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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彌爾頓的倫敦

  • 筆尖下的倫敦
  • (美)珀西·波恩頓
  • 11345字
  • 2020-09-28 10:17:09

在英國歷史上,17世紀是與眾不同的。人們需要對當時的政治情形有些清晰的了解,才能更好地理解、欣賞那時的文學。17世紀中葉,英國國內矛盾沖突不斷。其中又以兩個歷史時期為清晰的分水嶺,這兩個時期之前或之后發生的事都要以此為參照。因此,和其它任何時期相比,這段時期的歷史都更應得到重視。如果本章內容與其它章節長短不一、不甚合諧,那也應歸咎于歷史本身的問題,而不要苛責我這個只是試圖記錄歷史的后來人。

莎士比亞生于1564年,卒于1616年;彌爾頓生于1608年,卒于1674年。莎士比亞時代的倫敦輝煌富足,氣象萬千。伊麗莎白一世是位出色的君主,她按照自己的心意挑選親信。她也是位精明的君主,這體現在她成功地周旋于歐洲各國之間,捍衛了英國的國威,并緩和了一觸即發的國內矛盾。然而在她死后,矛盾迅速爆發出來。詹姆斯一世在位時,局面就已岌岌可危;而查理一世的死則將矛盾推向了最高潮。之后又經歷了11年的動蕩,倒退的革命最終推翻了共和體制,王政復辟,代表斯圖亞特王朝的查理二世登基。彌爾頓見證了事件發展的全過程,推動了它的高潮——清教之不義勝利的到來;當清教最終慘敗,他又譴責了更為不義的王政復辟。

此外,彌爾頓自己的人生有限地反映了兩代歷史。因為從許多方面來講,直到1640年為止,他都更像是伊麗莎白時代的人,只是生得晚了;接下來的20年,他是克倫威爾的擁護者;而從1660年到他去世,他又是個堅定的戰士,為了注定要失敗的事業不懈地斗爭著。同樣地,這一時期的整個歷史也都銘刻在彌爾頓的家鄉——倫敦城中,變成了一幅幅輝煌的靜物畫。彌爾頓年輕時,假面劇[71]風靡一時;接著,勞德大主教[72]激起一股宗教狂熱的浪潮,震驚整個倫敦;然后,斯特拉福德伯爵[73]和查理一世被處以極刑,倫敦籠罩在恐怖之中;短期議會、長期議會和尾閭議會相繼出現,倫敦城內,人們憂心忡忡;再后來,倫敦被克倫威爾父子所統治,又在17世紀60年代歡欣鼓舞地迎接了皇室的回歸;最后,在瘟疫和1666年倫敦大火[74]之后,它終得幸存。對研習文學史的學生而言,這樣的倫敦無疑特點鮮明,趣味盎然。

倫敦城不斷擴張,而彌爾頓大多數時間都住在老城區,他住過的房子多達11所。他是在面包街出生的,那是一條從齊普賽街延伸出來的小路,緊鄰圣保羅大教堂,彌爾頓在那里住到15歲。大學畢業后,他去了趟歐洲大陸,回國后就搬到了河岸街的圣布萊德教堂(St Bride's Churchyard)[75]。接著,他又搬到了埃爾德斯門附近兩棟相接的房子里;然后又搬到了距紐蓋特監獄只有半英里的霍爾本街(Holborn)。之后,在一連串飛速變化中,他不斷地搬遷,從白廳到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后又兩次搬回埃爾德斯門附近,并再次遷往霍爾本街。最后,他在沼澤門外的炮兵大道(Artillery Walk)定居了下來。

像很多成名的大家一樣,彌爾頓年輕時也受到了各種看似相互沖突的思想的影響。他虔誠的父母希望他能在教會任職,終其一生,盡職盡責——然而,他的父親卻非常熱愛音樂,也很欣賞藝術,這很不符合清教嚴格的教規。但彌爾頓那一代人相信,真理與美會在更高的形式上合二為一,所以我們在他身上幾乎找不到真正的矛盾之處。在他的各種作品里,我們偶爾可以看到彌爾頓在講述自己的故事——這種方式在作家中還比較常見。以下一段詩歌的敘述者是施洗約翰[76],但這也可以看成是彌爾頓的自述:

年幼之時,孩童的嬉戲

并不吸引我;我心思嚴肅,

只想學習,求知,而后可以

為大眾服務;我想,

那就是我的使命,我生來便要揭示

所有的真理,以及全部的正義。[77]

彌爾頓總是像這樣在自我剖析中自律,所以他23歲時,就哀嘆虛度了人生,并決心“從此在我偉大的主眼中”[78]生活,這都不足為奇。數年后,他的摯友愛德華·金(Edward King)英年早逝,彌爾頓為他作挽歌《利西達斯》,因此遭到英國國教前所未有的激烈抨擊。對一半英格蘭人而言,《利西達斯》是種愉悅的傷感,但他們也不能完全愛上彌爾頓。因為,在他同時期創作的《快樂的人》和《沉思的人》兩首詩中(這時候,彌爾頓還沒有真正成熟),彌爾頓每每提到教會,都只是拿它來記敘自身的快樂,卻并不吟誦那些贊美詩篇,也不以描述地獄之火的方法來施教布道,只追憶自己看到那“微弱的、神圣之光”之時的喜悅心情——那道光溢滿了裝飾華麗的哥特式大教堂,在那里,最引人注目的儀式便是婚禮。他懇求使用更為溫和的禱告音樂,此外,他并不只專注于走向衰落的悲劇,也沉迷于本·瓊森的喜劇和莎士比亞的田園劇,想象著能棲居其間。

彌爾頓對戲劇的興趣不僅只停留在想象中,他將它們付諸實踐,《阿爾卡迪亞》和《科摩斯》兩劇就是證明。不可思議的是,奧利弗·克倫威爾未來的拉丁文秘書居然曾寫過假面劇,還是和包括作曲家亨利·勞斯(Henry Lawes)在內的非宗教人士合作完成的。這樣看來,《科摩斯》是個尤為重要的征兆。它的魅力很大程度來自音樂和布景之美。彌爾頓對該劇的貢獻在于,他在科摩斯與少女冗長的辯論中,加入介紹和連接的段落作為大背景。假面劇的整個論述并不流暢,行文也是大費周章;而劇中的少女,雖然外表是個清純的美人,性格卻固執尖銳,并不討人喜歡,這在文學史上倒也是個特例。然而,人們對該劇傳統上的預期卻和它真正傳達的效果大相徑庭,這正清晰地說明青年彌爾頓的內心和他的同代人一樣,被夾在舊時代的自由享樂與新時代的恪守清規之間,進退兩難。

《科摩斯》是在1634年9月完成的。我們現在就來看看,在這之前一兩年間,時局發生了多大的動蕩。

二十多年來,清教和戲劇的對立愈發嚴重。在此期間,劇院起了煽風點火的作用。到1633年早期,隨著一本奇書的問世,原有的矛盾愈加激化。書的作者名為威廉·普林(William Prynne),是一名林肯律師學院(Lincoln's Inn)外席律師[79]。他為該書起了個奇長無比的標題,因為篇幅所限,在此,我僅引用其中的零散片段,以說明作者的主旨:“《假面劇的歷史》:演員的災難,表演者的悲劇……大量事實證明,假面劇這一流行的舞臺戲?。ㄟ@個浮夸的惡魔)是一種罪惡、異端、放蕩和不敬的演出……而從事該行當的劇作者和演員……是不道德的、下流的、行為不端的基督徒。同時,本書將反駁所有相關申辯,并簡要討論表演和學院幕間劇[80]的非法性?!痹谶@冗長的標題之下,他又列出了許多假面劇的罪名。他這樣做不僅冒犯了劇作者和演員,侮辱了皇室,還激怒了律師學院的成員們。(他們怎么也想不到)同行中有人膽敢寫下那樣的書,而且還把它獻給了林肯律師學院的主管委員們。

律師學院圍繞該書展開了長時間的討論,浪費了大量時間。終于,同年11月,在爭議爆發了10個月之后,四大律師學院(分別是林肯律師學院,格雷律師學院,中殿律師學院和內殿律師學院)律師協會的主要成員決定聯合公演一部假面劇,并全力以赴使它成為英國戲劇舞臺上最為宏大的假面劇。為此,他們準備了3個月之久,并請來英國各地最優秀的古籍商、藝術家、詩人、作曲家、歌者、舞者和演員。演出前,他們又安排了街車游行,線路是從神殿教堂到白廳。整個游行華麗異常,于是,國王和王后命令街車“沿著白廳外圍轉一圈,好讓他們再看一遍”。這臺名為《和平的勝利》的假面劇經過了精心雕琢,既是正統寓言劇[81],又是社會諷刺劇。劇情圍繞名為“和平”、“法律”、“正義”和“天賦”的四位主角展開,名為“觀念”和“幻想”的兩人負責解說四主角的行為,劇中充斥著一系列反假面劇的喜劇元素,并以名為“黎明”的人物的適時出現作為最終收尾?!袄杳鳌弊詈笳f道:“這塵世上的人群和榮光,即使不是虛妄,也會很快逝去,終結和消散,仿佛從未存在?!盵82]該劇在白廳王室面前首演,一周之后,由市長庇佑,在商人大廳(Merchants’ Hall)再演。又一周過后,一出名為《不列顛的天空》的假面劇在白廳上演,其場面之宏大,不輸《和平的勝利》。普林就這樣吃了一記溫柔的耳光。

而當權者并不滿足于僅在劇場里樹立權威。他們還要譴責冒犯者,甚至要懲罰他們,而且要把查理一世實行絕對君主制期間的所有反對者或異見者都列入冒犯者之列。查理一世擁有三位嚴酷而能干的左右手,來幫他施政。年輕的漢密爾頓侯爵代表他統治蘇格蘭;斯特拉福德伯爵溫特沃以完美的治國之方替他管理愛爾蘭;而勞德那時已是權傾四野的坎特伯雷大主教,也是查理一世治理英格蘭的得力干將。這位大主教對極端危險的異端分子毫不留情。《假面劇的歷史》一書的作者普林被剪掉耳朵示眾。后來,因為他還不肯屈服,殘余的部分耳朵也被可憐兮兮地剪掉了,臉頰上還烙上了“S.L.”(即煽動性的誹謗者)字樣。好戲還在后頭呢。林肯教區主教威廉姆斯即使已經離職,但仍因一時不慎,在國王的授意下,被罰款、囚禁;后來還因為接到稱勞德為“微不足道的寄生蟲”以及“刺猬”的信后沒有反駁,又被罰了8000英鎊。與此同時,清教的一般信徒,教區區長,巡回演說的講師,教區牧師和副牧師,凡此種種擁有財富或權威,卻偏離英國國教的嚴苛教義的人,都被剝奪了權力,并遭到罰款或囚禁。最后,勞德甚至發起了一種游擊戰式的方式,來清剿“隱蔽在倫敦城中的教會分離派[83]的老巢”。

很明顯,勞德玩這種把戲,是事出有因的。問題遲早都會堆積國王的頭上。查理一世實行了11年多的專制統治,這之后,他卻發現自己愈發難以控制局面了,形勢非常危急,所以,在1640年春天,他很不情愿地召開了議會。他想要12項特別津貼[84],但議會堅持要討論國內的民怨,就這樣僵持了三周后,查理一世遣散了議員。很快,人們就發現,查理一世在極端無奈下做出的這種權宜之舉并不那么聰明。即使是這樣的一擊,也不能解開英國當時的戈爾迪之結。[85]議員們不能容忍被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地耍弄;于是他們又聚集到一起,召開了議會,以解決自己的問題。而且,他們還要掌握決定權。議會認為,判處斯特拉福德伯爵溫特沃死刑,是國家與人民的訴求,因為,和其他任何人比起來,斯特拉福德伯爵更具威脅性。[86]斯特拉福德伯爵遇見了即將來臨的厄運,帶著重重疑慮來到倫敦,請求國王確保“沒人能動他一根毫毛”。然而,他幾乎是立馬就被關進了倫敦塔。5個月后,他接受了審判,審判從1640年3月開始,一直持續到1641年。這是在威斯敏斯特廳上演的最具戲劇性的審判之一。

威斯敏斯特廳是皇室的舞臺,展示著帝王的悲劇。它最初是由征服者威廉[87]之子威廉·魯弗斯(William Rufus)建造的。三個世紀之后,一場災難性的大火將它燒毀。而到了喬叟的晚年,它又得到了改造和擴建。它的屋檐下回響過威廉·華萊士、托馬斯·莫爾爵士、科巴姆勛爵和蓋伊·福克斯[88]死刑的宣判聲音。而身穿紫袍,手執權杖和圣經的克倫威爾也是在這里宣誓成為“護國公”的。幾個世紀之后,沃倫·黑斯廷斯[89]在這里被無罪釋放。而也是在這里,身處17世紀的查理一世將步上斯特拉福德伯爵的后塵,走向斷頭臺。

想象一下吧,在這個大舞臺的一端,身為法官的貴族們穿著白貂皮鑲邊的猩紅長袍,坐在綠毯鋪就的座椅上;他們身后是一個個格狀小間,里面坐著國王、王后和皇室女眷;身穿黑袍的囚犯站在大廳中央;而層層疊疊的縱長座上坐滿了前來旁觀的下議院議員。在伊麗莎白和詹姆斯一世統治期間,這里總彌漫著一股既莊嚴又不雅的奇怪氣息。

“人們常常是還沒靠近廳門,就會聽到巨大的喧囂。審判間隙,在斯特拉福德伯爵準備辯護詞的當口,法官們總會站起身來,到處走動,高聲談笑;下議院的議員們也毫不避諱地大聲嚷嚷;10點過后,大家就開始吃東西了,他們享用的可不僅是點心,還有鮮肉和面包,以及大瓶大瓶的啤酒或葡萄酒。而且,人們喝酒的時候不用杯子,拿著瓶子就直接灌,觥籌交錯間,臟兮兮的酒瓶在人群中傳來傳去。所有這些都發生在國王的眼皮底下?!盵90]

時間沉悶地流逝,不幸的囚徒即將迎接自己的宿命。這一回,王國的保證也不能作數了。雖然查理一世在很多場合態度強硬,這次卻迫于大眾的壓力,作出了讓步。

國王很遺憾,這不是他的錯;

是的,鮑爾弗,他甚至都哭了,

而我聽到這個消息以后,

感覺人輕松了很多,走起路來也更輕快了。[91]

于是,1640年5月12日星期三,“那顆長著一頭卷發、承載著權力的驕傲頭顱,便滾到了塔丘(Tower Hill)的絞刑架下”。

這也掀開了查理一世垮臺的序幕。不久以后,他與議會產生了激烈的爭執,這導致內戰在一年內爆發。1646年,他逃到蘇格蘭尋求庇護,但很快就遭監禁,再也沒有得到自由。他在蘇格蘭被囚禁了7個月,后又為英格蘭所俘,做了兩年的階下囚,之后便受到公開審判。審判仍然在威斯敏斯特廳舉行。當初有能力拯救斯特拉福德伯爵的查理一世現在已是自顧不暇了。即使他藐視法庭的權威,并試圖在法庭宣判之時開口說話,一切都是徒勞。他曾不耐煩地聽著法庭上針對自己的指控,然而,就在這之后不到一周,他就被守衛敦促著離開,前往白廳,再穿過狹小的圣詹姆斯公園,走向圣詹姆斯宮[92]。三天后,他又沿路返回,走進白廳的國宴廳,并由擴建的窗戶走向陽臺,接受了死刑。

于是,英國成了共和國,進入了新的歷史時期,而這一時期和過去一樣,麻煩不斷??藗愅栐趪鴦瘴瘑T會和尾閭議會[93]的支持下,不懈地努力著,但最后還是被迫獨自接手政府。年輕的查理二世天生擅長結交朋友。有關他已繼承王位的通告在蘇格蘭和愛爾蘭被宣讀,而他也在海牙建立了自己的宮廷,雖然最后被友好驅逐了。在英國國內,各種帶有爭議的宣傳冊鋪天蓋地。這時的彌爾頓是弒皇派的喉舌,為了回擊《圣容》(Eikon Basilike)一書,他寫出了《圣容破壞者》(Eikonoklastes),而《為英國人民聲辯》(Pro Populo Anglicano Dejensio)這本小冊子則是為了反駁薩爾馬修斯的《為英王聲辯》(Dejensio Regis)而寫成的。

麥考利在他的作品中對17世紀混亂無序的時事表達出一種悔過之情[94]:

“少將們在他們的轄區里敲竹杠;戰士們從荒廢的農家搜刮戰利品,用以尋歡作樂;通過打家劫舍發家的暴發戶,強占了老紳士的房屋和財產;孩子們敲碎了大教堂美麗的窗戶;貴格會教徒[95]赤身裸體地騎馬穿過市場;第五君主制集團的信徒高呼‘耶穌王降臨’;為效仿亞甲,煽動者們站在木桶上演講:他們說,所有這一切,都源于那場‘大革命’。”

這些是人們在勝利時刻,向敵人宣泄自己的宗教狂熱情緒的方式;而從另一方面講,這種宗教狂熱也同樣體現在勝利者對教義的堅守上:

“盡管教會的訓誡已經結束了,但在議會轄區內,人們的宗教熱情空前高漲;以下是有關人們做禮拜的精準描述:教堂里充斥著大量專心致志的信徒,前來聽布道的人是平時的3到4倍;維持秩序的官員在街上巡邏,并關掉所有的公共場所;無論是街上還是田間曠野,都沒有行人,若無十分必要,人們是不上街的。人們在自己家里進行宗教活動,比如閱讀圣經,全家祈禱,背誦布道詞或者歌唱詩篇,這些場景是如此普遍,以至于你若在周日傍晚穿過倫敦,就不可能見到一個閑人,禱告聲和贊美上帝之聲從教堂和私人住宅中傳出,不絕于耳……那時,所有的游戲和娛樂場所都被關閉了;你不會聽到褻瀆上帝的賭咒,也不會看到酒鬼,任何形式的墮落放蕩都不存在?!盵96]

1644年,彌爾頓在行文中表述了一種崇高的愿景,而那種場景在革命取得勝利的數年間,似乎得到了雙倍的印證[97]:

“我想我看到了一個崇高而強大的國家,它就像力士一樣,正從睡夢中醒來,并甩動著自己不可戰勝的頭發[98]:我想我看到了一只雄鷹,它正以鳴叫聲顯示著自己青春的力量,在正午的陽光下,它雙目如炬,眼中不含一絲陰霾,是天國之光清除了長久欺瞞它的目障。膽怯的群鳥(其中一些是熱愛黃昏的夜行鳥)圍繞在它身旁撲撲振翅,震驚于雄鷹的出現,它們嘰嘰喳喳地吵鬧不休;滿懷著妒忌,它們喋喋不休地預言著宗教分裂的來臨。”

隨著時間流逝,不滿情緒漸漸高漲,人們擔心,革命不過是將斯圖亞特王朝替換成克倫威爾王朝而已,于是,查理一世的支持者逐漸掌握了實權。然而,事實結果比這更讓人不滿;1658至1659年間,英國人民痛苦地發現,克倫威爾護國公去世后,在他兒子理查德·克倫威爾的統治下,英國上下一片混亂,這比奧利弗·克倫威爾的獨裁統治更讓人難以忍受。在那些日子里,人們經歷著靈魂的試煉。有人對共和的失敗感到絕望,有人熱切地期盼這年輕的查理二世快快復辟,而很多人都游移不定,不知道是該保持沉默還是該開頭說話,也不知道如果必須開頭的話,自己應該說些什么才好。那些年里,詩人們寫就的英國文學可不是什么令人驕傲的篇章。[99]有著桂冠詩人稱譽直到1649年的威廉·戴夫南特(William Davenant)寫了篇沉悶的賀詞來迎接“我神圣的主人無上幸福的回歸”,這篇賀詞的最糟糕之處在于,它那長篇累牘的表達都是真誠的。亞伯拉罕考利(Abraham Cowley)雖然表面上和共和政權達成了和解,但看到王政復辟還是異常高興。埃德蒙·沃勒(Edmund Waller)和約翰·德萊頓(John Dryden)對周遭的喧囂感到羞愧,盡管他們自己不久以前也曾出版過類似的詩篇,來稱頌克倫威爾。這些文人似乎很輕易就把過去的宿怨拋到了腦后。對不屬于文壇的人來說,事情就沒那么簡單了。塞繆爾·佩皮斯(Samuel Pepys)在日記里擔心,他過去的一些輕率行為可能會被揭發出來,這無疑也是其它許多人的擔心之處,雖然他們不像他那樣,會記下引人入勝的日記流傳后世。[100]

查理二世1660年的隆重回歸與他父親的死亡形成了奇妙的對比。市郊通往倫敦的二十多英里長的道路上,擠滿了歡呼的人群,“一整條街都被占得滿滿的”。50000士兵在布萊克希斯迎接圣駕,而倫敦市長和市政官員則在泰晤士河旁恭候。查理二世進入倫敦,沿著熟悉的路線,穿過倫敦大橋,走過大主教街,再由齊普賽街到艦隊街、圣殿閂、河岸街,最后抵達白廳。白廳的國宴廳原本是查理一世被斬首的地方,而現在,這里聚集了眾多的國會議員,都等著向他的兒子致敬。[101]

然而,事情往往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查理二世的登基也不例外。如果說,對查理一世的審判從最好的方面來講,是以宗教之名宣泄一種絕望的歇斯底里情緒,那么,對弒君派的懲處便是恐怖的復仇。很多人都以莫須有的罪名被處決了;而他們被處死前所遭受的侮辱和折磨則是可怕的。一些人被豁免的理由聽上去是那么不真實;而約翰·彌爾頓這個最大的反叛者卻逃過了一劫,這簡直是最大的奇跡。然而,這種奇跡只是特例。大范圍審判和處刑才是主旋律。至于在處死刑時注意讓犯人不受痛苦,以及不讓好奇和病態的公眾觀摩絞刑或電擊執行過程這些,都是到更近代才出現的社會規范。

所有這些都結束之后,1661年4月23日,查理二世加冕登基,這一天同時也是圣喬治日[102]和莎士比亞的生日。這就是現代英國的加冕儀式;或者可以說,在這一不斷重復的儀式中,現代英國在向過去的傳統致敬。在英王喬治七世和愛德華五世的加冕典禮照片中,如果忽略室外背景,就游行和慶典的部分來看,實在是和查理二世的加冕典禮有些相似。穿著鑲有白貂皮邊的深紅色長袍的查理二世,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內身著盛裝、排列井然的人群,還有由教長、主教和大主教共同主持的典禮,這種種光華奪目的景象便構成了加冕典禮。

“大教堂里進行著各種宗教儀式,人們下跪、禱告、唱歌,國王親吻主教們,主教和貴族向國王宣誓效忠,人們在教堂里移動、更換姿勢,大法官克拉蘭敦和傳令官一起宣讀國王的大赦令,王室財務主管拋灑金銀獎章……音樂響起,身穿紅裝的樂手拉起小提琴,敲起鼓,吹起小號,人們的意識變得愈發模糊,大家都厭倦了冗長的儀式,渴望離開教堂?!盵103]

接下來幾年發生的事人們都再熟悉不過了。新國王查理二世完全沒有繼承他父親的美德和實力。他的影響力只來自他對宮廷的放縱,并沒有因為人們對克倫威爾統治的反感而增強。克倫威爾時期的罪惡也并未就此消失于倫敦、英國和地平線之上。但我們完全可以說,這個時代在皇室的支持下,變得前所未有的放縱無序。也難怪“老朽、貧窮、失明、遭辱”的彌爾頓會在《失樂園》和《力士參孫》里那樣描述自己——當他自豪的寫道:

世易時移,我心永恒,[104]

當他捫心自問:

若我心始終如一,何必問身在何處?[105]

的時候,他也是在以藐視天下的心態書寫著自身的座右銘。對于即將來臨的絕望,他掩卷長嘆,所為的也絕不僅是力士參孫:

為了將

以色列人從非利士人的奴役中解放,

我向上帝尋求救贖,然后發現

雙目失明、和眾奴隸一起困在加沙磨坊的

上帝,也一樣被囚于非利士人的枷鎖之下[106]

從此以后,彌爾頓便盡可能地與世隔絕,不問世事。然而,當他寫出以下詩句時,人們很難不相信這是在說宮廷:

放縱的喧鬧

響徹云霄

到處是傷害與暴行;

當夜幕降臨,伴隨著傲慢與酒精,

魑魅魍魎,傾巢而出

然而,這只是問題黑暗的一面。在以后的章節中,我們會詳細論述到這樣的場景。有趣的是,當我們回過頭再看時,就會發現它已經不是個政治問題了。雖然接下來的時代也相當令人期待,但到那時,倫敦的社會、藝術生活就會呈現出一種獨立的狀態,和政治家、戰士或牧師再沒有直接的聯系。

這時,倫敦有史以來最大的瘟疫突然降臨。笛福在他的《大疫年日記》中生動描繪了其中的恐怖。[107]瘟疫1664年冬季開始爆發,疫情逐步加重,越來越多人因此死亡,然后被從原本所屬的教區運到倫敦城的西北部。而瘟疫還在持續擴散,覆蓋面越來越廣。到了第二年夏天,全城人都開始恐慌。富人當然最先開始逃亡。

雖然笛福的《大疫年日記》并不是真正的日記,但這絲毫沒有減損它的價值。大疫之時,笛福是個五六歲的孩子,因此,他完全可以從瘟疫的幸存者那里獲取許多資料。而且,有大量證據表明,他寫書時也常翻閱權威記錄。

“放眼望去,到處都是裝著家當,載著婦人、仆役和孩子的貨車和手推車;更有錢的人擠在馬車里,由車夫伺候著,匆忙離開了。”[108]

到六月末,倫敦市長下發了詳細的指令,其中包括怎樣照顧病人,料理死者后事,如何清理街道,還有對集會的限制[109]。接著,為了讓那些總是意識不到情況有多危急的人們認清現狀,政府出臺了一些相當讓人吃驚的條例規范?!皯騽?、斗熊、游戲、民謠和擊劍”都被明令禁止,公共聚餐和“在酒館、啤酒店、咖啡館以及酒窖酗酒”也遭取締,但并不完全成功。7月中旬,一周內有700人死于瘟疫。到了8月末,每周的死亡人數已經超過6000,而9月的第一周有將近7000人死去。

這種大規模破壞帶來的后果之一就是,它使那些平常被法律和輿論所束縛的人完全墮落了。有人不知羞恥地招搖撞騙,護士和保姆遭到侮辱,死人的財物被洗劫一空,而廢棄的房屋和店鋪也慘遭洗劫。恐懼使人瘋狂。雖然不時也有無私的善行被記錄在案,但那實在是少得可憐。

“這期間發生了許多故事,其中一個實在令我心潮澎湃,有一位住在天恩寺街的杰出公民,一個馬具商,他的孩子們都已死于瘟疫,由他親手埋葬,而他和他妻子也已然被隔離,終究難逃一死,他只剩下最后一個孩子,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要拯救這個幼小的生命;他將這個赤身裸體的嬰孩托付給了一位朋友,這位朋友(給孩子穿上新衣)把他帶到了格林威治;在那里,我們聽到了這個故事,然后一致同意要把這個孩子留在城里撫養?!盵110]

到9月中旬,疫情有所緩和,但依然持續,其間有小幅波動。就這樣過了一年。據報告,到了1666年5月的中旬,一周內只有53人死于瘟疫。但瘟疫直到同年8月都還沒被徹底根除。它一直持續到1666年9月,然后,9月的第二天,就像是覺得倫敦所遭受的苦難還不夠似的,老天又降下了新的災難。

那就是倫敦大火,它在四天內幾乎燒盡倫敦城墻里的老城區。彌爾頓曾到倫敦附近的巴克斯郡避難,住在查爾芬特·圣賈爾斯(Chalfont St.Giles)鎮上。這對彌爾頓來說,不過是為了行動方便,雖然必要,但也是湊巧。比起倫敦的興衰,他對“散文或詩歌上的嶄新嘗試”更感興趣。住在查爾芬特的數月間,他大致完成了《失樂園》的創作,并開始寫《復樂園》。他在大火燒起來之前返回了倫敦。但因為他住在離沼澤門只有幾百碼的骨山墓地(Bunhill fields)炮兵街,所以沒受到直接損害。他在自己的任何文學作品中都沒有提到這場大災難,這再次證明了他已完全離塵索居?!拔烈吆痛蠡鹚愕昧耸裁矗罡哔F的革命都已然失敗了?!?

一個周日的夜晚,在當時的倫敦東區布丁巷(Pudding Lane)里,大火燒了起來。這場火直到四天后才被撲滅。它吞噬了436英畝土地,其中包括4個城門,89間教堂和13200個民居。據約翰·伊夫林記錄[111],大火燒起來的第二天晚上,火勢蔓延到圣保羅大教堂,碰巧燒掉了他和他的考察團曾站立過的腳手架。就在六天前,他們還在那里討論,要對大教堂進行修復和改建。而現如今,人們是那么絕望,以至于他們根本沒有花精力去拯救家園和財物。當權者考慮的是:大火經過之處的建筑要怎么處理,是推倒還是爆破;而心煩意亂的有產階級“幾乎不去救火,整個城里只回蕩著人們的哀嚎,一片悲涼”??衽哪Ч砭瓦@樣一路行進。

“長期溫暖、晴好的天氣使空氣中充滿熱量,也為大火的引燃提供了材料。大火以驚人的氣勢吞沒了房屋,家具等一切東西。我們看見泰晤士河上飄滿了物品,有時間和勇氣救火的人用駁船和小舟運載他們從火中搶救回來的財物;岸上到處是手推車和馬車,幾十公里長的道路上,各種行李零零落落散落了一地;人們在路邊搭起帳篷,以暫時棲身,并存放他們帶出來的家私。多么痛苦不堪的場景?。∵@是人類自創世以來從未遭遇的場景,而我們要等到大火燒盡一切之日[112]才會再次見到這樣的大火。到處都是一片火海,世界像被置于燃燒的火爐之上,人們即使身處四十英里開外也能看到沖天的火光,就這樣持續了好幾夜。于是,我今天下午離開了這里。這里就像另一個索多瑪城[113],或者可以說,這就是倫敦的末日,倫敦已經不復存在!”

大火就這樣摧毀了大片的土地,而隨后的清理廢墟工作持續了兩年之久。大火才剛撲滅,隨時樂意規劃公共工程的伊夫林便“向國王呈上他考察廢墟的報告和興建新城的計劃”。而克里斯托弗·韋恩爵士不久之后又呈上了另一份規劃。這兩份規劃最終未能實施,而因為難以界定財產所有權,政府決定保留原來的街道路線;就這樣,除那些工程量最大的建筑還沒有竣工外,倫敦城基本在四年內重新屹立了起來。

新舊交替中的倫敦,街道的歷史可以追溯到遠古的過去,而街上的建筑卻比之前更為漂亮、寬敞了;舊教區添了新的教堂;古老的迷信讓位給新的、更為理性的時代;固執而嚴肅的倫敦人依然堅守舊時的清教思想,哀悼著逝去的榮光。到公元1674年,彌爾頓時代的倫敦已然成為了歷史。

參考閱讀

傳記和社會歷史類

托馬斯·卡萊爾(Carlyle,Thomas),《克倫威爾的書信和演講》(Cromwell's Letters and Speeches)。

托馬斯·麥考利(Macaulay,Thomas B.),《論彌爾頓、漢普登和班揚》(Essays on Milton,Hampden and Bunyan)。

戴維·馬森(Masson,David),《彌爾頓生平以及當時的歷史》(Life of Milton,in Connection with the History of the Times)。

約翰·伊夫林(Evelyn,John),《日記》(至1660年為止)。

塞繆爾·佩皮斯(Pepys,Samuel),《日記》(1660年—1661年;1665年—1666年)。

H.B.惠特利(Wheatley,H.B),《塞繆爾·佩皮斯和他所在的世界》(Samuel Pepys and the World He Lived In)第六章“倫敦”。

應景詩歌

亞伯拉罕·考利(Abraham Cowley),《陛下復辟與回歸頌》(Ode upon His Majesty's Restora-tion and Return);《有關最近內戰的詩歌》(A Poem on the Late Civil War);《通過幻想,討論奧利弗·克倫威爾政府》(A Discourse,by Way of Vision,concerning the Government of Oliver Cromwell)。

約翰·彌爾頓,《至克倫威爾將軍》(To the Lord General Cromwell)。

托馬斯·斯普拉特博士(Dr.Thomas Sprat );《有關新護國主的快樂回憶》(To the Happy Memory of the Late Lord Protector)。

埃德蒙·沃勒(Edmund Waller),《《陛下修繕圣保羅大教堂贊》(On His Majesty's Repairing of St.Paul's)《護國主頌》(A Panegyric to My Lord Protector)《護國主的挽歌》(Upon the Death of the Lord Protector)《迎接陛下回歸之歌》(A Panegyric to My Lord Protector)。

諷刺類和描述類

亞伯拉罕·考利,《清教與天主教的諷刺詩》(The Puritan and the Papist.A Satire)。

約翰·德納姆爵士(Sir John Denham),《庫珀斯山》(Coopers Hill)(描寫圣保羅大教堂的片段)19—38詩行;共和國時期在英國出版的政治民謠,《珀西學會出版物》(Percy Society Publications)1841年第一卷。

約翰·彌爾頓,《快樂的人》(L'Allegro);《沉思的人》(II Penseroso)。

威廉·普林(William Prynne),《假面劇歷史,對戲劇演員的鞭笞》(Histrio-Mastix,The Player's Scourge)。

埃德蒙·沃勒《陛下修繕圣詹姆士公園頌》(On St.James's Park as Lately Improved by His Majesty)第八卷,150頁;《查令十字街查理一世塑像頌》(On Statue of Charles I at Charing Cross in 1674)第八卷,237頁。

(閱覽以上詩歌,可參看約翰遜的《英國詩人:1779—1781年》)。

小說(小說具體內容見小說閱讀目錄附錄)

W·H·安斯沃斯(W.H.Ainsworth),《圣保羅大教堂》(St.Paul's)。

丹尼爾·笛福(Daniel Defoe),《大疫年日記》(Journal of the Plague Year)。

吉迪恩·哈維(Gideon Harvey),《記那些偉大與恐怖》(Narrative of the Great and Terrible);《倫敦大火回憶錄》(作者笛福,博恩版)。

瓦爾特·司各特(Walter Scott),《皇家獵館》(Woodstock)。

賀拉斯·史密斯(Horace Smith),《布萊布雷特堡》(Brambletye House)。

戲劇

理查德·布羅姆(Richard Brome),《荒蕪的科文特花園》(Covent Garden Weeded)(1659);《快活的水手》(A Jovial Crew)(1652);《喜結連理》(A Mad Couple Well Matched)(1653)。

羅伯特·布朗寧(Robert Browning),《斯特拉福德伯爵》(Strafford)(1837)。

菲利普·馬辛杰(Philip Massinger),《老賬新還》(A New Way to Pay Old Debts)(1632);《倫敦婦人》(The City Madam)(1632)。

賈斯珀·梅恩(Jasper Mayne),《城市姻緣》(The City Match)(1639)。

詹姆斯·雪萊(James Shirley),《海德公園》(Hyde Park)(1632);《快樂淑女》(The Lady of Pleasure)(1637);《和平的勝利》(The Triumph of Peace)(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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