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路向西:東西方3000年
- (日)陳舜臣
- 8406字
- 2020-09-24 17:22:05
邊城喀什與絲綢之路
0 1
我們入住了喀什賓館。
“????”漢字寫作喀什噶爾,不過如今只取其前半部分,用“喀什”作為該地的正式名稱。
“‘喀什’是各色磚房的意思。”在喀什賓館的會議室里,劉家祥先生向我們解釋道。
形形色色的房子鱗次櫛比,也許是為了彰顯喀什物產的豐饒。
從《漢書》等史書的記載來看,喀什舊稱“疏勒”。我在談論阿克蘇的時候曾經提過,維吾爾語中的水讀作“su”,物產豐富的地方稱作“luk”,所以疏勒應該是“su-luk”。此外,我之前曾說,阿克蘇的古稱“姑墨”即相當于維吾爾語中用來表示沙子的“kum”,而現在的維吾爾語中多沙的地方——沙漠也被稱為“kum-luk”。當然,這些都是茶余之談。“喀什”在現代漢語中讀“kā shí”,但在我聽來,當地人的發音似乎都是“hā shí”。
喀什地區位于中國最西端,下轄一市(喀什市)、十縣(疏附、疏勒、伽師、巴楚、岳普湖、英吉沙、莎車、麥蓋提、澤普、葉城)、一個自治縣(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和十三個農牧場。該地區人口約兩百萬,其中大概有二十萬居住在喀什市。區域內95%的人口都是維吾爾族,此外,也有塔吉克族、吉爾吉斯族、韃靼族、回族以及漢族等多個民族。中國以市命名的行政區域并不在少數,但喀什市地處最西,所以稱其為“西部邊城”也許更加名副其實吧!
這里儼然是維吾爾語的世界。因為現在中國的民族政策認同各民族使用自己的語言接受教育、享受生活,所以政府公文也是由兩種文字書寫而成的。
我們到達喀什的時候,適逢中國共產黨十屆三中全會召開的第二天,因而街上到處都懸掛著“熱烈慶祝黨的十屆三中全會勝利召開”的紅色橫幅,白色或黃色的標語中寫著我們看不懂的維吾爾語。由此看來,不僅是政府公文,就連標語也得用兩種語言書寫。
我們到達的這片土地幾乎不通漢語,但前來迎接我們的婦聯主任艾沙姆哈的漢語口語還不錯,只是在參觀人民公社或工廠期間,為我們解說時有些力所不逮。于是,地委便安排了湖北武漢籍的漢族小伙方曉華擔任我們的翻譯。小伙子以前曾在烏魯木齊學習維吾爾語,如今就職于喀什地委,我們都叫他“小方”。
由于我們乘坐的小型飛機會經停路過的各個機場,所以用了四個半小時才來到這里,大家都略感倦怠。不過話說回來,比起耗時數十天的駝群商隊時代的旅程,如今輕易飛抵豈不是十分奢侈嗎?
當天,在聽了劉先生對喀什地區概況的解說后,我們休息了一會兒,然后參加了當地舉行的歡迎宴會。
雖然這片土地因水源豐富而被稱為“疏勒”,但這股清水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并沒有得到很好的利用。當時,稱得上大壩的設施只有兩座;如今,這里的大壩已多達七十二座。此外,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該地區道路全長僅七百公里,而今已綿延至五千四百八十公里。
“我們還得加倍努力。盡管道路長度已經增加了七八倍,但和北疆比起來,柏油路還很少。當地的民族干部比例僅占71%,還必須培養更多的有用之才。”劉先生的發言還是很謙謹的。
所謂民族干部,就是在各個崗位上履職的少數民族(這里主要指維吾爾族)干部。比方說,在這里建設現代化工廠時,都必須得從上海、天津、武漢等工業發達的地區聘請專業干部,而這些專業干部大部分都是漢族。所以,就人口數量來說,漢族干部的占比自然會更高。雖然國家不斷培養維吾爾族干部以調整這種失衡的狀況,但時至今日,這一比例才剛剛突破70%。由于當地維吾爾族人口占比95%,所以對應的干部比例還需大力提高。
聽完劉先生的講解后,時間尚早,還沒到吃飯的時間,我們便走出賓館,漫無目的地望著傍晚的喀什。這里綠意盎然、道路寬闊、白楊林立,只因風沙的侵襲,難免有些風塵仆仆。汽車、卡車穿梭往來,而最引人注目的當屬毛驢了。孩子們安然地睡在驢背上,全然不擔心掉下來。沒有主人牽引,毛驢悠閑地走著,似乎自己知道目的地。
赫丁、斯坦因、楊哈斯本以及大谷探險隊都曾到過此處,因為這里自古便是絲綢之路的歇腳處。
我的另一部作品《鴉片戰爭》中的英雄人物林則徐曾左遷新疆三年,在道光二十五年(公元1845年)因調任為南疆開墾督辦一職而到過喀什。他在那年1月11日的日記中寫道:
接子謙將軍(布彥泰)初五來書并公牘,恭錄上諭,知喀什噶爾奏開地畝,亦蒙續交查勘(調查考察)……
當時,林則徐身患重病,所以日記中沒有提及來喀事宜。他16日從烏魯木齊出發,19日抵達吐魯番。如今三個小時的路程,在當時卻用了三天。接著,他由吐魯番經托克遜、焉耆,于2月21日到達庫車,再于3月8日從阿克蘇捎信至老家福建。當年9月,林則徐便結束了南疆開墾督辦的任期,并于同年11月代任陜甘總督。因此,喀什就成了林則徐左遷期間最后的履職之地。
盡管眼前的景象和林則徐沒有任何聯系,但看著毛驢揚起的沙塵,我陷入了對林則徐的沉思中。
“馬上開飯了。”在劉先生的提醒下,我們走進了賓館。
0 2
飛往烏魯木齊之前,我們在北京的“晉陽菜館”受到了熱情的接待。起初聽說那里是一家山西飯店,對此我還充滿了期待,沒想到端上來的菜品中卻有魷魚湯和爆炒海參,著實有點兒意外。汾河流經山西,省內的杏花村酒名揚大江南北。不過,山西并非沿海省份,為什么會有這么多海鮮呢?
來到新疆后,餐桌上也曾出現過魷魚、海參之類的菜肴,由于在烏魯木齊已經見識并品嘗過,當這些再次出現在喀什的歡迎宴上時,我倒是淡然了許多。也許正因為遠離大海,他們將海鮮視為美味佳肴,用于招待上賓。
歡迎宴會上,喀什地委副主任熱合莫夫先生也趕到了現場。他是維吾爾族人,我們都稱他“熱副主任”。熱副主任頭戴一頂民族帽,是一位慈祥溫和的老人。
餐桌上,魷魚、海參自不必說,新疆特色小吃羊肉串更是必不可少的美味。雖說味道鮮美,但也有人不喜歡羊肉的膻味,這時就需要多放一點兒香料。問過當地人才知道,一般只有山羊肉膻味較重,綿羊肉則較輕。不過話說回來,地道的羊肉飯若沒有點兒膻味,也許還有點兒美中不足呢!日語中的烤羊肉串叫作“シシカバブ”,但和日本的做法不同,這里的烤串一律不加青椒或洋蔥,燒烤簽上只有羊肉。
“要說早些時候喀什的工業,似乎主要就是鐵串、民族刀和銅壺制造了……哦,想起來了,還有馬蹄鐵……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的喀什就像是個鐵匠鋪……”劉家祥先生一邊大口吃著烤串一邊告訴我。
這里每家每戶都有一把銅壺。當有客人時,主人會在飯前和飯后用銅壺為客人倒水洗手。洗完手之后絕不可擺手,因為當地人認為洗完擺手就意味著把福報擺走了。當然,對擺手的忌諱與其說是崇尚潔凈,不如說是珍視水源。因為無論是臨近綠洲,還是身處沙漠,水在他們的生活中都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
洗完手便開始上飯。雖然是菜飯,但看起來卻很光亮。真不愧是用羊油炒好的,飯里的油很多,還有羊肉和葡萄干,吃起來有點兒像甜味飯團。
“這是抓飯。”熱副主任用漢語告訴我。
“這樣吃。”
老阿為我示范。他先輕輕地將食指、中指、無名指伸到飯中,然后用大拇指捏起來送入口中。他身材魁梧,但手指十分靈活。雖然餐桌上準備了筷子,但用手抓才是最地道的吃法。
“喀什的米飯是非常好吃的!”熱副主任一邊用手抓著米飯,一邊告訴我。
“那我也試試看。”我也入鄉隨俗地抓了起來。
我看老阿和熱副主任的抓法,覺得并無多大難處,但當自己真正嘗試時,卻發現并沒有想象得那么簡單。也許是沒有捏緊,飯還沒到嘴邊就從指縫間掉了不少。
用餐的樂趣除了味覺體驗外,還在于邊吃邊聊。席間,我們的閑談可謂輕松愉快。
“這個賓館之前可是蘇聯的領事館。”熱副主任告訴我。
“哦,原來如此。”我有點兒驚訝。
“您住的地方原來是總領事官邸,而我只能享受入住副領事宿舍的待遇。”老阿笑著說道。
其實,蘇聯總領事館的前身應該是沙俄總領事館。19世紀末,榮赫鵬和斯文·赫定曾來到喀什。在他們的著作中,我們可以找到當時的總領事彼得羅夫斯基的名字。日本明治四十四年(公元1911年),大谷探險隊成員橘瑞超來到這里時,新任總領事為德斯特洛斯基。1915年奧利爾·斯坦因途經喀什,時任總領事換成了梅斯切爾斯基公爵。1935年,到訪喀什的《泰晤士報》特派員皮特·羅伯茨·弗萊明還曾在這個廣闊的領事館游泳池中暢游,對此,他后來的著作《穿越喀什》中有明確記載。
是不是歷代的沙俄領事館都位于這里呢?其實,沙俄在喀什設立領事館屬于《里瓦幾亞條約》的一項內容,大概始于1880年。當然,跨越了百年,現在的建筑已非當年,只不過可能是在同一地點而已。
現在,已經沒有人還記得起當年的事了。晚飯后,我獨自一人在這座宏偉的賓館里散步,卻沒有找到泳池的影子。是不是被填埋了?我詢問了在賓館值班的維吾爾族姑娘,她也不是很清楚。想來想去,我覺得如今的籃球場很可能就是以前的泳池。
賓館寬闊的場地內,平頂房分散各處。我入住的雖然是間磚造建筑,但年代看起來并不久遠,也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中蘇關系尚在蜜月期時改建的吧!不同時期的游記都曾盛贊沙俄領事館建筑的精妙絕倫,我也覺得這里確實是喀什數一數二的好地方。
晚飯過后已是晚上十點多了。雖然喀什也使用北京時間,但這座西部邊城的實際生活時間和北京相差兩個多小時,所以北京的上班時間是八點,這里卻是十點,晚飯八點半開始,其實相當于北京的六點半。當然,晚飯過后這里依然明亮,似乎沒有暮色將要降臨的樣子。
在賓館內轉了一圈兒后,我便坐在了庭院的長凳上,和往來的人隨意閑聊起來。雖然只在這里住了四天,但長凳雜談卻是每晚的慣例。熱副主任、阿依哈姆女士、劉家祥先生、翻譯小方、漢族青年李長惠以及賓館工作人員老楊都曾和我相談甚歡。方曉華看起來只有二十二三歲的樣子,所以我稱他“小方”,后來問過才知道他已經到了而立之年,早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
“啊,都十二點了,看來得早點兒睡了。”閑聊中我們完全忘卻了時間,也忘卻了時差。
“其實這邊的十二點不過是剛剛天黑而已。”健談的老楊似乎還不盡興。
閑聊的人中,我從來沒有碰到老阿的身影。也許是回到了家鄉,門生故舊接踵而至,使他無暇脫身吧!
0 3
三藏法師玄奘取經歸來時曾途經喀什。去時,他經阿克蘇往西北方向走,翻過天山博格達峰后再沿伊塞克湖西進,返回時穿過帕米爾高原,后經喀什向東南方的長安行進。
《大唐西域記》中曾稱喀什為佉沙國,并做注釋如下:
舊謂疏勒者,乃稱其城號也。
對于喀什,玄奘的評價近于苛刻。在他的記述中,雖然對喀什溫和的氣候多有贊賞,但對當地人民卻并無好感:
人性獷暴,俗多詭詐,禮義輕薄,學藝膚淺。其俗生子,押頭匾
,容貌粗鄙,文身綠睛。
不過,清朝文獻中的記錄則與之大相徑庭。比如乾隆后期的《西域總志·喀什噶爾列傳》中記錄如下:
皆知禮法,敬中國官長,不似阿克蘇以東之悍然村野狀。
意思是說,阿克蘇以東的人粗野好斗,而喀什人則溫順、知禮。
從玄奘生活的初唐到清朝乾隆時期,歲月流經千年,風俗人情的變遷自然也如滄海桑田一般。
從地圖上看,喀什因帕米爾谷道和印度次大陸相連,西接土耳其斯坦(某些外國人沿用的對里海以東廣大中亞地區的稱呼),南靠昆侖山脈,經和田、樓蘭及敦煌,與中原相通。此外,喀什還緊鄰塔克拉瑪干沙漠北部的綠洲群。這里自古就是交通要塞,也是各色人等會集的場所。大谷探險隊的橘瑞超在他的《中亞探險》中有如下表述:
喀什人種甚多,宛如種族市場。
“種族市場”的形成自然和當地不同民族之間相互通婚有關。根據白鳥庫吉的《西域史上的新研究》記載,喀什居民主要有雅利安人、土耳其人和藏系人三種。
晚飯前,我曾站在喀什街道的某個角落眺望往來人群,果然是種族各異。雖然他們大都屬于維吾爾族,但容貌各有特色。比如,老阿的長相就和漢族人幾乎沒有差別,但也有像賓館中的一位服務員那樣栗發碧眼,特征顯而易見的人。此時此地,看著這些不同的人種交互往來,卻絲毫沒有感到任何隔閡和歧視。
之前清政府認為,風俗習慣不同的人住在一起容易引發矛盾,如果隔離開來就會減少沖突的發生,所以當時的民族政策以分住為主。小小的一座喀什城,被分成漢城和回城兩塊,即原住民住回城,新遷入的漢人住漢城。
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就是原來的回城,而漢城則在距此十公里以外的地方,現名為疏勒縣,是一座后建的城區。不過話說回來,相距十余公里其實也沒有發揮多大的隔離效果。
不管新城區如何建設,由于政府機構依然位于古老的回城,所以來自印度和西土耳其斯坦的商人都會聚集于此,沙俄和英國的領事館也選址在這里。漢城依舊是漢城,一般多是天津商客住在那里,但他們的大宗貨物交易依然集中在回城。此外,為了便于向漢族兜售日用品,漢城城門口還設置了一個維吾爾族專用的露天市場。
現在的英吉沙爾縣就在城內建了一堵隔離墻,將一座城分成南北兩段。不過通過嚴懲來禁止,確實是一種有違常理的極端做法。
0 4
到喀什后,我最先參觀了當地的民族中醫院。
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中醫只是漢族醫學;但到這兒之后我才發現自己的想法有點兒偏頗了。其實,漢語也就是中國人使用的語言,既然作為少數民族的維吾爾族、蒙古族、藏族等各族人民都是中國人,那么維吾爾語、蒙古語、藏語自然也屬于漢語的一部分。由于漢語所包含的范圍較廣,所以中國并不使用“國語”(日本是單一民族國家,所以國語僅指日語)一詞,而是將以北京話為基礎的標準語稱為“普通話”,即普遍通用的語言。同理,中醫就是中國人傳統的醫術。蒙古族、維吾爾族等都有各自民族獨特的醫療方法,所以他們的醫術自然也應該被稱為“中醫”。
當然,“民族”二字也曾用來指代“少數民族”,比如北京的“中央民族大學”,就是專為少數民族設置的大學。
至此,想必大家也對民族中醫院了解一二了。這就是一所以維吾爾族傳統療法為主的醫院,而且距離我們住的喀什賓館并不遠。
醫院共有醫護人員七十三名,其中維吾爾族就有六十八名。那么,維吾爾族傳統療法的來龍去脈又是怎樣的呢?
維吾爾族的醫學受到了阿拉伯的巨大影響,而被譽為撒拉森文化之代表的阿拉伯科技,也必不可少地攝取了希臘的精髓。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當今歐洲的科學技術并非完全繼承于希臘,而是經過了阿拉伯的消化吸收,這一點已成定論。當時歐洲尚處在中世紀的黑暗時代,對于優秀的撒拉森技藝從西班牙傳入歐洲這一國際文化傳播行為,時人都用“靈光來自東方”來表達內心的喜悅。伊比利亞半島的托萊多古城就曾是將阿拉伯語翻譯成拉丁語的中心,號稱“翻譯學校”。“alkali”(堿)和“alcohol”(酒精)等現代歐洲語言中的化學名詞多從阿拉伯傳來,而這些單詞中的“al”就是阿拉伯語中的定冠詞。就連表示化學的“chemistry”也是從阿拉伯語中的“chemy”轉化而來的,加上定冠詞后變為“alchemy”,即冶金術的意思。
阿拉伯醫學的集大成者當屬伊本·西納(Ibn Sina)(公元980~1037年),他同時又是一位大哲學家。在歐洲,他的拉丁語名“Avicenna”(漢語譯為阿維森納)更是婦孺皆知。他生于中亞的布哈拉,其大著《醫典》(Qānūn)主要講述保健、衛生之道。
在伊本·西納之前,當地的醫學以外科和化學藥理療法見長。
唐招提寺供奉的鑒真和尚是唐代高僧,為了向日本傳播佛教戒律曾幾度漂洋過海,甚至中途失明,但他仍舊不屈不撓,歷經風雨十二載才終于到達日本。第五次渡航失敗后,船舶漂到了海南島。后來他從海南島返回揚州的途中,曾經請胡人醫生診治他已經失明的眼睛,為此還接受了手術。這里提到的胡人,要么是波斯人,要么是阿拉伯人。也許是耽誤得太久,手術最終未能成功。但對于鑒真將這種重要的手術委托胡人的做法,有人認為他的華夏思想淡薄,也有人覺得是因為阿拉伯世界的醫學,特別是外科手術在8世紀的唐朝便已聲名鵲起了。無論如何,繼承了阿拉伯醫學之衣缽的維吾爾醫學被納入中醫,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情。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當地政府對民族醫學毫不關心,維吾爾族醫術幾乎面臨著滅絕的危機:一方面繼承者少之又少,另一方面醫療體系幾近混亂。民間的迷信療法,也走偏到了極點。
相比之下,西醫療法則顯得輕柔多了,因此廣受好評。當時的基督教傳教士大概也懂診治之法。大谷探險隊隊員渡邊哲信在《中亞探險記》中有如下記述:
這個地方的人認為穿西洋服飾者皆是醫生,于是從四面八方紛至沓來。其中有的人受病魔折磨長達七八年,被人用擔架抬到這里。不知是用了什么靈丹妙藥,也許真是勝過普通藥物百倍,或者是讓某根神經發揮了什么作用,似乎他們什么病都能醫治。起先,他們用準備好的藥品施救,但后來由于求醫者眾多,他們竟用起了白蘭地,最后甚至在高粱酒中加入樟腦,其效果似乎依然不減。
這是日本明治三十五年(公元1902年)的事情,當時中國仍在清朝的掌控之下。即使后來發生了辛亥革命,這里的情況依然沒有得到改善。那時候,杰出的醫學家玉素甫·阿吉全身心地投入到挽救瀕臨滅絕的民族醫學中。雖然困難重重,但他仍然堅持不懈,最終將維吾爾醫學從危亡的命運中挽救了回來。
1956年,玉素甫·阿吉以維吾爾醫學為根基建立了當地最早的醫院,并致力于年輕醫生的培養。后來,他的學生們也陸續開辦了二十余所類似的醫院,經過1958年的全面整合,便誕生了如今我們看到的民族中醫院。
0 5
玉素甫·阿吉名字中的“阿吉”兩字,是所有到麥加朝圣者都被賜予的稱號,朝圣者也可借此獲得其他人的尊重。不過玉素甫·阿吉受人尊重并非僅靠麥加之行。他構筑了維吾爾民族醫學體系,并建立了專門的民族醫院。在他的努力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奄奄一息的民族醫學得以重新煥發青春,中國政府也對他的工作給予了全面的支持。也許是終于看到民族醫學空前發展,學術事業后繼有人,玉素甫·阿吉安心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的貢獻無疑是卓越的。他用維吾爾語創作的醫學巨著《卡農且》(Qānūncheh)相當于醫學界的《圣經》。11世紀的阿拉伯醫學家伊本·西納曾著有《醫典》(Qānūn)一書。不過,玉素甫·阿吉在“Qānūn”之后加上了詞尾“cheh”,即維吾爾語“小”的意思,由此可見他為人謙遜。
“我們送您一本書。”醫院的總務人員將玉素甫·阿吉的《小醫典》(即《卡農且》)送給了我,書目下面用漢字清晰地寫著:
敬贈臺灣骨肉同胞陳舜臣先生。
——新疆喀什地區民族中醫院
這是一本用維吾爾語寫成的巨著,全書共二百九十頁。學生時代,我曾學過阿拉伯語,時至今日,我依然能閱讀這種表音文字,但對書中的維吾爾語卻異常陌生,因此也無法理解書中的內容。不過作為珍貴的紀念品,我欣然接受。雖然我對書的內容不甚了解,但這本醫學巨著似乎同時也帶有家庭醫書的啟蒙性質,所以問世以來不斷再版。醫院送我的這本,出版時間為1975年。
民族中醫院是座二層木制建筑,雖然不怎么起眼兒,但卻沒有發達國家醫院那樣的冰冷感,反而給人一種家庭的溫馨感。醫院是救死扶傷的地方,所以家庭的溫馨感最為重要,而這也是民族中醫院的典型特征。醫院有總務、門診、住院、藥房四個部門,引導我們參觀的是總務部負責人,他告訴我“這家醫院現在更像專科醫院”。這是因為醫院收治的白癜風患者很多。我覺得,皮膚出現白色斑點,應該屬于色素異常疾病。在西醫極難根治、傳統中醫無能為力的情況下,維吾爾醫學卻能大顯神通。因此,來這里求醫問藥的白癜風患者絡繹不絕。不僅僅是當地為數眾多的患者會慕名前來,就連新疆各地,甚至蘭州、上海等地的患者也不遠千里趕來。如今提起民族中醫院,人們首先聯想到的就是白癜風專科。
一名從烏魯木齊來的小少年住進了醫院,八九歲的光景,是個維吾爾族小孩兒,他正在病房一角的桌子上練習漢字書寫。那也許是他的暑假作業吧!
醫院里也有婦女專用病房。說是病房,其實有點兒像教室,只是把桌椅換成了六排病床。藥房中,電爐灶上放著鍋,似乎正在煎著什么藥。從這一點來看,維吾爾醫術和中醫找到了契合點。
“民族中醫院以普通藥物居多,國內基本可以滿足,只有極少一部分需要從國外購買。”總務負責人告訴我們。接著他又向我們說明了醫院的方針:中醫為主,西醫為輔。也就是說,以民族傳統醫術為根本,但又不故步自封,同時適當引入西醫作為輔助。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這里的人對白癜風誤解很多,雖然這并不是傳染性疾病,但當地人并不這么想。”白癜風患者家庭往往對外三緘其口,甚至不愿意就診。此外,一般人也都不會和白癜風患者一起用餐,因為他們認為一旦同席就會染上這種不祥之病。
聽完介紹,我覺得當地對白癜風的偏見遠超過我的想象。但由于對白癜風的治療投入了巨大的精力,所以維吾爾醫術對這種頑疾的療效和當地的偏見正好成正比。諱越深,人們就越想努力攻克。
此次對醫院的參觀,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始終沒能將女醫生和女護士區別開來。不過區不區別對我來講并沒有什么關系,只不過日本醫院將兩者區別得很清楚,我有心留意而已。
和醫院工作人員告別后,我走出院門,這時才想起來當天是周日。因為我的到來,讓大家珍貴的休息天付諸東流,真是深感愧疚。問了阿依哈姆之后,她告訴我周日確實休診,不過急診例外。
醫生和護士的宿舍都在醫院里面,對病人來說,這也是一種隨時可以依靠的信賴感。
周日的醫院比平時安靜許多,走出院門卻是另一番景象。一到周末,住在近郊的人就會將從自家帶來貨物擺放在廣場、道路及露天市場上,他們的馬車、毛驢車、卡車甚至自行車上都堆滿了貨物,賣完自家貨物后,人們常常會在其他攤點購買自己所需的東西。
人頭攢動之下帶來了遠超平日的無限活力,我們一行只得隨著人流緩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