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倫敦這樣的城市,其歷史與其孕育的文學自然密不可分。然而,由于創作詩歌、戲劇、散文、小說的歷史背景不斷變化,很多文學作品中對倫敦的描述和暗指,僅懷興味的一般讀者可能看不出來。
本書由循年代次序的幾個章節組成,包括如喬叟的14世紀,莎士比亞連接的16和17世紀,彌爾頓和德萊頓筆下的英聯邦時代和王政復辟時代,艾迪生和哥爾德斯密斯見證的18世紀的兩個時期,蘭姆、狄更斯和喬治·艾略特眼中的19世紀,以及20世紀的現當代倫敦。
本書輯錄了一系列年代,各自呈現了不同時期倫敦不同的精神面貌:從中世紀到文藝復興的倫敦社會,社會對清教主義的激烈反應,18世紀的理性主義的開端,自由與民主精神的興起,以及過去一百年的歷史劇變。本書輯錄的也是一群個人的腳步,他們不僅從各自所處歷史背景的角度,也從純粹個人的角度來看待歷史變幻。因此,可以說每一章的角度都是片面的,每一章里的倫敦也是轉瞬即逝的。
然而,這樣的輯錄并非一次漫無目的的旅程,各個章節都帶領讀者來到一系列具體的地點和建筑,猶如親臨歷史片斷。此外,雖然同樣的土地不斷被重描,但所有的勾畫都與一座日益壯大的都市有關。喬叟時代的倫敦是城墻圍繞的城鎮,到了莎士比亞時代這個城鎮依然,只是面積更大,多了外圍的劇院和通往威斯敏斯特教堂的主干道。而艾迪生時期的咖啡館、蘭姆時期的大規模商業設施、以及狄更斯時代的法院和議會大廈也依然有蹤可尋,都成為了這個持續成長的都市的一部分。倫敦經由這樣的演變,比最初的那個小鎮大了不止百倍,最終才成為今日廣大而復雜的都市。我們接下來就從當初的小鎮說起。
其地理位置可謂糟糕透頂:
“想象一艘三列劃槳船[6]來到這里,商人帶著貨物或者訂單,沿河而上,見到的是仿佛世界盡頭的景象,海水一片鉛灰色,天空呈黑煙色,這里的船只也笨重不堪。到處可見的是沙丘、沼澤、森林和野蠻人;幾乎沒有可吃的食物,能喝的只有泰晤士河水。這里沒有法勒納斯酒[7],根本上不了岸。一個個軍營散落在野地里,就像針掉在草叢里。這里充滿寒冷,霧霾,風暴,疾病,流放,和死亡;死亡在空氣里、水里、叢林間若隱若現。這里死個人就和死只蒼蠅一般。或者想象一位穿著托加袍[8]的年輕人——也許賭博輸得太多——跟著一位稅務官,或者一位商人來到這里碰運氣。他們踏入一片沼澤,在叢林里艱難前行,最終駐足某處感受這里的野性,環繞四周的絕對的野性——那森林中、莽叢中、野蠻人心中騷動著的野性所主宰的神秘生活。”[9]
喬叟時代的倫敦已經是一座成熟的、歷史悠久的城市。在喬叟出生之前的1000年里,在倫敦城的所在地,曾經有過很多個舊“倫敦”:早期的不列顛群落,羅馬時代的倫敦,一片殘磚碎瓦中的倫敦,頻繁被丹麥人侵占的撒克遜倫敦,還有被諾曼底化的倫敦。從羅馬人征服不列顛往后,雖然倫敦作為英格蘭首都的地位一直沒有變,但是從城市本身來說,我們可以說以1135年和1666年的大火為分界點,一共出現過三個倫敦。兩場大火不僅燒掉了舊城的中心,也燒掉了我們所知道的現代“城市”的中心。大火之后都進行了大規模的重建,雖然保留了很多主要大道,但是整個城鎮的面貌卻徹底發生了改變。喬叟生活在1340年到1400年,那時候的倫敦是上述中第二個,存在于12世紀中葉到17世紀中葉。
當時的倫敦不大也不壯觀,要找到當時倫敦的味道,與其在今日泰晤士河畔的大都會度周末,不如去坎特伯雷和牛津這樣的地方。當時倫敦的人口不足40000。城市一邊沿泰晤士河北岸延伸大約有一英里,另一邊向鄉村方向延伸約半英里,即使在這個范圍之內城市的建設也不是完整的。整個城鎮被城墻圍繞,從前曾是又深又寬的壕溝。城墻南端當然就毗鄰河畔,東段則矗立著倫敦塔,這座充滿皇家威嚴的城堡至今保存著建設之初的主要特色。從倫敦塔城墻往西北方向圍繞,中間有一系列倫敦的入口,分別是阿爾德門(Aldgate)、大主教門(Bishopgate)、沼澤門(Moorgate)、克里普門(Cripplegate),以及埃爾德斯門(Aldersgate)。在史密斯菲爾德(Smithfield)(城外舊的牲畜市場所在地,離泰晤士河約半英里,離倫敦塔更遠),城墻過了紐蓋特監獄(Newgate)和路德門(Ludgate)后往南拐,經過圣保羅大教堂(St.Paul's Cathedral)到著名的多明我會[10]黑衣修士(Blackfriars)修道院,最后再繞回到河邊。
倫敦交通往來的八座城門
城墻由堅固的石頭壘成,今天的游客們若想按圖索驥,可去切斯特(Chester)看一些保存尚好的遺址,或者去歐洲大陸,那里有一些尚存的城墻,比如幾乎完好無損的德國紐倫堡(Nuremberg)城墻。今天的倫敦,只能見到當時城墻的兩個片段[11]。當時這些巨大的城門和高塔,一部分住著居民,一部分則用來關押犯人。阿爾德城門樓上,很多年只住了一個人——喬叟。而最有名的紐蓋特則是當時倫敦最大的監獄,也是很多著名死刑犯被處決的地方。
倫敦的上層人大多住在城西上風側,不受灰塵和煙霧困擾。這里的一些街道在那時候就延伸到了城墻外,比如艦隊街(Fleet Street)和河岸街(Strand)一直延伸到開闊田野中間的查令十字街(Charing Cross)。接下來,沿著泰晤士河向南急轉,就是當時約克大主教[12]們在倫敦的住所(后來由于主教沃爾西[13]的垮臺,被亨利五世沒收并改建為皇家住所白廳(Whitehall));緊接著就是威斯敏斯特,這是一個獨立的社區,包括威斯敏斯特教堂和國會建筑。行人可以在威斯敏斯特乘船前往郊區薩瑟克(Southwark),不然就只能過倫敦橋(London Bridge)再往東走1英里到達。
在喬叟時代,如果一名旅人從坎特伯雷方向,或者從泰晤士河南邊任何地方來倫敦,這座唯一的橋是他的必經之路;第二座橋要等到喬叟去世大約300年以后,即1760年才建好。舊橋的建設花了一代人的時間(1176—1209),它的使用時間則達到整整五個世紀。如果當年的倫敦橋保留到今天,那么倫敦沒有任何一處名勝的價值能超過它。橋身架于長短不一的石拱門之上,在三分之一處被一吊橋攔截,那也是米德賽克斯郡(Middlesex)和薩里郡(Surrey)的分界線。和所有中世紀建設緩慢的設施一樣,這座橋的第一塊石頭落下之前,并沒有一個必須遵守的“藍圖”,結果就是這座橋一直在發生變化。在喬叟的時代,也就是倫敦橋相對年輕,未滿200歲的時候,根據古物研究家斯都(Stow)的說法,“并未像現在一樣,周圍房屋成群”。不過,從最開始在橋的中部就建有一個紀念坎特伯雷的圣托馬斯[14]的小教堂,而在其后半生,商鋪和住所源源不斷地在橋的兩邊建成,此外還有兩端的兩座高塔,當時叛國者的人頭正是懸掛于此示眾。僅僅從“倫敦橋”這個簡單的名字很難看出這座橋背后的故事。它不僅僅是一座橋,也是一個堡壘,一條干道,一條商業街,同時也是旅行、商業、法律和教會的紀念碑。
所有存在于14世紀,后被毀掉的倫敦景觀中,只有一處可以和倫敦橋媲美,那就是舊的圣保羅大教堂。就像倫敦城一樣,教堂也經歷了起起落落。這座在亨利五世時期俯瞰倫敦的偉大建筑始建于1087年,耗時約200年,建成后約50年喬叟才出生。這座教堂可謂是登峰造極的恢弘巨制。今天的圣保羅大教堂是倫敦城里最大的建筑,借位于路德門山(Ludgate Hill)上的略微優勢,高聳其頂,輕松雄踞整個倫敦之上;而舊的圣保羅大教堂比現在的這個龐然大物還要長約100英尺,高100英尺。舊的圣保羅大教堂更加美觀;并且由于當時的倫敦面積小,建筑物也低矮,因此舊的圣保羅大教堂在當時更為顯眼。頂峰時期舊的圣保羅大教堂我們已經無法再見到;但從一些畫作中可以看到,即使在1444年其尖頂被燒掉之后,這座偉大的建筑依然俯視著整個倫敦城,就好像兩海交匯處的直布羅陀海峽。
在圣保羅教堂的蔭蔽下,一條條狹窄的街道縱橫交錯,其中大概只有十來條在城墻內就到頭了。齊普賽街(Cheapside)位于圣保羅教堂庭院的東面,長約四分之一英里,是舉行盛大游行的場所。由于路面寬闊,可供“彩旗招搖、權貴顯擺”,這條街自然而然地成了倫敦塔和威斯敏斯特之間過往的主要通道,也成了從河面回來的著陸點。街道兩旁小型商店林立,和穿插其中的其他街道一樣,還有很多小酒館;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大型的,用于貿易的大樓。街道很寬,有一個農貿市場,很多沒有固定商店的商販來到這里販賣“面包,奶酪,禽類,水果,獸皮,洋蔥和大蒜,以及其他小食品”;在街道中心還有四座重要的設施。在東西兩端分別是大小溝渠,所有住在附近的居民都親自,或者由工人幫忙來這里取水。靠近街道的西端是一座叫齊普標準(Standard of Cheap)的噴泉,噴泉前幾個世紀以來都是進行公共刑罰的地點。而刑罰的種類之多讓人不寒而栗,包括處死、截肢、戴上枷鎖示眾,以及焚燒不潔商品和煽動性書籍。在街道東端則是齊普賽十字架(Cheapside Cross),是十二個十字架中的第十一個(查令十字架是最后一個)。1290年埃莉諾王后[15](Queen Eleanor)去世后,遺體從哈德比(Hardeby)送往威斯敏斯特教堂安葬,一路上休息了十二次,后來就立了十二個十字架來紀念她遺體休息的地方。
這條大道給人感覺很寬敞,一派光明,街道兩邊買賣的是日雜貨,匠人們在這里居住工作,但是走過這些商店和住所,往南或者往北多是巷子一般的狹窄街道縱橫交錯,名稱有星期五街、面包街、牛奶街、木街、排水溝街,諸如此類。
這些窄街道由大石塊鋪成。一條溝渠在街道的中間,鮮有干涸的時候。這條溝渠承擔了排水溝的職能,走在街上的人們常有被兩旁窗戶里倒出來的水潑到的危險。而且,倒出來的也不一定總是液體,也有垃圾殘余等物;此外匠人們不用的廢棄物品也堆積在街上。當時也有法律禁止這種亂扔垃圾的行為,還有法律規定如果已經有了亂扔垃圾的行為,那么居民應該時不時焚燒垃圾來清潔被污染的空氣。每年六、七月節日來臨之前,人們會特別地點起篝火;而那些個叫臭街、滾燙街、希爾豬街之類的街道也確實很需要這樣的篝火。
那時候,工業區并未分離到倫敦郊區去。在市中心到處可見人們織布、打鐵、做木工、磨玉米、釀啤酒、做香皂和膠水等等;各行各業的學徒們都在門邊扯著嗓子吹噓自己的師傅巧奪天工;在屋頂之上,但仍在“濃云密霧”之下,全城教堂尖頂上120口鐘的聲音陣陣傳來[16]。
商店和樸素的居民樓(一般合在一起)都是木頭小房子。13世紀防火法出臺,禁止使用蘆葦、燈芯草、麥茬和稻草等材料建造屋頂。房子的上一層一般往外突出,使得狹窄的街道更為陰暗;而街道上也沒有什么光能透射進更為狹小的窗戶里面去。到了風雨天,由于缺少玻璃,家家戶戶都需要關上木制百葉窗,便又更增添了一份晦暗。權貴們的城堡散落在倫敦城,一般在泰晤士河畔和主要的干道上。城里有二三十、甚至四十座城堡,都是美輪美奐的建筑,中間帶庭院,內有不止一個房頂很高的宴會廳、會議室,甚至還有皇室專用會客室,足夠招待幾百位賓客。比起這些城堡來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則是教會的財產,包括大教堂、修道院、女修道院、醫院和各個區的教堂,這些都代表了教會所擁有的巨大財富,這些建筑在面積上占了倫敦的四分之一。
當時的倫敦也不是一個習慣于招待來客的城市,除了一些小酒館以外,只有幾個比較受歡迎的小旅館,這其中以位于倫敦橋尾,薩瑟克的塔巴德(Tabard)旅館為代表。由于其地理位置,這家店偏南方風味。去圣托馬斯的坎特伯雷朝圣者們在上路前一晚,都在這家旅館下榻。塔巴德旅館很舒適也很有代表性,是當時在倫敦能找到的最好的旅館。旅館大門后有一條路通向一個很大的庭院,庭院上方是陽臺,而陽臺后面就是客房。食物的烹調和供應以一種隨意的方式進行。旅客把晚餐時間看成是“填飽肚子”的時刻,而非社交的時機。喬叟和他的朋友們喝湯,用自己的刀從餐盤里切肉,再把肉放進有蘸汁的碗里,只要夠得著的食物就隨意吃。喬叟有一段文字是描寫一位女隱修院院長的餐桌吃相的,現代讀者看了很容易以為喬叟是在反諷,其實并非如此。文字如下:
她從來不會有失禮儀;
食物從來不會從她嘴邊跑出來;
她的手指放進醬料但很快就拿出來;
她風度翩翩地用手指夾每一塊食物;
從未灑過一滴醬汁在自己的面包上;
她的餐桌禮儀好得無以復加;
她把自己的上嘴唇擦的干干凈凈;
因而當她吃喝完最后一口;
她從不會在杯子上留下油漬;
她真可謂是一本活生生的禮儀教科書。[17]
關于物理意義上的倫敦的著作可謂汗牛充棟。從古物研究家斯都的著作到貝德克爾(Baedeker)的旅行指南,關于倫敦的一些歷史和地理知識都很容易找到。但是對于文學學生來說,較之具體的街道和建筑,人類的本性和行為更能引起他們的興趣。14世紀的英格蘭經歷了重大變化。一系列激進的社會變革使得當時的英格蘭作為一個國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團結與完整;這是因為,當時普通農民與工人運動加速了喬叟與蘭格倫[18]時期英格蘭的民主進程。造成這一現象的因素很多,其中不容忽視的是英語作為通用語言所發揮的作用。自羅馬人征服不列顛之后,英語就成為了撒克遜人的通用語言,而到了14世紀,英語進一步上升為宮廷、議會、學校和文學創作的語言。較之英語,另一個重要性稍遜的因素是當時英格蘭沉浸在打敗外敵后全國性的喜悅之中:與法國的戰爭接連取得了兩次重要性勝利,即克雷希(Crecy)戰役與普瓦捷(Poitiers)戰役,由此產生的激情直接導致了英格蘭人愛國主義情緒的高漲。14世紀中葉產生的這種民族情緒是如此深刻,到后來愛德華三世和亨利四世軍事上逐漸破敗,也沒有完全消磨掉這種激情。有人可能會說,即使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應該還有一個因素促進了當時的民族團結,那就是當時英格蘭人共有的災難:世紀中的30年間瘟疫一再爆發,沒有人不為之動容。
這種歷史轉變在文學作品中也不難找到生動具體的證據。很多作品中都能看到當時的社會背景,即舊秩序的衰退和新秩序的建立,一方面表現為騎士精神的消亡和教會的腐敗,另一方面則是商人、工匠和勞力階層的興起。歷史是對這些變化與發展的詳細記錄,而當時的文學則廣泛取材于這些發展與變化。
就本章而言,更準確的標題應該是“蘭格倫與喬叟時代的倫敦”。當然,兩位作者所知道,以及各自描繪的倫敦都只是當時復雜圖景中的片段。當時英格蘭的社會制度很健全,喬叟視其為理所當然。他本性喜愛美麗的事物,是一個特別會說故事的人,偶爾也會發表評論。喬叟故事里的角色,在他眼里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個獨立的個人;他們引得喬叟莞爾,很少讓喬叟感到悲憤。如果對公共事務有什么意見,喬叟一般不會寫到他的作品里去,這一點上他很像薩克雷(Thackeray)。而蘭格倫更像卡萊爾[19](Carlyle),較之喬叟,他們的作品從不同的角度來剖析同樣的人物。
喬叟和薩克雷一樣,都透過自己的經歷來看待人生。他們筆下的人生經歷都是安排得體的,他們的作品主要為上層社會而創作,普羅大眾只在背景里存在。蘭格倫,狄更斯(Dickens)以及卡萊爾,則讓普羅大眾成為圖畫中的主角。這幅圖畫一般描繪的是這樣的景象:街道上擠滿了受苦的窮人,而高樓上卻傳來陣陣歡歌笑語,加上窗戶里透出的燈光,照得街道上的貧苦更加觸目。雖然蘭格倫和狄更斯及卡萊爾一樣,是一個嚴肅的批評者,但他只想促進一些改良,而非徹底改變社會秩序;他是一個牧師,目的是讓鄉村的人們信奉基督;他并不贊同革命,哪怕是不流血的革命。
喬叟本人并沒有意識到,他的成長經歷以及后來的職業生涯共同影響了他的人生觀。喬叟生于1340年,是倫敦一個酒商的兒子,他一生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倫敦。16歲在宮廷當差,19歲參軍征戰法國——這次他不是個聽差的,而是個真戰士,且被法軍俘虜,后又被英王贖走。根據史料,之后他又做過愛德華三世的廷臣、隨從、盾牌守護人。他曾七次代表英王出使歐洲大陸,至少去過意大利三次。1374年他擔任關稅管理員,八年以后擔任小商品關稅管理員,1386年擔任議員,后來擔任過王室建筑工程主事,最后到了晚年擔任過王室森林主管。喬叟曾經在倫敦一個主要城門上住過很多年,由此可見他和普通百姓之間的交情必定不淺。但是喬叟對英格蘭的全面認識與他長時間在王室、法院、議院任職的職業生涯也是分不開的。
不論《農夫皮爾斯的幻想》的真正作者到底是誰,可以肯定的是這位作者接受的是憂患教育,他是以一個普通人而非貴族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的。這樣的人同樣不會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很有趣,因為他敏銳地注意到人性的扭曲,以及很多本來可以避免的,由人性引起的苦難。每個年代都至少會有一個預言家會問——就像喬納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問過他的一個朋友——當權者的腐敗和邪惡會不會腐蝕他們自己的靈魂和肉體?農夫皮爾斯就是懷著這樣的疑問展開他的想象的。雖然他聲稱自己看到的是未來的英格蘭,但是他自身的經歷使得他對倫敦很熟悉,因此皮爾斯的背景很多源自當時倫敦的真實情況,而且是其中陰暗的一面。農民起義領袖約翰·博爾[20](John Ball)、杰克·斯卓[21](Jack Straw)、瓦特·泰勒[22](Wat Tyler)當時就是為皮爾斯這樣的窮苦大眾爭取權利而發動了起義。皮爾斯對富足所帶來的弊端耳熟能詳,因而不求富貴。而兩位作家對當時倫敦社會主要特點的態度卻在很多方面都截然不同。
坎特伯雷朝圣者中,喬叟可能是出于對他們地位的尊敬,首先介紹的是騎士和他的兒子,一位年輕隨從。喬叟的筆觸對這兩個角色的友好與尊重,是那種任何人對待老派紳士時自然而然的尊重。喬叟說的很多故事都令人想起騎士精神的黃金時代。騎士制度非常浪漫,喬叟很自然地對當時已經所剩無幾的騎士們很感興趣,但也沒有到感同身受的地步。喬叟的態度是那個時代特權階級的態度:他們饒有興味地想象那逝去的過去、那在日落余暉中更顯魅力的傳統。他們不斷在歌曲和故事里重提騎士與淑女的關系,高歌真理與榮耀,自由與禮貌;[23]
他們和喬叟在面對民眾所受到的苦難和壓迫時,都淡然地選擇了無視,而騎士精神和制度卻正是建立在這些苦難之上。有的騎士故事是發生在戰火紛飛的戰役中,地點可能在普魯士、俄國、阿爾及爾、地中海沿岸、土耳其,故事里“非常完美而又紳士”的騎士參加了一場戰役后,慶功宴上的榮譽寶座非他莫屬。喬叟描述的那位年輕的宮廷隨從,即騎士兒子的歡快生活也很能體現騎士特征。他熱愛唱歌,堪稱宮廷的詩歌化身;他服飾講究,自然深得英格蘭人的喜愛;要知道當時的英格蘭嗜好“化裝表演和盛大舞會”,當時的議員們流行穿“東方風格條紋的深紅色”服裝,而法外之徒則流行穿林肯綠。
同樣是騎士題材,蘭格倫的處理和喬叟卻截然不同。雖然他同樣認為騎士精神早已成為過去,但是他不認為這過去里有任何榮耀值得留戀。蘭格倫和比他晚了四個世紀的詩人洛威爾(Lowell)[24]都認為,任何關于人的完美設想要想成立,必須建立在超越了階級差異,對全人類的愛的基礎上。皮爾斯對他的朝圣者們說道:
“留心那些貪婪和無恥之人的謊言,為他們披件衣裳遮羞,這是真理的命令。這些人,我也讓他們活下去;除非大地傾塌,不然只要我活著,窮人和富人都會活下去、都有面包吃,因為上帝是愛的化身。那些好吃好喝的人,給他們活干,不能白吃白喝。”
“接著一位騎士說道:‘耶穌教導我們最好的道理,但是關于這一點我還從來沒聽過他的教導。教導我吧,我向上帝承諾,我會盡力!’”[25]
受到騎士熱情的鼓舞,皮爾斯把注意力從大批聽眾轉移到這一位充滿希望的新信徒身上,皮爾斯沒有教他如何成為一個勞力,而是教他如何合理運用自己的權力:他應該與邪惡抗爭、為享樂感到羞愧、不要惹怒佃戶、不要虐待奴仆。騎士聽完這些教導,滿懷激情、真心誠意地回答:“我余生將謹遵您的教導。”蘭格倫對向淑女求愛、風度翩翩的騎士從不著筆墨。他是一個往前看、而不是懷舊的人,他夢想未來有一個黃金年代,到時候騎士們會知道誰才是真正需要關懷和幫助的受苦受難者、那時的騎士們向往的將是神性的美。
《坎特伯雷故事集》到了序言(Prologue)部分,在前言(Preface)里的主角騎士和隨從就幾乎沒了蹤影,后繼而來的則是最重要的一個團體,即代表各種教會的個人,一個修道士、一個托缽修士、一個修女和她的三個教士、一個傳令人、一個賣赦罪符者、一個教區牧師、還有前文提到過的女隱修院院長。朝圣者中有如此之多來自教會,喬叟這樣安排并非偶然,而是因為當時教會的財富和權力之巨在今天是無法想象的。喬叟時代的倫敦到處都是教堂和神職人員,依附教會的人多不勝數。歷史學家約翰·斯都在其對倫敦的研究著作中列數了一些供職于倫敦最大教堂即圣保羅大教堂的人員。他們包括:主教、教長、五位會吏總、司庫、領唱人、負責法律事務的副主教、三十位大教堂教士、十二位副教堂教士、大約五十位主教助理牧師和三十位牧師;在這些職位下面還有很多頭銜較低的職位,包括“四位持權杖的人、十二位抄寫員、唱詩班,此外還有司事、挖墓者、園丁、修善者、制袍人、清潔者、掃地者、木工、泥瓦工、漆工、雕刻工等”。有人可能會發現,這個名單里并沒有喬叟故事里提到的女隱修院院長、修道士、托缽修士、賣赦罪符者、傳令人,那說明喬叟只是展示了14世紀龐大的英國教會機構的冰山一角。
喬叟對這個群體里不同個人的態度是有區別的,惡劣者他予以尖銳批評,高尚者他予以同等程度的褒獎。當時四個會別的修道士們——包括方濟各會、多明我會、加爾默羅會、及奧斯丁會——一方面由于自身的自私,一方面由于捐贈人錯誤地對他們過于樂善好施——已經忘記了各自修道會的宗旨和追求,墮落成一群擁有巨額財富、只知享樂的僧侶。于是喬叟把修道士描述成一個喜愛打獵、喜愛馬術、疏于學問、講究服飾、貪吃而肥胖的形象。
在宗教改革時泛濫的,對教會寬恕權力的濫用,喬叟也進行了生動描述,與之相關的人物是托缽修士、賣赦罪符者和傳令人。托缽修士“很容易就給予寬恕”,而且懺悔人對他越慷慨,他對他們也越“寬恕”。他本該是個高貴的乞討者,但是他的衣著飲食可一點都不像個乞討者。賣赦罪符者和傳令人更糟糕,他們深諳偽善、諂媚、欺詐,堪稱赤裸裸的邪惡,他們是朝圣者中最黑暗的兩個人物。
而那些值得尊重的人物,喬叟也不會忽略。比如那個女隱修院院長,她很講究但有些令人摸不著頭腦,很有禮貌,容易動感情,品德高尚也很得體,是朝圣者隊伍中非常友好可親的一個。另一個是貧窮的郊區牧師,他是無私忘我、不諳世俗的典型代表,這種形象在彌爾頓(Milton)的《利西達斯》[26](Lycidas)和哥爾德斯密斯(Goldsmith)的《荒棄村莊》[27]中也有描寫。他所有不多卻好善樂施,為了自己教區的任何教徒不遺余力。他更想在自己所在的地方把工作做好,而不想讓別人來代理自己的職位,以便跑去倫敦的圣保羅大教堂謀個更好的位置。他也不是那種一味溫順、紳士的人,必要的時候他也會義憤填膺。如果《坎特伯雷故事集》的序言是我們能找到的唯一描述14世紀英國教會的史料,根據真實歷史來看這個描述還是比較客觀的。雖然教會在黑暗年代破敗,在彌爾頓時代有很多人進入教會只為茍且偷生,而且教會在英國,甚至整個歐洲大陸利用廣大信徒對神職人員的信任反而迫害人民,但是時不時還是有窮牧師這種精神高尚、不求名利的神職人員出現。原文里說他:
他傳授基督和十二圣徒的教導,
但是他自己首先也遵循這些教導[28]
蘭格倫對教會的描述和喬叟類似,在前言部分就能看出來。里面說朝圣者們的舌頭“用來說謊比說真話的時間多得多”。四個會別的修道士們向人們傳道的目的是自己獲利,并且按照對自己有利的方式解讀福音書。賣赦罪符者更是無恥地進行買賣。牧師們一心想去倫敦找個肥差。而倫敦的主教們行為如此墮落,甚至到“耶穌可能最終詛咒所有這些主教”的地步[29]。蘭格倫表達了和喬叟一樣的意思,只是他說的更為嚴重,并且他比喬叟更往前了一步。鑒于皮爾斯的正直和誠實,他和他的后代得到了寬恕;而對于整個下層階級(比如窮牧師的教徒們),他也給出了希望:
所有依靠雙手謀生、誠實的、心懷仁愛、不違抗法律的勞動者都會像皮爾斯那樣獲得救贖。[30]
喬叟和蘭格倫一樣,也對勞動者表達了敬意。所有坎特伯雷朝圣者中,得到最高敬意的莫過于窮牧師的弟弟,一位農夫。喬叟懷著對農民尊嚴的真誠敬意寫道:
他是個真正的好心人,
與世無爭,慷慨熱心。[31]
然而,蘭格倫認為理想的農民應該是“與世無爭”的,可能恰恰是由于他那個年代農民們的普遍騷動。14世紀中葉黑死病(Black Plague)肆虐英格蘭,對以務農為主業的地區的經濟造成重創,官方出臺了一系列嚴格的法律限制農民的自由,農民們的不滿情緒日趨強烈。這種不滿到1381年達到頂峰:成千上萬的農民們聚集到一起,釋放了被關押在坎特伯雷,有“瘋牧師”之稱的約翰·博爾。接著他們涌向倫敦,抓獲并殺害了很多律師管家,進城之后放火燒了岡特的約翰(John of Gaunt)[32]的宮殿、內殿的律師學院。在倫敦他們與來自北方的其他人匯合,沖進了倫敦塔,活捉并處決了大主教薩德伯里(Sudbury)。當時還年輕的國王理查二世哭道:“我是你們的領袖,你們的國王,跟隨我吧!”,直到他最終同意給予所有人一封諒解信,不追究他們的責任,起義軍才四散回了家。這一歷史事件喬叟和蘭格倫都沒有提到。蘭格倫沒提可能是因為《農夫皮爾斯》的B類稿寫的太早了;至于喬叟,可能是因為他對此根本沒有興趣,也可能因為提這件事會惹他的貴族贊助者不高興。
由于官方強烈的反應與鎮壓,這次農民起義雖然鬧得轟轟烈烈,但是并沒有取得立刻的勝利。很多年以后,當手工業和貿易協會興起,經過了更全面的運動之后,真正的勝利才實現。總的來說,這次運動削弱了很多貴族的權力。當然,我們很希望能說這次運動徹底改變了有錢人掌權的局面、徹底消滅了階級差異。然而事實并非如此。事實是運動之后,商人階層很快掌握了大量財富并進而獲得了權力,隨后他們和手藝好的工匠之間差距越來越大,同樣能工巧匠和熟練工之間也日趨不同,而熟練工自然又在學徒之上。但是,總體來說,手工業藝人和商人地位躥升的速度比農民要快得多。
各行各業的手藝人意識到單打獨斗毫無希望,于是團結一致,經歷幾代后的組織更為壯大。在大一些的城鎮,這些工人組織的規模非常可觀,影響力不容忽視。在倫敦的不同地區,他們都有據點,東邊一家男裝店,西邊一家金鋪、布料店、酒店、五金店,以及其他各個小角落里的各種手工業雜貨店都包括在內。他們不僅僅滿足于在分散的區域集會,還成立了長期組織去國王那里爭取工作和酬勞的新標準,取得了很多現代貿易協會主義者以為是19、20世紀的工會組織才能達成的成果。喬叟于是在朝圣者中也安排了這些角色:開服飾店的、木匠、織布工、染布工、室內裝潢商;他們服飾華麗,喬叟暗示這些人完全有資格坐到市議會廳里的位子,并且達成他們的妻子在社交場合出風頭的夙愿。
他們看上去都像得體的市民,
適合坐在議政廳的椅子上;
加上他們都智慧超群,
擔任議員也未嘗不可。[33]
如果說手工業制造者有希望做議員,那么從事買賣的商人就有希望做倫敦市長(Lord Mayor)了。有一位商人確實就做到了,并且是擔任了四屆倫敦市長,他就是理查德·惠廷頓(Richard Whittington)[34]。根據翔實史料,他并非像傳說中那樣充滿傳奇色彩,事實是他并非出身貧寒,而且最后是很沮喪地離開了倫敦。他甚至并非像傳說中一樣有一只寵物貓。不過他確實是商界的翹楚、倫敦的市長,他曾經被國王接見,死后還給倫敦市民留下了豐富的遺產。
但是蘭格倫非常清楚,商人和手工業者地位的變化并沒有自動讓社會變成一個新的烏托邦。新的惡狀代替了舊的,或者和舊的同流合污。不僅在教堂里,修道士們“對虛偽的恐懼”消失殆盡;商人們不僅耍陰謀詭計到“令人驚駭”的地步,還給狡詐找借口,說是“為人民著想”。街上攤邊、商店門口,到處可以聽到“偽善”的叫賣。
“廚子們揮舞著刀子叫喚:‘新鮮的餡餅!滾燙呢!上好的豬肉和鵝肉!進來吃吧!進來吃吧!’酒館的伙計也在叫喚:‘這里有法國阿爾薩斯的白葡萄酒,法國加斯科涅的紅葡萄酒,還有萊茵河和羅切爾的酒,可以幫您消化吃的肉!’[35]釀酒的、烤面包的、屠夫、廚子也都不說實話。這些人對購買量小的窮人傷害最大。他們經常暗中在人民的食物里摻入有害物質,靠著壓榨窮人掙錢,做著小本生意也能致富。他們如果本本分分,絕不可能造這么大的房子,也不可能買得起公寓。[36]”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律師在哪里都不受歡迎。很難說人們把對騎士階層們的反感轉移到了律師身上來,雖然后者繼承了前者的巨富。喬叟故事里的律師是一個外表看來十分可敬、事事勤謹、口才一流的人。他對法律的形式和案例都研究得無比透徹,只要付他足夠的律師費,他能為一個人辯護,也能告倒同一個人。蘭格倫筆下的律師形象和喬叟的類似,只不過蘭格倫一般不會注意到這些事件里的滑稽之處,他對窮人所受的壓迫更為關切,措辭因而也更嚴厲。利德蓋特(Lydgate)[37]的《勢利倫敦》講述的是一個窮人的故事,他“身無長物”,被搶劫以后沒有人肯施舍他食物,沒有人管他。但是最令他傷心的是因為他的貧窮,沒有一家法院愿意接見他。
這樣的窮人一直爭取更多自由,爭取分到更多的勞動果實,在現實中卻處處碰壁。教會欺騙他,給他的施舍少得可憐;醫生愚弄他,騙走了他身上最后一點,準備用來救命的金子[38];商人伺機賣給他劣質的東西;律師一看其他人都把他榨干了,也不愿意為他服務。[39]盡管這樣的窮人一直存在,歷史學家和詩人們卻沒有停止過描述歡樂的英格蘭和倫敦。只要對生活充滿愛,就總能找到可以呈現的美好。國王和市長大人的華麗出行,紅袍的議員透著威嚴,游行者興高采烈地裝飾齊普賽街,宮廷里和城里儀態萬千,趕時髦的淑女們,教會的盛大節日,還有最美好的五月——這一切都是無憂無慮的人所看到的。他們當中有些是充滿希望的,有些干脆是對什么都不在意,逍遙人生。
“人們對倫敦城里持續不斷的噪音和騷亂、擁擠不堪的人群、亂七八糟的氣味一點都不在意。這些是這個城市的一部分,他們熱愛關于倫敦的一切——他們的圣保羅大教堂,上百座教堂,修道院,宮殿,憲兵……宗教節日里騎馬和盛會,每天各種鐘聲的不斷此起彼伏,酒館里喝酒,摔跤,射箭,跳舞,各種樂器合鳴,游行,化妝舞會,還有男歡女愛——這些都是他們所熱愛的。他們充滿驕傲,覺得除了倫敦世界上沒有能住人的地方,沒有任何一個城市能夠和著名的倫敦相提并論。”[40]
參考閱讀
傳記和社會歷史類
瓦爾特·比桑特(Besant,Walter),《中世紀的倫敦》(Medieval London)(社會歷史)。
瓦爾特·比桑特,賴斯·詹姆斯(Rice James),《理查德·惠廷頓爵士》。
喬治·庫爾頓(Coulton,G.G.)[41],《喬叟和他的英格蘭》;讓·朱瑟朗(Jusserand,J.J.)[42],《中世紀英國旅行生活》。
批評與諷刺類
杰弗里·喬叟,《坎特伯雷故事集》序言。
威廉·蘭格倫,《農夫皮爾斯的幻想》現代英語版,凱特·沃倫(Kate M.Warren)改寫。
約翰·利德蓋特,《勢利倫敦》;《倫敦學徒和商會歌曲集》(珀西書會出版),1841,倫敦,卷一。
《帕斯頓家族書信集》,詹姆斯·加德納編輯,三卷。
(雖然是后喬叟時代的作品,但可用來研究喬叟時代的生活)。
小說(小說具體內容見小說閱讀目錄附錄)
喬治·詹姆斯[43],《阿金庫爾戰役》(Agincourt)。
布爾沃·里頓(Lyton Bulwer),《最后一個男爵》(The Last of the Barons)。
威廉·莫瑞斯(William Morris),《約翰·博爾之夢》(Dream of John Ball)。
戲劇
托馬斯·海伍德(Thomas Heywood),《愛德華四世》第一、二幕。
尼古拉斯·羅伊(Nicholas Rowe),《簡·肖爾》(Jane Shore)。
威廉·莎士比亞《理查二世》;《理查三世》;《亨利四世》;《亨利六世》。
“橘子和檸檬”圣克萊曼教堂的鐘聲說;
“你欠我五先令”圣馬丁教堂的鐘聲說;
“你什么時候還我?”老貝利街教堂的鐘聲說;
“等我有錢了”肖蒂區的教堂鐘聲說;
“那要到什么時候?”史蒂芬尼的教堂鐘聲說;
“我也不知道”博區的教堂鐘聲說;
這里有根蠟燭,點亮它你去睡覺吧
這里有一個斧頭,用來砍你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