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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內心的貧瘠,內心的富饒

我們評價一個人時,總會用“內心豐富”這個說法。究竟什么樣的人,稱得上內心豐富呢?實際上,內心的豐富來自于意識的發展。當意識停留在原地,人只能感知到自己,不能感知到別人,心靈會日漸萎靡、匱乏。可以說,意識每向前邁進一步,都會給心靈多帶來一份富足,而意識的停滯,則意味著心靈的貧瘠。

貧瘠的心靈勢必帶來偏見和狹隘,讓我們的生命很難在人與人的關系中展開。我們會處理不好和父母的關系、和妻子或丈夫的關系、和親人朋友的關系、和同事與上司的關系,我們會處處碰壁,感到無比壓抑和委屈,或者心生怨恨,把一切責任都推給別人,認為是別人造成了自己的痛苦。

對于這些還停留在自戀階段的人來說,最重要的是能繼續前進,不斷將自己的感受向外拓展,最終讓心靈掙脫狹隘的牢籠,進入一個更高的層次。

自戀與心靈的貧瘠

我見過很多人,他們由于受到父母的忽視、虐待或者溺愛,自我意識并沒有得到發展,還停滯在童年甚至嬰兒時期,所以,他們的心理缺乏彈性,頑固地以自己的觀點要求所有人。

以一個人的標準去要求另一個人乃至所有人,這既是自戀,也是缺乏他人意識的表現。

有一年,芝加哥的兩位名人相繼被爆出婚外情,恰巧那個時候,我正在芝加哥舉辦一場關于“自戀與他人意識”的講座。講課當天,會場里坐滿了大約四百位觀眾,在互動環節,有人問我對近期爆出婚外情的幾位名人怎么看,我沒表態,只是向提問者講了一個故事:

一個正在通奸的女人被人從床榻上拽了下來,拖到一位圣人面前,請他發落,后面跟了一大群人。這個女人蒙住臉頰,把頭低到了泥土里,被千夫所指,萬人唾棄。

一個憤怒的人詰問圣人:“律法規定,這樣的婦人要用石頭打死。你怎么認為?”

圣人知道,如果自己支持對女人用石刑,那無疑很殘忍,也很不公平,因為明眼人一看便知,有個關鍵人物從這一幕里消失不見了,人們把全部的罪過都扣在了這個女人身上,卻放過了那個與她相好的男人。但是,如果不用石刑,又是對律法的置若罔聞,那么,圣人究竟應該怎么辦呢?

圣人沒有直接理會興奮的人群,他也沒盯著那個蒙羞的婦人,而是彎下了腰,在地上用手指寫字。

人們面面相覷、一頭霧水,然后靜等許久,看他是否會說些什么。但圣人一言未發,人們忍不住再次發問,向他發起輿論的攻勢。終于,圣人直起身來說:“你們中間誰沒有犯下過罪過,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言畢,他又彎下身去,在地上寫起字來。

他在地上寫的是什么呢?是在列舉每個人的罪狀?還是在寫那個消失情夫的名字?我們不得而知。但漸漸地,憤怒的人群平靜了下來,然后,年老的人們離開了,到后來,越來越多的人散去,直到最后,所有人都離開了。這時,圣人直起身來,轉向女人說道:“沒有人定你的罪嗎?那我也不定你的罪,走吧,從今往后不要再犯罪了。”

講完這個故事后,會場鴉雀無聲,我明顯感受到了現場氣氛的沉悶。一位女性舉手,示意她迫切地想要發言,然后,她站起身來說:“派克博士,我太震驚了,你居然會認可婚外情,這讓我感到非常憤慨!”她說完后,會場里有人鼓起了掌,很明顯,這些人對我的回答也很不滿。

面對這樣的怨懟,我告訴他們:“我知道,現場有很多人希望我能義憤填膺地譴責那些出軌者,但用某種道德觀去評判一個人,很容易陷入僵化和膚淺,看不到事情更多的內涵,以及給我們帶來的諸多啟示。我引用這個故事,并不是在支持誰,而是希望在座的每一位都可以像那位圣人一樣,從更高、更廣闊的視角看待問題,而不是急著用刻板的概念去定義世界。當我們的眼光不斷拓展時,我們的內心才能不斷成熟。”

說到這里,我觀察了一下臺下聽眾的反應,很多人的表情從之前的眉頭緊皺,變得平和了不少。

當看到一個人犯錯時,指責總是最容易的事,但這并不能幫助我們進入一個更廣闊的空間思考人性,不僅如此,還會削弱我們的感受力和共情能力,讓心靈變得僵硬、枯燥和貧瘠。

人可以從自戀出發,走向偉大

在這里,我要以約翰·彌爾頓·芬恩少將為例來說明,即使是一個自戀的人,如果他能夠不斷拓展自己的意識,也可以將自戀轉變為一種成長的動力。

芬恩是美國陸軍駐日本沖繩基地的總司令。在我剛到沖繩陸軍醫院報到時,我的前任就對我說:“謝天謝地,你終于來了,我總算熬到頭了。等你見到咱們那位司令官,你恐怕會難以忍受,他是我見過的最可惡的‘陰莖自戀者’,一天到晚拿著根棍子到處戳人。”

前任所說的“陰莖自戀者”,在心理學上指的是這樣一種人:一生中最主要的無意識動機,就是希望自己陰莖的尺寸能夠得到別人的贊美。同時心理學認為,這常常是驅使人們追逐權力并走向顯赫的動力。

在接下來的兩年中,我的確看見芬恩將軍用手杖戳過不少人,但我還觀察到,他戳人的技術相當精準,被他戳的幾乎都是比較懶惰的人,對此我感到不可思議。但更不可思議的是,我與芬恩將軍相處得非常好,他對我非常信任,我在軍隊中的地位甚至超過了一些比我軍階高很多的人。

一天傍晚,我正要離開辦公室,門診部的秘書跑過來對我說:“芬恩將軍要你立即到操場上去,那里發生了緊急情況。”

我急忙趕到操場,看見芬恩將軍坐在臨時放置的一張桌子旁,身邊圍繞著一群吵吵嚷嚷的軍官,其中大多數的軍階都比我高,同時,還有一支特警隊在一旁待命。不遠處,五個黑人囚犯正挾持了一名白人囚犯作為人質,刮胡刀已經抵在了人質的喉嚨上。

事情的大致經過是這樣的,幾個星期前,越南長平監獄因為種族歧視,發生了大規模騷亂。為了善后,軍方將60名越南監獄的囚犯送到了沖繩,事先卻沒有告知這些犯人都是黑人,并且都是武裝暴亂的頭目。由于缺乏準備,這批犯人到達后,營區的紀律迅速惡化。負責的軍官試圖自己解決問題,他們找來十幾個集裝箱,在側面打幾個通風的孔,然后放在操場上,作為隔離牢房,將違紀的犯人關了進去。而現在,這些黑人囚犯劫持了人質,要求將集裝箱撤除,他們認為集裝箱是裝東西的,而不是裝人的。

事實上,對于牢房的面積、通風、溫度、光線等問題,政府早都有了明確規定,集裝箱的確不符合要求,但更重要的是,黑人囚犯堅信警衛會從通氣孔中噴毒氣,這些集裝箱是種族滅絕計劃的第一步。而另一方面,軍官們因為知道根本沒有什么種族滅絕計劃,所以他們認為黑人囚犯挾持人質,肯定還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我身為心理醫生,則主張軍官們不要太緊張,囚犯們的行為顯示出了對我們的不信任,他們認定自己會被警衛殺害,并且這種妄想和偏執已經十分嚴重了,我們必須認真對待,不能再去激化。

對于如何處理這次事件,我們分成了立場相反的兩派。絕大多數軍官認為必須維持軍紀,對這些犯人予以鎮壓,如果順從他們的要求,會嚴重損害警衛以及長官的威信和權威。特警隊也表示,他們有九成把握可以射殺劫持行動的頭目和其他黑人囚犯,不會傷害到人質。而我則建議立即撤除集裝箱,緩和犯人的情緒。現場只有一位軍階較低的黑人軍官同意我的建議,其余30多位軍階很高的軍官,則都主張用特警隊消除暴亂。

芬恩將軍沉默了,我知道,他此時陷入了心理學上的“雙重束縛”——向左也不是,向右也不是。如果撤除集裝箱,很可能引起警衛們的騷亂,而不撤除,則會讓事態惡化。

面對這樣的危機時刻,芬恩將軍該如何決策呢?沉默了一會之后,他抬起頭來,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后下達了命令:“立即把集裝箱處理掉!”

這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四十分了,而到了十一點,也正是警衛換班的時候,16名警衛代表氣勢洶洶地請求晉見司令官。他們談到,這幾個星期以來囚犯們對他們的辱罵,以及他們日夜面臨的恐懼;談到因為司令官向囚犯屈服,會使本已極端困難的工作變得更加不可能完成。面對咄咄逼人的警衛們,芬恩將軍鎮定自若地與他們談論了勇氣與榮譽、領導力與孤獨、義務與責任、善與惡、對與錯、自由與美國歷史、優點與弱點、保持人性的代價與風險。

就在午夜前,16名警衛代表齊刷刷向芬恩將軍行完軍禮,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崗位上。

在接下來的幾周里,基地沒有發生任何流血沖突,也沒有再發生暴動。無法想象如果將軍采納了另外那30多名軍官的建議,事情會演變到什么程度。

后來,芬恩將軍肩扛兩顆星離開了沖繩。離開的前一天,他特意來到我的辦公室與我道別,我借機問了他一個問題,以解答我心中長久以來的疑惑:“芬恩,你是一位令人敬佩的人,可以告訴我,你成功的秘訣是什么嗎?”

他在椅子上沉思了足有一分鐘,然后,微笑著告訴我:“我想說的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受人尊敬。”

芬恩坦率地說出了自己成功的心理動力。從某方面來看,我的前任說的基本屬實,芬恩將軍是一個自戀的人,他渴望權力和地位,想要別人仰慕他、敬佩他。但另一方面,并不是所有原生的、天然的自戀都是不好的,雖然芬恩將軍成功的動力,是源自渴望別人欽佩的自戀,但實際上,他已經將自我意識拓展到了他人意識和組織意識的領域,并信仰著某種人道的價值觀。最有說服力的證據就是,那天晚上,他冒著得罪大多數人的風險,下達了拆除集裝箱的命令。

如果一個人始終沉迷在“自戀”中,沒有人道的價值觀,是不會像芬恩那樣順應自己的良心行事的。他們會習慣于投機專營和隨大流,會以一種補償心理瘋狂追逐權勢和地位,會表現得十分固執、冷漠和傲慢,不近人情。

本質上來看,自戀是一種心靈的僵化。在解釋“自戀”這個概念時,心理學家常常會提到納西索斯的故事。納西索斯是希臘神話中最俊美的男子,無數少女對他一見傾心,然而,他也是高傲、冷漠的,拒絕和一切人進行心靈交流,也從不去愛任何人。一天,納西索斯來到水邊,水面平滑如鏡,突然,他看見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頓時被那大理石雕像般的容貌驚呆了。他愛上了自己,迷戀到難以自拔,于是跳進水里想擁抱自己,卻因此溺水而亡。納西索斯的同伴們來到水邊,他們沒有找到他的身體,卻在他曾經躺過的地方,發現了一朵花心金黃、花瓣雪白的水仙花。

這個故事生動地說明,自戀之人就如同大理石一般堅硬、冰冷、封閉,雖然美麗,但毫無生命力,他們為人傲慢,固執,不近人情。而這個故事從冷漠的納西索斯開始,卻以柔美的水仙花結束,這暗示著,當內心深處那個頑固狂妄的自我死亡時,心靈之花就能綻放。同時,也揭示出了這樣一個道理:治療自戀的良方,正是自戀本身。

芬恩將軍就是用自戀治愈了自戀,他喜歡用手杖戳人,這個動作本身給人的感覺是冰冷且粗暴的,帶有明顯的自戀意味——高高在上,隨時有權指揮和敲打別人。但是,芬恩將軍的可貴之處就在于,他不像納西索斯那樣故步自封,整日只活在對自己的迷戀中,他能夠拓展自己的意識,這讓他能看到外面的世界,聽到外面的聲音,保持著公正與人道之心。

比如他用手杖戳到的,都是些憊懶的人,這證明他對事情有著客觀的判斷。而且,芬恩將軍并不固執,也不會盲目地從眾,他在處理人質事件時,就顯示出了沉著、睿智和對囚犯的人文關懷。在他和警衛代表的談話中,他沒有用自己的頭銜強壓對方,逼他們必須毫無怨言,而是引導著這些警衛去拓展他們的意識,讓他們能從一個更寬廣的視角去看待這次事件。

所以,雖然芬恩將軍也有著自戀的表現,但因為他的意識沒有停止拓展,所以,他用自戀激發出了自己的領導力、決斷力,以及用自身行動實現“受人尊敬”的成就。他始終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在我看來,芬恩將軍的故事就清晰地證明了這一點:如果我們能夠從自戀出發,一路不斷拓展自己的意識,就可以一步步走向偉大。

不含敵意的堅決,不帶誘惑的深情

一個人如果既自戀,又不愿向前發展自己的意識,那么他的自戀很可能屬于惡性自戀。這樣的人最容易缺乏共情能力,感受不到別人的痛苦,并把自己的觀點強加于人。

惡性自戀最先破壞的,就是婚姻關系,而且摧毀力超強。兩個惡性自戀的人如果結合在一起,他們將沉浸在無休止地相互指責和抱怨中,遲早分道揚鑣。

意識的進步會帶來心靈的富足,心靈富足的人不會惡性自戀,而是會尊重對方的感受、意愿和選擇。即使對方犯了錯,他們在批評時也會流露出善意,心理學家科胡特將這稱為“不含敵意的堅決”。與此同時,他們對待戀人和伴侶的態度,則是“不帶誘惑的深情”。

而今,當我回顧自己30年前在婚禮上的誓言時,才發覺我當時是何等的自戀。那時我出于自己的一廂情愿,給婚姻設定了兩個不切實際卻又根深蒂固的目標:一、我要像愛自己一樣愛她;二、她也應該像我愛她一樣愛我。我相信剛剛進入婚姻的人,普遍都有這樣的想法,但這卻是種“帶著誘惑的深情”。

最初,我們的婚姻也甜蜜得讓人喜不自勝。但后來,隨著幻想的破滅,接踵而至的是深深的痛苦。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所付出的愛,卻并不是她想要的,不能讓她得到滿足。比如我想努力工作,讓她衣食無憂,但她卻把一束玫瑰看得更重要,這令我感到十分沮喪。同樣,她按照她的想法所付出的愛,也不是我想要的,這又令我陷入了不被理解的孤獨。

幾年之后,我的妻子莉莉因為體重問題非常沮喪,主動尋求心理治療。又過了大約一年,我也因為焦慮問題接受了心理咨詢。雖然,這兩件事表面上與我們的婚姻沒有直接關系,但就像世間萬物都有聯系一樣,婚姻也是一個系統,這個系統至少包含了兩個組成部分——丈夫和妻子,夫妻盡管具有獨特的人格,但也都會受婚姻系統的影響。婚姻如果出現問題,對配偶雙方的心理都會造成負面影響,然后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莉莉表現為肥胖,我表現為焦慮。

經歷了歲月的流逝,我終于明白,我永遠無法用自己的方式去滿足她,她也永遠無法用她的方式滿足我,因為我們是不同的兩個人。在這個星球上,每個人都是與眾不同的,婚姻就是將兩個不同個性的人結合在一起。健康的婚姻關系應該本著“不帶誘惑的深情”去接納彼此的差異,欣賞對方不同于自己的特征。而當對方犯了明顯的錯誤時,不要心生厭惡,或沉默忍耐甚至縱容,而是要用“不含敵意的堅決”,與對方真誠溝通。唯有在這樣的關系中,雙方的心靈才會共同變得富足。

在我看來,這種“不帶誘惑的深情”就是真正的愛。正如紀伯倫所說:“愛不占有,也不被占有,因為對愛而言,愛已足夠。”

在真誠的關系中,綻放彼此

大約在60年前,著名猶太哲學家馬丁·布伯寫過一本書,書名叫《我與你》。

到目前為止,這都是一本在談論人類關系方面極有分量的經典。馬丁·布伯認為,我們與世界的關系決定著我們的本質,也就是說,你以什么樣的方式打開世界,世界就會給你呈現出什么樣子。

每個人都處在兩種關系中:一種是“我與它”,一種是“我與你”。就拿我和莉莉來說,當我按照自己的想法一廂情愿去愛莉莉時,我與她建立起的就是一種“我與它”的關系。在這種關系中,“我”帶著強烈的預判和期待去要求對方,如果對方沒有給我想要的回應,我就會感到挫敗、寂寞、痛苦和憤怒。事實上,這個時候,“我”愛的根本不是那個鮮活的、有著自己的想法和情感、個性和愛欲的莉莉,而是自己幻想出的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并不存在于世上,只存在于“我”的腦中。正因如此,我付出的愛不僅無法讓莉莉感受到,還會帶給她一種壓迫感。

相反,當我放下所有的預判、期待以及頭腦中的執念之后,我看到了一個真實的莉莉,她是那么生動、美麗、充滿活力,她還有著自己的喜好和脾氣。當我看見真實的她時,我也呈現出了真實的我,這時我與她建立起來的關系,就是“我與你”的關系。在這種關系中,莉莉不再是一個概念化的“它”,而是一個生動的“你”,我們雙方比肩而立,心神交匯。

最好的關系是“我與你”的關系,而建立這種關系的前提,是不要帶著太強的功利心和目的性,要用自己的全部與對方的全部相遇,讓彼此在這種相遇中盡情綻放。

一切真實的生活,都是相遇。不管你原本的動機是多么高尚,愿望多么美好,一旦摻入了預判和期待,將自己的目的和功利強加給對方時,你看見的一切都不再是真實的,你與對方構建起的也必然是“我與它”的關系。

還記得開篇時那則廣告嗎?它就向我們展示了一種典型的“我與它”的關系。在請鄰座乘客喝酒前,廣告里的商人先查詢了對方所在公司的信用等級,雖然這種行為不是犯罪,但卻帶有明顯的目的性和功利性,絕非真誠之舉。

當我們被這些不真誠的關系所包圍時,我們的心靈能不貧瘠嗎?

真誠從來都是出現在“我與你”的關系中。幾十年來,我一直致力于建立“真誠共同體”(Community),本質就是在建立“我與你”的關系。“我與你”的關系,就是真誠關系,即:我知道我與你是不一樣的,但即使這樣,我也會付出我的真心來尊重你、理解你、接納你,而不是試圖改變你、糾正你。當人們能夠真正接納彼此的獨特性時,人與人的關系再也不會是一鍋黏糊的粥,而是一盤兼容不同食材的沙拉,每個人都有自己鮮明的特色,獨立的個性,保持著自己的完整、生動和真實。

完全不帶目的性和功利心去對待每一個人,是很困難的。比如我和我的稅務律師之間,就并沒建立起“我與你”的關系。我很清楚,他有著我不具備的才能,而且這才能對我來說十分重要,但我們之間始終是一種雇傭關系,只在稅務方面互相需要,至于他全部的生活,我并不了解,也沒想去了解,而我也不會將我全部的生活告訴他。可以說,我與他的關系是片面的。但盡管如此,只要我們能夠彼此尊重,并保持一定的人文關懷,不把對方僅僅看成是自己達成目標的工具,這樣的相處也不會出現問題。

而“我與它”的關系則與上面所說的不同,在“我與它”的關系中,不管對方是誰,在“我”眼中,都是沒有生命的“它”。換言之,無論對方是男是女,是人是物,甚至是生是死,我都毫不在乎,“它”僅僅是我可以利用的工具,我不會考慮“它”的想法和意愿,也不會照顧“它”的感受和尊嚴。

在這種關系中,“我”高高在上,除我以外的蕓蕓眾生,都低我一等,可以被“我”俯視,任“我”驅使,我利用他們就像是利用一把椅子和鋤頭。我之所以認為開篇廣告大錯特錯,就是因為它公然強調了“我與它”的關系,并暗示大家:利用別人是完全合理的,虛偽是可以得到肯定的。

在廣告中,那名商人稱呼鄰座乘客為“最好的新朋友”,但事實上,于他而言,這位乘客不過是一件有利用價值的物品,一個可以隨時用信用公司查到的賬戶,他并沒有真正尊重過對方。

雖然奴隸制度早已成為歷史,但在很多人眼中,自己的同類卻依然不是自由、生動和鮮活的個體,在任何背景下,都會有人將其他人視為一個數字、一串代碼,而不是一個具體的人。一個具體的人有血有肉,需要飲食和睡覺,有時會思考問題,內心有欲望和情感,他有尊嚴,看得見也聽得著這個世界。但是,當我們帶著強烈的功利心和目的性去和具體的人建立關系時,我們會無視他們的鮮活和豐富,只關注他們身上與我們休戚相關的某部分。比如園丁能不能幫自己修理好草坪,員工能不能幫自己賺得利潤,至于他們其他的方面,則被我們強行刪除了,他們的興趣愛好、對未來的憧憬甚至性別,我們全然不在乎。也就是說,他們對我們來說,完全是一個“閹割版的自我”,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如果我們與別人總是以這種方式建立關系,那么別人對我們而言,就不是完整的,也不是真實的。長期浸潤在這樣的關系中,我們會有很多熟人,卻沒有一個朋友。因為我們無法在這種關系中真正全面地了解一個人,也沒有一個人真正了解我們,所有人在他人的眼中,都是面目全非。于是,盡管我們整天身處人群中,卻依然孤獨。

阻礙交流,就是罪

人們對于“罪”的定義有很多種,最常見的是“迷失正道”。而我認為,最有意義的則是美國小說作家查爾斯·威廉斯做出的,他說:“我們生活在一個‘交流網絡’中,所謂罪,就是在這個網絡中設置障礙,阻止我們與其他存在進行溝通。”

阻止溝通之所以能成為“罪”,是因為它破壞了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正常關系,讓我們陷入了孤獨。

心理學家榮格說:“孤獨并不是因為身邊無人。感到孤獨的真正原因,是因為無法將自己最重要的感受和他人交流。”

神經癥患者之所以總感到孤獨和絕望,就是因為他們用各形各色的保護措施,將真實的自我緊緊包裹起來,這些保護措施構成了一重又一重的障礙,阻礙了與外界世界的交流和溝通,形同作繭自縛。而心理治療師的作用,就是幫助病人清除心中的障礙物,重建他們與外界的聯系。

由于從小所受的教育,我或多或少帶有神經癥中“隔離型人格”的特征,具體表現為過分獨立,不肯求助,也不愿意與人溝通。說起來,這和我的父母很有關系,他們為人正直,但控制欲太強了,所以,我早就知道自己不能過分依賴他們,否則他們會嚴重侵占我個人的空間。為了保護自我的精神世界,我刻意拉開自己與他們之間的心理距離,逐漸形成了這樣的心態:“我根本不需要他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事實上,很多像我這樣怕被人看不起或怕被人認為不夠獨立的男人,甚至連問路都不愿意。在不得不問路時,我都會對太太說:“親愛的,你去問吧!”對我來說,學習心理分析最大的好處,就是治愈了我這個毛病,讓我能重新依賴別人,學會向人求助。我終于明白,在自己需要幫助時,接受別人的幫助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然而,神經癥并不是腳下的小石子,發現它礙事,一腳踢開即可。它更像是一塊巨石,很可能需要你窮盡一生的時間,才能一點一點敲碎,并清理干凈。榮格說:“一個人畢其一生的努力,就是在整合他自童年時代起就已經形成的性格。”所以直到25年后的今天,即使在我最需要幫助、而別人也愿意幫助我時,我依然很難接受別人的幫助。比如幾年前的一個周日早晨,我和一位名叫蘇珊的病人一起走出教堂時,傾盆大雨從天而降。當時,蘇珊停車的位置離教堂很近,而我則把車停在了幾百碼以外的一條路上。在我們從她車旁走過時,蘇珊對我說:“斯科特,來這里,拿著我的傘。你可以在周三咨詢時再還給我。”

“不用了,”我拒絕她道,“我不需要傘。”

但事實上并不是這樣。在上車之前,我身上已經濕透了。直到開出幾英里后,我才意識到這件事的重要性:“斯科特,你的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我開始對自己說,“見鬼!你真的又這么做了。”我又一次犯下同樣的“罪”。雖然我確實需要那把傘,但我卻拒絕了她的幫助,更重要的是,這種拒絕完全沒有必要。對她來說,幫助他人是件愉快的事,而我的拒絕,不僅破壞了她的愉悅,也阻止了我與她之間一次真誠的交流和溝通。

當“好好先生”,也是一種罪

我還會犯另一種“罪”,那就是固執地想要成為“好好先生”。

早在10年前,我就確切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有一次,我答應在某個周五晚上為公眾做一次演講,地點就在當地的教堂。而在周三晚上9點半的時候,客廳的電話突然響了。

“你是不是派克博士?”我剛拿起聽筒,尖銳的聲音就從電話那頭傳來。很明顯,來電者是一位較為年長的女性。

“是的,我就是派克博士。”我回答道。

“你是那個周五晚上要在圣麥克爾教堂演講、并討論性與精神的派克博士嗎?”

“我是。”

“嗯,我會去聽你演講,”那個尖銳的聲音隨即宣布,“我還會帶著我丈夫一起去。他總說自己年紀太大了,不能再和我做愛,我希望你能告訴他事實不是這樣的。”

“那個……嗯……”我躊躇起來,以至于答得有點結巴,“其實……這并不是我演講的主題。但是,在演講結束后還會有個問答環節。如果那時你丈夫能就性愛與年齡的問題提問的話,我會盡力作答。希望我的演講能讓你有所收獲。謝謝來電。”

放下電話后,我感覺很不好。我非常惱怒,既是因為那位婦女,也是因為我自己。我怎樣才能更好地處理這種狀況呢?我不禁自問內心那個真實的自己。

一個明確的答案馬上映入腦海。我真實的自己會這樣說:“女士,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才會在周三晚上打我的電話,并對我周五演講的內容指手畫腳呢?這是我知道的最傲慢、最自私的行為了。如果你能不這么自私,你丈夫可能會對你更有興趣。晚安。”然后,真實的我應該會直接掛斷電話,以此來強調自己的觀點。

讀者朋友,你們是否會覺得那個真實的我不夠禮貌呢?如果你真這樣認為,那么請回憶一下我們前文說過的,關于禮貌(經常是流于表面的)和真誠(可能是充滿對抗性的)之間的區別吧。即使是圣人,在面對這樣的人時,也會毫不留情地痛斥對方的自以為是。

在面對那位婦女不切實際的要求時,我使用了貌似禮貌的回應方式,并答應在演講后的環節特別回應她。可事實上,那些話并不是我真心想說的,我是在扮演“好好先生”。可問題就在于,在扮演“好好先生”時,我其實是在假裝交流。事實上,不論是她還是我,都沒能給出任何有價值的、真實的信息,這相當于根本沒有交流。在通話時,我至少應該誠實地讓她明白,她的行為是多么惱人和無理。當然,那可能會讓我顯得不怎么彬彬有禮。至于她是否愿意接受這種說法,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事實上,我對此根本無需在意。不過,并不排除她在聽了我的話后,會有一些輕微的改變,但我卻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給她。相反地,我用膚淺的禮貌筑起了一座石墻,里面空空如也,沒有交流的聲響。

有了高處的信仰,人就不會在低處爬行

自戀是生命的起點,但是太自戀的人,也只能一直滯留在起點。他們的生命難以在人與人的關系中展開,因此也就不可能進入一個更龐大的系統,感受平凡生命所蘊藏的波瀾壯闊。

詩人魯米是阿拉伯世界的圣人,其地位相當于紀伯倫在西方文壇,他在一首詩歌中寫道:

你生而有翼

為何竟愿意一生匍匐前行

形同蟲蟻?

太自戀的人,一切都以自我為中心,他們處處建立起牢固的“我與它”的關系,將活生生的人一概物化。而讓人感嘆的是,當他們不尊重別人的生命時,也貶低了自己的生命。一個人在人際關系方面的狀態,決定著自己生命的品質。當我們與別人建立起壓迫性的關系,自己的生命也不會有多少自由;當我們對別人不真誠,別人也很難對我們真誠;當我們迫使別人匍匐,自己也不能飛翔。

在“我與它”的關系中,人們物欲橫流,極度缺乏人文關懷,甚至認為自己能凌駕于一切群體之上。許多人進入某個組織,就是為了利用別人,無論這個組織是家庭、企業還是一個國家。人們對給予自己庇護的人虛情假意,內心謀劃著怎么從那個人身上撈得好處,滿足自己的需要。這樣的人,無論在物質上獲得多大的滿足,內心始終是空虛、焦慮、滿懷恐懼的,因為他們從未從泥濘的地面上站起來過,一直形同蟲蟻。

一個人之所以能“生而有翼”,是因為自我意識本身就渴望發展,渴望逐步向外開拓空間,最終進入宇宙意識,并在此展翅飛翔。

沒有發展出宇宙意識的人,會迷信于“眼見為實”,他們的欲望其實很深,但生命的展開程度卻很淺,無法逐步實現自身的完整與真實。正如尼采所說:“我們的眼睛就是我們的監獄,而目光所及之處就是監獄的圍墻。”

宇宙意識的發展,需要我們放下自我,學會仰望更高的層次,信仰更強的力量。這種更高更強的所在,可以是某種信仰,也可以是真理、愛和光明。

當我們懷著敬畏之心,虔誠地相信這些更高的力量時,心靈就不會停滯在原地,更不會甘于匍匐在泥土中,而是會熱情地奔跑。

這種奔跑的動力是忘我的,也是沒有任何懷疑和停頓的,漸漸地,人會發現自己已經從世俗的泥潭中爬了出來,不會為眼前的小事耿耿于懷,不會為未來的不確定憂心忡忡。這種狀態下,人們的心敞開了——我們放下了自我,不再將自己視為世界中心,但自我卻因此實現了騰飛,躍上了一個更高的境界,獲得了超越性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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