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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溫斯頓不覺深深嘆了口氣,哪怕電屏近在咫尺,也無法阻止他在開始每天工作之前嘆氣。溫斯頓把說寫器拉到身邊,吹掉話筒上的灰塵,戴上眼鏡。他辦公桌右手邊的氣流輸送管里掉下四個小紙卷。他把紙卷展開,用回形針夾到一起。

工作隔間墻上有三個洞。說寫器右邊的洞是一個用來傳送書面指示的小型氣流輸送管;左邊稍大一點的洞用來傳送報紙;溫斯頓手邊側墻上的洞為長方形,蒙著鐵絲網,用來裝廢紙。這棟建筑里有成千上萬個這樣的長方形洞,不僅每間房間里有,而且每條走廊上相隔不遠距離就有一個。不知何故,人們將其稱作“記憶洞”。只要有人得知一個文件須銷毀或看到身邊有廢紙,都會下意識地就近打開一個記憶洞的擋板,將廢紙扔進去。于是被投進記憶洞的紙就會由熱氣帶到一個巨大的熔爐中銷毀,這個熔爐隱藏在這棟建筑的某個神秘的地方。

溫斯頓仔細看了一下剛才展開的四張紙。每張紙上用縮略語寫著一兩行指示——這些指示并不是用真正的新話寫成,但用了很多新話詞語——這種書寫方式僅供部里內部使用。紙上寫著:

泰晤士報 17.3.84 修正大大非洲不實演講

泰晤士報 19.12.83 預報三年計劃第四季度關于當今事件的83處錯印

泰晤士報 14.2.84 修正富部巧克力錯報

泰晤士報 3.12.83 大大日示報道雙倍不好,涉及非人,全部重寫報上級歸檔。

溫斯頓帶著隱隱的滿足感把第四條消息放到一邊。這項工作比較復雜,而且責任重大,須最后處理。另三項只是常規工作,盡管第二項需要處理一堆枯燥乏味的數據。

溫斯頓在電屏上輸入“過期刊物”,索取《泰晤士報》相關版次。過了幾分鐘,他所要的報紙就從氣流輸送管里掉了出來。他接到的任務與一些文章或報紙有關。由于這樣或那樣的原因,這些報紙需要修改,或用官方語言來說,需要“修正”。比如,三月十七日的《泰晤士報》上,刊登了老大哥前些日子的一個演講。當時他預測南印度前線不會有動靜,而歐亞國將在短期內于北非登陸。但事實是歐亞國高級指揮官在南印度發起了攻勢,北非反而沒有動靜。因此必須重寫老大哥的演講,通過這種方式讓老大哥的預測與事實相符。還有,十二月十九日的《泰晤士報》刊登了官方對1983年第四季度各種消費品產量的預估,這也是第九個三年計劃第六季度的產量。而今天的報紙上刊登了有關真實產量的報告,相較之下,之前的預估每一項都錯得離譜。溫斯頓的工作就是修正原先的數據,使之與后來的數據相吻合。第三項工作涉及一個簡單的錯誤,只需幾分鐘就能完成。不久前,大約二月份的時候,富足部許諾(官方說法稱為“明確承諾”),1984年內,巧克力定量不會降低。但是,溫斯頓記得就在這周末,巧克力定量就會從三十克降到二十克。因此,把原先的承諾修改為預警即可,預警內容為很有可能要在四月份的某個時候降低定量。

溫斯頓一旦處理完一項指示,便把通過說寫器修正完的文本夾到與之相對的《泰晤士報》上,并將其推進氣流輸送管。接著幾乎是下意識地將記著指示的小紙條和他做的筆記揉成一團扔進記憶洞焚毀。

氣流輸送管連接著一個看不見的迷宮,對迷宮里到底發生著什么事,他并不清楚細節,但知道個大概。只要有更正的必要,相應份數的《泰晤士報》將被收集、訂正,并重新印刷,原先的報紙會被銷毀,修正后的報紙則會取代之前的存檔。這種不停的修改不僅應用于報紙,而且應用于書籍、期刊、小冊子、海報、傳單、電影、原聲帶、卡通、照片等與政治和意識形態相關的所有文獻。使得過去每一天,幾乎每時每刻都與現在保持一致。通過這種方式,使得資料顯示的黨的每一項預測都是正確的,不允許任何與當下情形相違背的新聞報道和觀點的記錄存在。所有歷史事件就像寫在一張可以擦去重寫的羊皮紙上。只要有這個必要,就會立刻把原文擦得一干二凈,重新書寫。因此只要這么做,就絕沒有可能證明有錯誤的存在。檔案司中有一個最大的科室,比溫斯頓工作的科室要大得多,里面工人的工作就是搜尋并收集所有須被取代并銷毀的書籍、報紙等。若干版《泰晤士報》也許因為政治聯盟的改變或老大哥預言的錯誤等原因被重寫了幾十遍,現在上面依然印著當時的時間進行存檔,而且找不到任何與之相違背的版本。書籍也會一次又一次被召回重寫,而且無一例外地重新發行,亦沒有任何有關內容變更的聲明。甚至溫斯頓收到的工作指示上,也沒有任何有關偽造行為的陳述甚至暗示,僅僅聲稱出于準確的考慮,須更正一些遺漏、錯誤、錯印、引用不當的地方。這些工作指示溫斯頓一旦完成,就會無一例外地被立即銷毀。

但事實上,溫斯頓在更正富足部的數據時覺得這甚至不能算是偽造。完全就是以胡編來取代胡編。你所處理的大多數材料跟現實世界根本沒有關聯,甚至連謊言與現實之間的關聯都沒有。更正的數據和原始數據一樣都是空想出來的。很多時候你需要憑空捏造出這些數據。比如富足部預估這一季度靴子的產量為一億四千五百萬雙,而實際產量為六千二百萬雙。但是溫斯頓在重寫預估數量的時候,把產量縮減為五千七百萬雙,使得富足部可以和往常一樣宣稱超額完成了計劃。不論怎樣,不管是六千兩百萬雙還是五千七百萬雙,還是一億四千五百萬雙,都和事實沒有關聯。很可能根本就沒有生產靴子這回事,甚至可能根本沒人知道靴子的產量到底是多少,更沒有人關心這件事。人們只知道報紙刊登著每季度靴子產量巨大,而大洋國可能有一半人打著赤腳。事無巨細,都是這樣記錄的。一切都消散在一個影子世界里,最終甚至連年份日期都無法確定了。

溫斯頓朝大廳另一端看去。在正對面的工作隔間里,一個名叫特羅森的男人正在不緊不慢地干著活。特羅森身材矮小、穿著整齊、下巴黝黑,膝蓋上蓋著一張合起來的報紙,嘴和說寫器話筒湊得很近。感覺他不想讓自己所說的話讓電屏之外的人聽到。他抬起頭,眼鏡朝溫斯頓方向反射出敵意的光芒。

溫斯頓和特羅森幾乎素昧平生,也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工作。檔案司的人員通常緘口不提工作上的事。狹長的大廳一扇窗戶都沒有,兩側的工作隔間里不斷傳出翻紙的沙沙聲和人們對著說寫器說話的咕噥聲。這個大廳里有幾十個人溫斯頓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盡管每天見到他們在走廊里來去走動,還會在兩分鐘仇恨節目時見到他們手舞足蹈的樣子。他知道,自己隔壁工作隔間里那個淺棕色頭發的女人天天忙個不停,她的工作只是在報刊上查找并刪除那些已經人間蒸發、不再存在的人員名字。她多少是適合做這項工作的,因為她的丈夫就在幾年前人間蒸發了。幾個隔間外,有一個整天空想、身無長技的好好先生,名叫安普福斯。這人耳朵上汗毛很重,最擅長吟詩作賦。他的工作就是將一些由于某些原因依然需要被收錄進詩集的反動詩歌作些修改,最后的定稿被稱為“權威文本”。這個能容納約五十人工作的大廳,不過是一個小科室,在檔案司這個龐大而復雜的機構中,只是一個細胞而已。在這個科室之外,上級下級機關有著大群工人在多如牛毛的崗位上工作。印刷廠規模龐大,里面有審校員、字體排印專家,還有專門為了假造照片而設的設備精良的工作室。電屏節目科里有工程師、制片人,還有專門的口技演員。還有大批資料員,他們的工作僅僅是列出清單,清單上寫明需要召回的書籍與期刊。存放已經修正過的文件的檔案室極其巨大,用來銷毀原件的焚化爐暗藏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某處,有一群負責管理的中樞人物,他們統籌整個機構的工作,并制定政策,決定哪些過去需要保留,哪些過去需要篡改,哪些過去直接抹煞。

而檔案司終究也只是真理部的一個分支,真理部的主要工作并不是重構過去,而是為大洋國公民提供新聞、電影、教科書、電屏節目、戲劇、小說……只要是能想到的信息、指示、娛樂形式,從雕像到口號;從詩詞到生物學專著;從兒童識字書到《新話字典》,無所不包。真理部不僅僅提供黨內的各種需求,而且以同樣的運作方式滿足下層群眾的需要。專門有相關部門負責群眾文學、音樂、戲劇,普遍意義來說就是娛樂。有只刊登體育、犯罪、天文報道的垃圾報紙;有五分錢一本的中篇情感小說;有充斥著色情畫面的電影;還有一些情歌,由一種形狀像萬花筒的寫歌機生產出來。這些部門下面還專門設了一個科,新話叫色科,負責生產最低級的色情書籍,這些書籍被封裝起來,除了制作人員之外,所有黨員都不準翻閱。

溫斯頓工作的時候,氣流輸送管里又滑出三條指示,不過都是簡單的工作,他在“兩分鐘仇恨”節目開始前就把它們都處理完畢了。“仇恨”節目結束后,溫斯頓回到工作間,從書架上拿下《新話字典》,把說寫器推到一旁,擦了擦眼鏡,開始著手早上的大工程。

溫斯頓生活中最大的樂趣來源于他的工作。雖然大部分時候只是單調的常規工作,但有時候也會碰到特別困難復雜的活,讓人能像解數學難題一樣深陷其中忘記自我,如偽造那些棘手的數據,你沒有任何參考,你只能憑借著對英社原則的認識和對黨想要你說什么的估計來判斷。溫斯頓對這方面很在行。有時候他會被委托修正《泰晤士報》上的社論,這些社論完全用新話寫成。他展開之前放在一邊的紙卷,上面寫道:

泰晤士報3.12.83,大大日示報道雙倍不好,涉及非人,全部重寫報上級歸檔。

如果用舊話(或者叫標準英語)來說,這句話應該是:

1983年12月3日的《泰晤士報》上,有關“老大哥每日指示”的報道極為不妥,因為涉及不存在的人。整篇重寫,并在歸檔前將草稿提交給上級。

溫斯頓將這篇問題文章通讀了一遍。老大哥每日指示,看起來主要都在贊揚一個名為“漂堡物委”的組織,這個組織負責給漂浮堡壘上的海員提供香煙和其他改善生活的物資。有一個名叫威瑟的著名核心黨員,被點名表揚并授予了一枚二級榮譽勛章。

三個月后,“漂堡物委”突然毫無理由地解散了。可以斷定威瑟和他的同事已經失寵。但關于此事,媒體和電屏上完全沒有相關報道。因為對政治犯的審判或公開批判通常不會發生,所以基本可以猜想是怎么回事。對成千上萬叛徒和思想犯進行大清洗,公開審判,逼其供述自己所犯的罪緊接著將其處死這類展示,幾年才有一次。更多時候,那些得罪黨的人,會直接消失,再也沒有消息。沒人知道這些人身上發生了什么事。除他的父母之外,大約就三十個溫斯頓認識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

溫斯頓用回形針輕輕敲著鼻子。對面的工作間里特羅森同志依然對著說寫器竊竊地說著。他把頭抬起了一小會兒,眼鏡又反射出兇光。溫斯頓思忖,是不是特羅森同志和自己在做一樣的工作。這項工作難度很大,不可能只交付一人來做:但反過來講,如果把這項工作交給一個委員會來做,那就等于公開承認這種篡改行為是存在的。現在很可能有十幾個人正在相互競爭,改寫老大哥的講話。而在核心黨里,現在也有那么幾個中樞人物負責選擇某一個版本進行重新編輯,接著就有必要進行相互參照這一復雜程序,最后選擇一個謊言,歸入永久的檔案,使其成為事實。

溫斯頓不知道為什么威瑟會被免職。也許因為貪污,也許因為能力不夠,也許老大哥單純只是想擺脫過于受歡迎的下屬,也許威瑟或他身邊的人有反動傾向,也許——這種可能性最大——發生這種事僅僅因為大清洗和人間蒸發是政府工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涉及非人”這個詞是唯一的線索,暗示威瑟已經死了。一旦出現了這個詞,你基本可以確定當事人并不僅僅是被關押了。有時候他們會在被處決前獲得一兩年的自由。在極少情況下有些你覺得很早之前就死了的人,會像鬼魂一樣出現在公開審判席上,供出幾百個同伙后人間蒸發,而這次是真的永遠人間蒸發了。然而威瑟現在已經是“非人”了。他不存在:也從未存在過。溫斯頓認為單純把老大哥的講話反過來寫還不夠。最好要在講話里加上一些和原題完全無關的東西。

他可以把原文改寫成常見的譴責叛徒和思想犯講話,但這樣太明顯了,而前線的戰爭或第九個三年計劃超額完成又會使其過于復雜。在這種時候,需要加上一些空想出來的東西。突然,他腦中閃出一個念頭,一個在最近一場戰役中英勇獻身的奧格威同志迅速成形。有些時候,老大哥會在每日指示中紀念一些淳樸的基層黨員,他們的生活事跡和為國捐軀的行為被樹立為人們學習的榜樣。而在這一天,老大哥會紀念奧格威同志。的確,根本沒有奧格威同志這個人,但幾行鉛字、幾張假照片就能很快讓他存在于這世上。

溫斯頓稍作思考,隨后把說寫器拉近,開始以老大哥慣用的說話方式記錄了起來。這種說話方式在軍隊中曾被廣泛使用,非常迂腐,即以一種明知故問的方式來說話(“同志們,從這件事,我們能學到什么?我們能學到的,也是英社的基本原則,即……”諸如此類),因此非常易于模仿。

奧格威同志三歲時,除了一面軍鼓、一把沖鋒槍、一架模型直升機之外什么都不玩。六歲時,他以特招身份提前一年加入少年特工隊,九歲時就已經是隊長。十一歲時,偷聽到叔叔的談話,認為其有犯罪傾向,于是就向思想警察檢舉揭發。十七歲時他已經負責組織青年反性團一個區的工作了。十九歲時,他設計了一種手榴彈,并被和平部采用,第一次試爆就一下子炸死了三十一個歐亞國俘虜。二十三歲時,他在一次行動中犧牲。當時他駕駛直升機攜帶重要文件飛越印度洋,被敵人的噴氣式飛機跟蹤,最后,為了不讓敵人找到尸體,他懷抱重機槍跳出直升機,和文件一起沉入大海。老大哥說,這樣的歸宿不能不讓人羨慕。老大哥還提了一下奧格威同志純潔、一心獻身革命的生活。他潔身自好,從不抽煙。除了每天去健身房鍛煉身體之外,沒有其他娛樂活動。他發誓終身不娶,認為婚姻與照顧家庭和每天二十四小時獻身革命兩者不可兼得。他開口必談英社原則,除了打敗歐亞國敵人以及抓捕間諜、破壞分子、思想犯、叛徒外,生活沒有別的目標。

溫斯頓對是否要授予奧格威同志獎章猶豫不定:最終他決定不這么做,因為一旦這么做,就要連帶進行不必要的相互參照。

他又看了一眼對面工作隔間里的競爭對手。他隱隱感覺特羅森正在做同樣的工作。無從知曉他們倆誰的文稿會被采納,但他有自信最終被采納的會是自己的稿子。奧格威同志一小時前還并不存在,現在他的事跡已經是事實了。而有一件事讓他感到很奇怪,即你可以創造死人,卻無法創造活人。奧格威同志并不存在于當下,卻存在于過去。一旦偽造行為被遺忘,他便會和查理大帝、凱撒大帝一樣真實存在,并立足于同樣的證據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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