,戲劇慢慢地走出了教堂的大門。戲劇化的表演和臺詞最初是穿插在教堂正式儀式中的,后來經過一系列演變發展,戲劇部分從固定的專門儀式中獨立出來,人們開始在教堂的庭院里而不是教堂里面表演戲劇,參與者也不限于教徒,再后來由手工業行會贊助在廣場上演出。而隨著文藝復興對英格蘭的影響,教堂和劇院實現了完全的分裂。捍衛英國道德的清教徒們大多對劇院要么視若無睹,要么充滿敵意,認為戲劇只會轉移本該專注于“沉思神與永恒福祉”的注意力;與他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當時的劇作家,他們大膽地采用異教徒素材,寫成戲劇或者小說來娛樂觀眾。
局面這樣發展到莎士比亞年代,結果是一方面戲劇和表演成了非常流行的“不體面”的娛樂,且當然受到了王室的扶持;而另一方面執著保守的清教徒一致認為自己道德高尚清心寡欲,容不得世間還有“蛋糕美酒”[46],他們堅持反對建立劇院并組織發起了旨在完全消滅戲劇的正式運動。他們的堅持不懈最終獲得了法律上的認可:在莎士比亞年代,所有1576年以后的劇院都必須建在倫敦城以外。雖然嚴格來說這次立法是清教徒的勝利,但實際上造成的影響卻很小,因為建在城外的劇院并不遠,從倫敦市中心步行便可輕松到達。最早的劇院中,建于1576年的劇場(the Theater)和幕帷劇院(the Curtain),以及建于1599年的吉星劇院(the Fortune)位于泰晤士河北岸;而建于1592年的玫瑰劇院(the Rose),于1599年舊址上新建的環球劇院(the Globe),及建于1613年的希望劇院,又名斗熊園劇院(the Hope,or Bear Garden)則位于河對岸的薩瑟克。
當年典型的劇院立馬能吸引一般的觀光客的注意力。它們一律是圓形或者八角形建筑,圍墻很高,上有小型圓頂,在有戲上演的時候圓頂上會插一面旗幟。很多當代藝術家似乎都錯認為當時的劇院是塔狀的,他們所作的圖像似乎在很多方面也都與實際比例不符。很多畫里的希望劇院、環球劇院和玫瑰劇院都是非常狹窄、角度尖銳地聳立的建筑,很難想象這種建筑里能容下哪怕不多的觀眾。而吉星劇院的圖異于其他,建筑細節上更能讓人相信這個禮堂的規格是為了容納比較多的人。
從第一章可以看出來,這些劇院建筑的基本設計源自喬叟時代的旅館。這些旅館都建于街面,有一個庭院,上方一圈都是陽臺,通向樓上的客房。早期的演員們為了能在這些旅館里表演,會自己搭一個戲臺,延伸到庭院三分之一或者一半的地方。這樣一來,在一樓的旅館工作人員和仆人們就可以不論晴雨站在外面看戲;而旅館的客人和其他特許入場的人則可以到陽臺上,他們可以隱蔽地,坐在舒服的座椅上觀看表演。
建成于1599年1月8日的吉星劇院,其建筑各個方面都與舊時旅館一脈相承。建筑外圍面積80平方英尺,內部面積55平方英尺,還有25平方英尺則是四面的陽臺,每一面寬12.5英尺。戲臺長43英尺,延伸至庭院中央,約27到28英尺寬。位于戲臺后部的陽臺以及下面的空間都可以用來作為后臺。這種脫胎于舊式庭院旅館,并對之加以改造的建筑模式被廣泛應用于伊麗莎白時代的劇院。
總的來說,文學史上公認的伊麗莎白時代劇院的設施簡陋有些言過其實。劇院的規模和數量其實還是比較可觀的;很多時候用于特別設施和鮮花裝飾的費用也不少。不過,和今天的劇院設備比起來,當時的舞臺經理可謂乏善可陳,于是當時創造戲劇效果的責任更多地落到了觀眾頭上。觀眾需要沉浸在那種“自愿地不去懷疑”的狀態以擁有詩意的信仰。造成這樣局面的另一個原因是當時的劇院往往沒有足夠的戲服,演員們不管是在表演《雅典的泰門》(Timon of Athens)、《尤利烏斯·凱撒》(Julius Caesar),還是《威尼斯商人》(Merchant of Venice),穿的戲服放在現代可能無所謂,但在當時可謂很不得體。此外,當時的劇院里只有男演員,他們男扮女裝扮演女性角色,更加需要觀眾們發揮想象力。我們后面將要討論,莎士比亞時代化妝舞會和盛大游行非常流行,那些場合的布景和服裝可謂極盡華麗之能事,但是這種風氣并沒有蔓延到劇院里面去。
由于當時的劇院都是露天的,戲臺前的空地也沒有遮蓋物,所以演出很多時候要視天氣狀況而定。在劇院頂部還有一層小圓頂,有戲上演時上面會插一面旗幟來通知遠方的贊助人,類似于今天的廣告單。如果有戲上演,和當年的旅館一樣,不同身份的觀眾就有不同的位置?,F在被認為最好的位置,即緊挨著戲臺的空地,當時是最便宜、最不挑人的位置。在美國找不到能感受當年觀眾席位的地方。在德國,一些大劇院最好的位置是“第一排、第一個陽臺”,而在第一層的位置則要便宜些。倫敦的情況則更接近當年:戲臺前面的空地依然存在,只不過改成了后面的空地,人們只要花上兩先令六便士就能有個位置(當然是木凳子),而比他們稍微前面的位置要貴上四倍多。[47]伊麗莎白時代的劇院風俗倒確實有一樣不復存在了,那就是允許觀眾坐到戲臺上去,這樣的有利位置當時一般都被年輕大膽、我們今天稱之為喜歡在“聚光燈”下的觀眾占據了。今天的觀眾即使愛出風頭,最多也只能在看戲劇時買包廂的位置,或者看歌劇時買“馬蹄形”觀眾席里的位置。
劇院的氣氛輕松自由,演員們不需通曉禮儀的觀眾,便可以用好的故事和自己的演技抓住他們的注意力。就像德克爾(Dekker)[48]略微夸張,同時又很具真實性地所指出的[49],坐到戲臺上的時髦年輕男子臭名昭著不僅僅因為他們很顯眼,也由于他們咄咄逼人的舉止。他可以隨意遲到,來早了就在戲臺上打牌。他會對演出和作者都發表評論,如果不滿意就會“一臉不滿,從凳子上憤而離去”。同時,他也能和觀眾交流,有時候和近處的女人們說話,不僅言辭出格,有時甚至更過分:
“即使那些像稻草人一樣的丑角都沖你大叫、吐唾沫在你臉上、還把臟土扔到你的嘴里;你也不為所動。這是紳士耐心的體現,置身事外,嘲笑著這些愚蠢的動物。”
劇院里的這些狀況較之劇院外的,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應該說清教徒們一直指責劇院的發展和周日的全體休息造成了社會的混亂局面并非空穴來風。當人群聚集、統治者意見不合、警力又不濟時,確實很容易滋生罪惡。
總的說來,伊麗莎白時代的英格蘭人算不得很自律。他們喜歡喧嘩,不論是歡樂的大笑還是憤怒的口角;他們也喜歡活動,不論是圍著五朔節花柱跳舞還是赤手空拳與人搏斗。因此,到了節假日和星期天,就算沒什么事發生,人們聚集去看戲和散場時撤離劇院也自然哄亂不堪。而清教徒以其引發無法無天的局面為由而反對劇院,反而更加助長了這種強烈的、騷亂的情緒。
前文說過劇院的建筑結構一定程度上脫胎于早期旅館和酒館,到了伊麗莎白時期我們不能確定這些酒館的數量是不是較以前增加了。費茲史蒂芬[50]在12世紀就抱怨過倫敦的兩個害群之馬之一是“愚蠢的人們無節制的飲酒”,由此可見早在那時倫敦就不缺酒館。到了伊麗莎白時代,酒館的數目看起來明顯增多了,其實可能是因為史料更翔實的緣故。
“從白廳到查令十字街我們會經過這些酒館:白色心靈、紅獅、美人魚、三個酒桶、問候、灰狗、鐘、金獅??吹搅瞬榱钍郑蜁吹竭@些酒館:嘉德勛章、皇冠、狗熊和破爛、天使、國王哈利。從查令十字再走向市中心則會看到:又一家白鹿、雄鷹和小孩、頭盔、天鵝、鐘、國王哈利、鳶尾花、天使、神圣綿羊、熊與耙、犁、西普、黑鐘、另一家國王哈利、牛頭、六便士一杯的金牛、另一家鳶尾花、紅獅、喇叭、白馬、公主的手臂、鐘野人旅館、施洗者圣約翰、獵狗、戰船、圣達斯坦、赫拉克勒斯、老人酒館、主教冠、又一家國王哈利、三個酒桶、還有三只鶴。”
這些與其余遍布倫敦的成百家酒館很能說明當時時代的一種特質:有的方面野蠻無禮,有的方面卻絢爛璀璨。1587年的哈里森[51]描寫這些旅館時就頗為困擾,一邊是對這種現狀與文化的自豪,一邊是需要說出全部真相的坦誠。按照他的描述,這些旅館“寬敞舒適”,客人是客房的皇帝。食物精美,床上用品干凈,客人財物丟失可獲賠償,旅館為客人和馬匹都提供優質的服務。以上這些敘述,可以說哈里森并沒有昧著良心說話。但是,可能他想起來自己也干過一些虧心事兒,不得不承認旅館的工作人員常常“貪他的喂馬錢”,而且很多旅館與盜賊同流合污,告訴登徒子哪些客人容易得手。最后,哈里森不無緩和地總結道,這些旅館的招牌都很華麗,造價也不菲,有的要花上三四十鎊。
當時這些旅館的有趣之處,在于里面不僅僅有倫敦本地的客人,還有外地客。這些外地客里什么樣的人都有,而名聲越好的客人,其行為往往比較波瀾不驚。像達爾加諾勛爵(Lord Dalgarno)和格林瓦洛馳(Glenvarloch)[52]這種時髦的年輕人,以及比他們爵位低又緊跟潮流的年輕人,那家平常旅館(the Ordinary)是常去的。德克爾的歷史諷刺作品里有一章是專門寫這家酒館的。[53]年輕的“格爾”被刻畫地栩栩如生。他總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然后小心翼翼選擇自己的伙伴,對著大家夸夸其談,“狼吞虎咽”,最后開始務“正業”。而這正業往往是賭博。“一個地方,如果沒有一打牌來污染眼睛,沒有骨牌的聲音玷辱耳朵,那這個地方就稱不上公共娛樂場所”。賭博時,“格爾”必須表現出高度的自控力,不能輸了就露出囊中羞澀的真相?!艾旣?,我能容忍你大汗淋漓、撕毀六七打牌、毀掉二三十個色子、一小時內棄桌一千次,但是我不能容忍你大聲咒罵?!?
這樣的一天就快過去時,又有新的娛樂活動發生了:“所有的客人都站了起來,因為有罪犯將被處以絞刑,法國男仆和愛爾蘭小廝各自牽著主人的愛馬,在門邊互相聳了聳肩,準備去看新熱鬧:那才是狂歡;他們騎著馬飛奔而去。”
世俗之事從一開始自然就是旅館生活的核心,在可預見的將來也會成為劇院的主要部分,到了伊麗莎白時代,世俗之事甚至也以不可阻擋之勢進入了教會。本·瓊森(Ben Jonson)在《人各有性》(Every Man Out of his Humour)[54]中不無聳人聽聞地暗示了老圣保羅大教堂已不再只做宗教用途,德克爾對此又作了更詳盡的說明。教堂外圍的庭院雖然還矗立著保羅的十字架,時不時也有牧師在此布道,但是很多其他各行各業的人物也在此各行其是。教堂的內部也好不到哪里去。每天中午,教堂中殿的通道,即著名的保羅之路都擠滿了各色各樣的人,他們各有目的,但是沒有一個人是出于宗教目的而來。不同的“會談”占據了這條通道。喬叟筆下從事法律的人一般在陽臺會面,到了伊麗莎白時代他們直接在教堂里面自賣自夸。勞力也來這里找活干;各種商品在此待售;各色攤販在這里營業且生意興?。淮送鈧惗氐膲櫬涞娜藗儯ㄓ肋h的巴爾多夫(Bardolph)[55],讓教堂的名聲更加不堪。此時的圣保羅教堂雖然從宗教角度來看讓人沮喪,但是作為這個城市多彩生活的精華縮影,它肯定也讓每個游客流連忘返。
從圣保羅大教堂往東走就到了倫敦真正的商業中心齊普賽街,這里的氣氛從喬叟時代[56]開始就沒有變過。當時如果有游行經過齊普賽街,觀眾絕不會只是溫和有禮地站在一邊,那時的英國人還不像今天的英國人那般自制。一位1617年市長大人秀的親歷者指出,這次秀如此多姿多彩,一半是因為事先的精心準備,一半是因為當時人們的隨意和不正式。“光鮮肥胖的倫敦警察長坐在馬上,徒勞地試圖維持秩序”[57]。兩邊房子里的人不斷從窗子里扔出鞭炮,窗子外的人被砸到了還很高興,此外人們還用鞭炮來為游行隊伍開路。幾輛馬車來到街上,一些暴民馬上爬上去,車里有人試圖攆他們下去,結果被他們抹了滿身泥。以今天的標準來看,這樣的喧嘩的游行混合了粗糙和絢麗,這兩者不同比例的組合也正是這個時代很多風俗習慣的特征。
任何游行隊伍如果從齊普賽街出來經過圣保羅大教堂,再經過路德門到艦隊街,其間會經過一個有很多小店的街區,這些小店從喬叟時代一直到狄更斯時代都在,而在莎士比亞時代最為繁華。這些商店店面很小、對外敞開,很多貨物的排列展示是街頭模式。每家店有兩名學徒幫忙,他們的作用很多,最重要的則莫過于兩個方面。第一個是幫忙拉客人即促銷,這些學徒扮演的角色有些像現代各個地區展會里的“叫賣人”,也有些像現在較低檔百貨商店里的推銷員。他們各式各樣的叫喚聲出現在當時很多作家的筆下,司各特(Scott)在《耐基爾爵士》(Sir Nigel)中為了給作品增添本地風味也對這種叫賣作了描述。學徒們的另一“主業”則與生意無關:當公敵出現時,他們互相叫一聲“拿起武器”,就團結一致與公敵們較量。這樣的訓練對學徒們來說并非壞事,因為他們以后都會入伍參戰,這也是為什么德克爾的《鞋匠的節日》(Shoemaker's Holiday)[58]中西蒙·埃爾(Simon Eyre)對自己的學徒正氣凜然道:“為了我們行業的榮譽而戰……圣馬丁的花,瘋人院的瘋子,艦隊街,鐵塔街,白教堂;給我敲掉這些法國瘋子的頭,在他們身上種天花,打他們;打!我的好小子們,以路德門大人之名,打他們!”
如果說這個街區的學徒們無視法律、越了很多界限,可能是由于他們離一個避難處很近,那是一個很奇怪的避難所,很多躲債的和躲法院的人都到那里去。這里原來是一個體面的居民區,后來變得臭名昭著,壞名聲和之前的好名聲一樣大。
“圣殿教堂附近的白衣修士區(Whitefriars)當時也叫阿爾塞西(Alsatia),在當時及之后近一百年里這里是一個避難區。除非大法官或者樞密院明令搜捕,不然在這里還是很安全的。事實上,隨著這里聚集的無可救藥者越來越多,破產的公民,欠一屁股債的賭棍,揮霍一空無路回頭的、絕望的決斗者,亡命之徒,殺人犯,形形色色的墮落放蕩者等等,這里成了一個與外界隔離的避難所,執法者在這里執行法令很困難也不安全,即使這法令來自最高法官或權威。因為這里的避難者的安危與任何權威的法令都無關?!盵59]
也有事態嚴重的時候,有時警長當真要全副武裝來這里執行任務,但消息早就傳開了,這里的避難者們在執法者到來之前就換了地方,等到他們鬧騰完了再回來。這個區在莎士比亞的時代還不是最糟的。1623年《第一對開本》(First Folio)[60]出版時,阿爾塞西這個名字在一本小冊子上出現過;此后的半個多世紀里,這個區繼續以自己特別的方式發展著。到了18世紀后期,這個區中間的密特庭院(Mitre Court)成了一個極受人尊敬的地方,是約翰遜博士與其朋友們聚會的地點。
往威斯敏斯特去的游行隊伍過了艦隊街,接著就來到了
磚壘的塔院
這些寬敞的建筑很久以前就矗立在泰晤士河上
現在是辛勤的律師們的住所
曾經是騎士們的邸宅
直到他們的傲慢毀了自己[61]
圣殿教堂最開始是圣殿騎士們創建的,1313年圣殿騎士團解體后,圣殿教堂成了耶路撒冷的圣約翰騎士們的財產,后者把外殿出租給了個人,把中殿和內殿租給了學法律的學生。后來英格蘭修道院潰散解體,這座建筑由王室繼續對外出租,直到莎士比亞晚年、彌爾頓出生的1608年,詹姆斯一世把兩座圣殿永久性賜給了英格蘭律師協會管理者和他們的后繼者。
這些區域西緣的圣殿閂(Temple Bar)把艦隊街和河岸街隔開來,成了圍墻外土地的分界線,這些圍墻當時在倫敦市的管轄范圍內。依據一種古老的傳統,英王入城時,圣殿閂的大門要關閉,要等喇叭吹響、會談、倫敦市長準許后方可進入倫敦?,F在關卡已經不復存在,國王和最卑賤的子民享有相同的特權,但是在重大場合這種古老的儀式還是會上演。
這列往西的游行隊伍最后要走過河岸街和查令十字街,經過白廳到達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白廳最早是沃爾西主教的住所,他稱其為約克宅邸,后為王室占有,并且從亨利八世到威廉三世時代一直被用作王宮。當時白廳里外的種種,人們可以通過閱讀司各特的《耐基爾沉浮記》[62]得到清晰的圖景。前文說過的伊麗莎白時代的壯麗與不夠精致的組合在一本書里有所體現,這本書描述亨利八世的白廳有一系列的“走廊和庭院,一個大廳,一個小教堂,一個網球場,一個斗雞場,一個果園,一個宴會廳”。詹姆斯一世在1606年新建的宴會廳只“存活了”11年,但當時那里每晚都有本·瓊森[63]的戲劇上演。1582年,肯尼沃斯的萊賽斯特(Leicester at Kenilworth)為伊麗莎白女王的出行安排了一場演出,司各特在描述此次演出時引用了羅伯特·蘭姆(Robert Laneham)的一封信,從這封信里我們看到了伊麗莎白時代戲劇華美的一面。而在布斯諾(Busino)對1617—1618年白廳一次演出《第十二夜》的情況的描述中[64],我們可以看到當時戲劇的另一面。觀眾們已經等了幾個小時,直到十點以后王室舞會才終于開始。劇目《抑樂以揚德》上演?!按藙』撕荛L時間表現這最為滑稽可笑的一幕:酒神巴克斯坐在馬車上,后面是坐在酒桶上的希勒諾斯(森林之神),還有十二個酒瓶。”跟著是十二個男侍童,還有十二個戴假面的騎士,后者在選擇舞伴時,在國王面前自顧自地跳著最滑稽的舞步。等到他們跳累了,詹姆斯會很不耐煩地催他們繼續跳,這時候“白金漢郡的侯爵走上前去,跳了輕盈而又精致的幾個舞步,他的動作如此優雅敏捷,不僅平息了國王的惱怒,更博得了眾人的仰慕和歡心。”有些司各特的讀者覺得他把國王、“斯蒂尼”和“小查爾斯”寫的太不“天使”了,而通過閱讀以上這種描述就可見司各特并沒有描黑王室。
我們剛剛描述的陸地路線雖然是從倫敦塔到威斯敏斯特的一條著名旅游路線,但是當時更多的人一般都寧愿乘船往來泰晤士河的上下游。倫敦的街道,尤其在為重要活動準備時,往往不堪入目。伊麗莎白統治時期有一個案子,因為從倫敦交易所到威斯敏斯特的大路間有瑕疵,一位官員被罰??吹竭@里讀者可能以為當時政府對街道清理和維修頗為注意,但是再一看就不會這么認為了:這位官員被罰鞭打313次,因為在不到兩英里的街道間有313條臟水溝。在這樣的情況下,可以想象很少會有人使用交通工具。此外,對步行者來說這些街道臟得是無法想象。和喬叟時代一樣,馬路中間的水溝依然是居民傾倒垃圾的地方。這些溝渠里散發出的臭味與遠處商店和廚房里飄出的氣味混在了一起;除此之外,還有工匠們的叮叮咚咚,以及倫敦上百座教堂各式各樣的鐘聲也一起攻擊著這個城市里長期受苦的步行者。因此,當水流和行人的方向一致時,為了方便起見或者有時為了享受美景,很多人都會選擇坐船。
在莎士比亞時代泰晤士河是一條美麗的河流[65],今人可以從威斯切爾(Visscher)和霍拉(Hollar)的畫作中看出大致。泰晤士河是伊麗莎白時代的藝術家們鐘愛的題材,清澈的河水、水里各種各樣的魚和水面美麗的天鵝,無一不賞心悅目。哈里森在《英格蘭》中充滿熱情地描寫這條河(他并不是唯一擁有這樣熱情的人):
“同樣地,我希望每天這條河上都有無數的天鵝,有兩千條駁船和小船和三千名水手,他們上船下船,在這條河上來來往往、川流不息!除了那些大船,還有帳蓬船和駁船,它們把乘客和必需品從牛津郡、巴克郡、白金漢郡、貝德福德郡、赫特福德郡、米德塞克斯、埃克塞斯、薩里、和肯特運往倫敦城。但是……我現在暫時不再贅述了?!盵66]
倫敦橋上沒有什么車,多是行人,橋下則是大量往東走的船只的天然終點。海洋貿易的繁榮在伊麗莎白時代并沒有超越之前幾個年代,雖然此時英國與更多更遠的港口有了貿易往來,包括歐洲最遠端的、從地中海到北歐的海港,以及蘇伊士運河開通之前更遠的東方港口。在倫敦橋下的海港,俗稱水池,常??梢姺嘘牐敃r的比林斯蓋特(Billingsgate)還沒有墮落成今天的海鮮市場,是最繁忙的船只來往處。
當時普遍的那種炫耀與古樸的混合還體現在當時的建筑上。從現代便利的角度看,哪怕現代最窮的人也會對以前的生活條件難以忍受。當時人們根本沒有建設水管系統、合理處理垃圾、全房屋供暖、適當的通風等這些概念。由于地上堆積垃圾,當時的人們大量使用香水試圖掩蓋垃圾散發的惡臭;但是當時卻常見美輪美奐的建筑,且不僅僅限于富貴人家的宅第。人們對泰晤士河畔的座座宮殿和諸如克勞斯比禮堂這樣的建筑都很熟悉,不過其實在倫敦的其他地方,很多商人的宅邸單憑外表華麗也稱得上是成功的藝術品。
雖然往往每個時代都以自己的高標準來評價以往的時代,但說到華衣美服[67],我們今人不得不感嘆當時的服飾可謂巧奪天工、美不勝收。1647年在美國納撒尼爾·沃德(Nathaniel Ward)發起了一場有趣的反對輸入英國流行服飾的運動,如果不是英國本土也有類似的激烈的反對情緒,我們可能認為那只是清教徒對人本能追求外表美的排斥。哈里森在《英格蘭》一書中的注釋體現了對這一話題類似的情緒。
“我們對服飾孜孜以求的精神令人吃驚——我無法描述英格蘭的服飾;先是西班牙風格;然后法國風;然后德國風;然后土耳其風;然后野蠻風;人們穿上這些看起來就像狗穿上了緊身衣那樣荒謬。人們整天纏著裁縫、虐待裁縫!還有試穿過程!我們大汗淋漓不厭其煩直到找到合身的衣服為止。我們有的拉直、有的弄卷頭發,有的戴假長發,有的剪短發;有的廷臣戴上耳環來讓耳朵變得更美;這點上女人比男人更糟:上帝給他們的禮物被他們任意糟蹋了?!盵68]
富爾肯布里奇的波西亞(Portia of Falconbridge)說起她眾多的追求者時,這樣描述其中一位英格蘭年輕男爵:
“我覺得他的緊身衣是在意大利買的,緊身短褲是在法國買的,帽子是在德國買的,至于他的舉止風度嘛,應該說是各地風格的大雜燴?!盵69]
對社會史和文學史中如詩如畫的細節研究的越多,越會同意這樣的觀點:最有意思的往往在于過去與現在根本上的聯系。不可否認,歷史一直在推陳出新,新的詞匯、比喻、習俗、以及新的生活方式不斷涌現;但是在觀念和人性的本質上,現代人和洪荒之前的人類并沒有那么大的區別。所以當我們說到莎士比亞時代和當時的倫敦的鮮明特征時,我們發現,這些特征一方面是物質上的,一方面僅僅是因為我們在強調那個時代和這個時代的不同。17世紀有關倫敦劇院走向最精彩時期的故事,放到20世紀就沒什么新鮮的。雖然“逗?!焙汀岸沸堋庇螒蛟诮裉煲呀洓]有人玩了,但是斗雞場依然還在,依然在滿足著某些競技游戲者的野蠻欲望?,F代作家對伊麗莎白時代華美的建筑和服飾評而不倦,而忽視了其實今日的建筑服飾也有很多和幾個世紀以前相通的風格特征。也許今天的人們不像雷利(Raleigh)[70]和他的朋友們那樣注重服飾的華麗,但當今媒體和教會對女裝女帽經營者的批評反對和歷史上記載的一樣激烈。此外,今天的人們購買日常用品耗資不菲,很多人因此認為昂貴的生活代價到了現代才出現;而事實是這樣的情況早在伊麗莎白時代就存在。那時的人們已經深諳稅賦、房租、人工費之累。一個人對伊麗莎白時代思考的越多,他的觀點會越復雜,但是總的來說可以歸納到兩方面:當時與今日在外表上的驚人差異;當時與今日在本質上的驚人相似。
參考閱讀
傳記和社會歷史類
瓦爾特·比桑特(Besant,Walter),《都鐸王朝時代的倫敦》(London in the Time of the Tudors)。
佛尼瓦爾(Furnivall,F.J.),《莎士比亞:生活與工作》(Shakespeare:Life and Work)。
朱瑟朗(Jusserand,J.J.),《莎士比亞時代的英國小說》(The English Novel in the Time of Shakespeare)。
奧迪士(Ordish,T.F.),《莎士比亞的倫敦》。
史蒂芬森(Stephenson,H.T.),《莎士比亞的倫敦》。
諷刺類和描述類
托馬斯·德克爾(Dekker,Thomas),《格爾們的入門書》(Guls Horne-booke);《倫敦敲鐘人》(The Bellman of London)。
威廉·哈里森(Harrison,William),《英國印象》(Description of England)第一、第二部分,新莎士比亞社會出版社,第六系列。
埃德蒙德·斯賓塞(Spenser,Edmund),《婚前曲》(Prothalamion)。
菲利普·斯塔布斯(Philip Stubbes)《莎士比亞青年時代的英格蘭病態解析》;《服飾諷刺歌曲與詩歌》(17世紀,第96—202頁),珀西書會出版,倫敦,1849,第二十七卷;《滿布波爾斯》或《時髦男士聚會》,珀西書會出版,倫敦,1841,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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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斯沃斯(Ainsworth,W.H.),《倫敦塔巡官》(The Constable of the Tower);《倫敦塔》(The Tower of London)。
詹姆斯(James,G.P.R.),《達恩利》(Darnley)。
瓦爾特·司各特(Walter Scott),《肯尼沃斯》(Kenilworth);《耐基爾沉浮記》(Fortunes of Nigel)。
戲劇
博蒙特與弗萊切爾(Beaumont and Fletcher),《燒火杵騎士》(The Knight of the Burning Pestle)(1610—11)。
約翰·庫克(Cooke,John),《格林說“你也是”》(Greene's Tu Quoque)或者《城里的時髦男子》(The Citie Gallant)(1614)。
托馬斯·德克爾(Dekker,Thomas),《鞋匠的節日》(1600);《倫敦的七宗死罪》(Seven Deadly Sins of London)(1606)。
德克爾和米德頓(Dekker and Middleton),《怒吼的女孩》(The Roaring Girl)(1611)。
羅伯特·格林(Greene,Robert),《倫敦和英格蘭的鏡子》(A Looking Glass for London and England)(1589)。
托馬斯·海伍德(Thomas Heywood),《倫敦四學徒》(The Four Prentices of London)(1615);《你并不認識我》(If You Know Me Not)(1605);《交易所的漂亮少女》(The Fair Maid of the Exchange)(1607)。
本·瓊森(Ben Jonson),《人各有癖》(Every Man in His Humour)(1598);《人各有性》(1599);《一個浴缸的傳說》(1603—04);《巴托羅繆集市》(1614);《魔鬼是頭驢》(1616);《圣誕老人假面劇》(1614)。
托馬斯·米德頓(Middleton,Thomas),《新學期》(Michalmas Term)(1607);《齊普賽街上的純潔少女》(Chaste Maid in Cheapside)(1630)。
約翰·韋伯斯特和約翰·馬斯騰(Webster,John and Marston,John),《不滿足的人》(The Malcontent)(1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