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路向西:東西方3000年
- (日)陳舜臣
- 9644字
- 2020-09-24 17:22:05
第一部分玉石一般的地方
開啟西域之行
0 1
終于來到了西部邊城——喀什。
在飛機下調高度計劃落地時,我就開始琢磨旅行游記的卷首語,左思右想,覺得“邊城”這一稱謂最為合適。
就這樣剛想好,飛機便降落在了喀什機場上。駕駛員技術很是嫻熟,這架搭載著二十四人的小型飛機落地時并沒有產生多大的顛簸。
從烏魯木齊開始就和我們同行的阿布都拉最先走下舷梯,和前來相迎的人一一握手。阿布都拉先生是維吾爾族人,目前在烏魯木齊工作,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外事接待處處長,不過他的故鄉就是喀什,而且他也曾在喀什任教,所以此次他也稱得上是因公返鄉了。到機場迎接的人,似乎都是他的舊識。
我也迅速走下飛機,在阿布都拉的介紹下,和前來相迎的喀什外事處主任劉家祥、婦聯主任阿伊姆哈等人親切握手。我這次是和妻兒一起過來的,因為有女客,當地特意安排了女干部前來接待。
“一路辛苦了。”劉主任問候道。
其實我并沒有感到辛苦,反倒有一種喜悅之情奔涌而出。踏上天山南路的土地,是我三十年前學生時代的夢想。如今來到這里,雖然人還站在水泥鋪就的機場路上,但心早已飛到喀什的熱土上了。
于是我回答道:“沒有沒有,一點兒也沒有,很高興能來到這里。”
“下次您再來的時候,情況會更好些。”劉主任一直在留意我的表情。說完,他開始環顧四周。我也隨著他的視線望去,發現機場跑道正在施工擴建。
“10月開始就可以起降大一點兒的飛機了。”劉主任補充道。
后來我才知道,劉主任所說的大飛機就是指載客量可達四十八人的機型,正好是這次我們所乘坐飛機客容量的兩倍。載客量二十四人的是小型機,四十八人的是中型機,二者有著天壤之別。小型機不能飛太高,也無法飛越天山山脈。烏魯木齊到天山南路是西南走向,從地圖上就可以看到兩地之間有海拔超過四千米的高山橫亙綿延,因此,從烏魯木齊起飛的小型機必須先要繞飛東南方向。由于選擇了穿越山嶺的航線,所以雖說是空中飛行,實際上和以前的商隊行走路線并無二致。如果是中型飛機的話,就可以選擇最短路線,悠然地飛越天山,也不會像小型飛機那么顛簸。
現在,從烏魯木齊到天山南路有兩條民航線路——
A.烏魯木齊-阿克蘇-和田
B.烏魯木齊-庫爾勒-庫車-阿克蘇-喀什
A為中型飛機航線,B為小型飛機航線。所以,飛往喀什只能乘坐小型飛機了。
這天是7月23日,正好是農歷大暑,塔里木盆地上空的云霧比平時更加厚重。就連中途經停的機場也在播放“今天因天氣原因可能會導致飛機顛簸,請各位旅客注意安全”的提示。想必劉主任已經了解了當日的天氣情況,他口中的“辛苦”應該暗含這層意思。
不管是坐賽斯納機還是軟座紅蜻蜓機,也許是因為我帶有一顆歡愉之心的緣故吧,雖然飛行有點兒顛簸,但我卻并未因此放棄前行的計劃。當我們落地后,才發現容易興云起霧的天空卻一片晴朗,我的心也隨之更加豁然。
我激動得吞咽了幾下,只是想著自己來到了滿懷憧憬的位于天山南路的西部邊城喀什,便禁不住內心翻騰。我下意識地抑制住內心的激動,思緒從現實世界抽離,腦海中開始浮現出一件件往事。
0 2
從日本出發的時候,我并沒有決定前往喀什,而是想到景德鎮看看。景德鎮是中國最負盛名的“瓷都”,我正好在醞釀一篇陶瓷之都的游記。就在出發的前一天,我還在閱讀《景德鎮陶錄》。
雖說航班不多,但我知道從北京可直飛南昌,而上海到南昌的航班更多。此外,我還了解到景德鎮當地就有機場,可以起降小型飛機。對于同在江西省的廬山和井岡山,我都有意前往。如果條件允許,我還計劃從九江坐船暢游南京或上海。
實際早在四年前,我就曾到過新疆。當時并不熟悉流程,所以并未在國內提前申請簽證,到北京之后才開始辦理相關手續,因此當我拿到簽證時,留給我的有效時間已所剩不多。后來,當我游覽了烏魯木齊、吐魯番、天山博格達峰之后已經沒時間了,于是我不得不回到日本盡快完成即將到期的雜志約稿。
“這次去不了南疆了。”陪同的人告訴我。
“確實太可惜了,那就下次。”我說。
南疆主要包括喀什、和田等地方,其中喀什離蘇聯只有百十公里。也許是我個人的揣測,對一般旅行者來說,此類簽證確實很難申請。陪同之人提到南疆,大概是考慮到時間問題而做出的禮貌性安慰,對此我也謙恭地告訴他下次再來也行。
回國后第二年我去了東北和大寨;第三年又遠涉敦煌;今年,我本打算去趟景德鎮。這時,腦中突然起了“也不知道能否申請到簽證,但明年還是想要去南疆一趟”的念頭。
不過,這次到北京之后,旅行社的負責人告訴我:“您之前曾說過下次去南疆,南疆那邊還在等您的消息呢!”
“南疆那邊?”我有點兒詫異,于是又問,“現在能去南疆嗎?”
“是的,可以,什么時候都可以的。他們可都在等著您呢!”他告訴我。
“行,那我就去南疆。”我爽快地答應道。
“不過,從南疆歸來之后再去景德鎮的話,就沒有時間了,怎么辦呢……”我又躊躇起來。
旅行社讓我二選一,看來真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從旅行心理來說,集中去幾個景點才是上佳選擇,于是幾經思考我選擇了南疆,景德鎮之行就等下次吧!去景德鎮什么時候都可以,而且加藤唐九郎先生如今就在那里觀光。與之相比,近代到過喀什的日本人是大谷探險隊的一位名叫吉川小一郎的人,而當時是大正二年(公元1913年),距今已經六十四年了。
當然,這樣突然變更旅行路線也不是完全沒有問題的,費用就是其一。來之前,我只準備了到景德鎮的旅費,但要去一趟西部邊境,著實還得花上一筆。到中國旅行并非因公,一切費用都是自理,這一次也不例外。經驗告訴我,中國物價雖低,但相關“奢侈品”卻絕不便宜。其中,出租車費就十分昂貴,普通老百姓大都騎自行車或坐公交車。邊境地區公交車無法通行,那出租車費又會有多高呢?雖然我覺得自己可能會有點兒拮據,但我還是高高興興地將景德鎮之行改為南疆。回到賓館之后,我開始和妻子商量費用的問題。
“旅費問題不大,但那個東西就買不了了。”她算了算告訴我。
“買不了嗎……看來是無緣。”我不由地感嘆了一下。也許大家不明白我們在說什么,但我們夫婦之間提起“那個東西”時卻是心照不宣的。
“那個東西”是黃賓虹的畫。
黃賓虹是享譽中國的大畫家,1955年以九十歲高齡辭世,生前和齊白石齊名。他的畫風繼承了吳派正統,同時融入了新時代的元素。
兩年前我到北京的時候,在旅行社工作人員謝先生的帶領下去了趟琉璃廠的榮寶齋,看到了黃賓虹的小件作品。
“就要這個了。現在要去敦煌,等回來后再取。”當時我就決定購買。聽說可以取畫的時候再付費,所以我沒多想就去了敦煌。從敦煌返回北京后于9月8日入住北京飯店,10日一早就得乘機返回日本,在北京的時間滿打滿算只有一天,而且還需要見親戚、朋友等,并出席廖承志夫婦的招待宴會,實在沒能擠出時間去榮寶齋履約。
后來我一直想著還得再去趟北京,但兩年間卻一直未能抽出身來。此次一到北京,我就先坐出租車來榮寶齋,在我看來,比起買畫,信用更為重要,無論如何我也得表示由衷的歉意。店主想起了兩年前的約定,但他還是微笑地告訴我畫已經被買走了。
當時只是口頭約定,如今兩年已過,榮寶齋這么做也合情合理,我也因此松了口氣。
“還有黃賓虹的其他畫作嗎?”我略帶遺憾地問道。
“現在剛好有兩幅。”店主拿來兩幅掛軸,打開讓我欣賞。其中一幅是黃賓虹八十四歲時所作,上面還有他的親筆詩文。兩幅都是山水畫,且大小相當,但前者價格是后者的兩倍。對此,我還是有點兒囊中羞澀。前者的價格雖然高很多,但畫作力道遒勁,是山水畫中的精品。黃賓虹晚年的畫作越發活靈活現、趣味盎然。也許是因為他當時已經聲名遠揚,所以畫中更能體現出大膽創新的嘗試。
人總有辦法說服自己。通過對比,我開始覺得黃賓虹八十四歲時所做的那幅畫也許是感到自己已近暮年,刻意在運筆上凸顯遒勁。所以,我自然就選擇了那幅創作年代不明的山水畫。
“我就要這幅了。”我們約好在我旅行回來后現金交易。
后來,沒想到我卻變更了旅行地點。雖然從日本出發前準備了充足的費用,但畢竟是為了去景德鎮而準備的,如今要去天山南路,自然是所剩無幾。
這次又要失之交臂了,看來確實和黃賓虹的畫作無緣啊!
0 3
這種被我們戲稱為“站站停”的小型飛機于7月23日上午九點半從烏魯木齊機場出發,一個多小時后到達庫爾勒。機艙內年輕的空姐就像壁畫上的菩薩一樣相貌端莊,飛機上有廣播提醒乘客烏魯木齊和庫爾勒之間飛行里程約三百五十公里,庫爾勒的地面溫度為32℃。不,其實說不上是廣播,因為她們并沒有使用麥克風。機上的乘客總計只有二十四人,她們那銀鈴般的聲音大家都能聽得清楚。
庫爾勒的機場大樓,感覺就像農村的等候室一樣。定好的半個小時休息時間,不到二十分鐘便被告知“馬上出發了”。如此匆匆,甚至都沒來得及感傷一番。
庫爾勒這個地名雖然是用漢字寫成的,但我對片假名“コルラ”這三個字更為熟悉。1934年的三四月間,斯文·赫定曾被監禁在此處長達二十多天。當年他來羅布泊探險,途中不幸被卷入馬仲英事件,不僅卡車被奪走,而且還慘遭禁足。關于此事的詳細經過,可參見他的著作《行走在戰亂的西域》,該書的大部分內容都是以庫爾勒為舞臺展開描寫的。在這本書中,我就曾多次讀到“庫爾勒”這個地名。
馬仲英是個年輕的回族將領。他曾在甘肅、青海等地生活。少年時代的馬仲英也是個淘氣的孩子,雖然也曾入南京軍官學校學習,但比起學校訓練,他更加向往真實的戰場,于是退學后來到了西北。當時,烏魯木齊地區連續出現因權力斗爭而產生的武裝政變和陰謀反叛,馬仲英感覺到這是天賜良機。他想要在絲綢之路上建立獨立王國,成為第二個拿破侖,于是在甘肅舉兵,隨后攻打新疆。不過他在一系列激戰之后節節敗退,后來不得不退守喀什,最終亡命蘇聯。
斯文·赫定就是被馬仲英敗軍在喀什捕獲的。馬仲英的失敗,主要原因是對當時的形勢做出了錯誤的判斷。當時,烏魯木齊的實權派人物盛世才依靠蘇聯的支持,獲得了大量軍事援助。乘坐在從斯文·赫定那里搶來的卡車上,狼狽敗逃的馬仲英依然擺出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大言不慚道:“他盛世才要是沒有蘇聯的飛機、裝甲車和大炮,我們怎么可能失敗呢?待我在天山南路重整旗鼓,日后必定占領新疆全境。”
其實即使沒有蘇聯援助,當時烏魯木齊的軍事力量也遠超馬仲英的想象。“九一八事變”后,昨天還和日軍交戰且實戰經驗豐富的東北軍便經西伯利亞“移駐”新疆。當時的馬仲英不過二十五六歲,要是這樣一個乳臭未干的青年實現了在絲綢之路建立獨立王國的“夢想”,豈不等于說當時的新疆不堪一擊?
20世紀前半葉,馬仲英將新疆卷入戰亂的泥潭,使新疆各地慘遭破壞,其負面影響完全可以和19世紀的阿古柏叛亂相提并論。
阿古柏出生于塔什干,是中亞浩罕汗國的將軍。當時,北方帝政時代的沙俄不斷擴張領土,中亞浩罕汗國也未能幸免,遭到了沙俄的進攻。阿古柏不敵,便占領喀什作為據點,隨后又繼續占領了和田、阿克蘇、庫車等地,并將勢力向吐魯番延伸,而且以托克遜為都城建立了獨立王國。雖然當時清朝國力衰微,但絕不允許有國中之國,于是朝廷派遣左宗棠遠征西北。
當時的阿古柏依靠沙俄,加上英國的支持,可謂橫行無忌。而俄、英都是帝國主義陣營里的侵略急先鋒,他們也想借助阿古柏達到入侵中國西部的目的。不過,此時的阿古柏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想獲得“埃米爾”稱號,而當時只有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國王才能授予他這份榮譽,于是他和土耳其建立了所謂的邦交關系,卻不想引發了和土耳其敵對的沙俄的強烈不滿。當上“埃米爾”的四年后,阿古柏便受到了左宗棠率領的清軍圍剿,當他再向沙俄求援時,遭到了沙俄的拒絕。
在吐魯番失守、都城托克遜淪陷之后,阿古柏再次敗逃,不久便死在了庫爾勒。關于其死因,有“自殺說”“暗殺說”和“病死說”多種,但他死的那年正好爆發了俄土戰爭,所以時間應為1877年無疑。
“哦,今年正好是他去世一百年。”我邊想邊急匆匆地從候機廳走向機場擺渡車。
回想起斯文·赫定、馬仲英、阿古柏這些早已逝去的歷史人物時,庫爾勒在我的大腦中反復回蕩。古代這里曾被稱為“焉耆”。如今,在庫爾勒東北地區還有一個名為“焉耆”的回族自治縣。
玄奘的《大唐西域記》中有“焉耆尼國”的記載,而且還特別加了“舊稱焉耆”的注釋。焉耆片假名為“カラシャール”,但我卻對漢字叫法更為熟悉。《漢書·西域傳》中,“焉耆”這一名稱赫然在列,所以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地方。
把機場建在遠離市中心的地方是全世界的慣用做法,從庫爾勒機場到市區有三十多分鐘車程。
“下機的旅客請乘車。”空姐提醒我們。
機場安排了接送車輛,下飛機后我發現那是輛吉普車,原來在庫爾勒下車的只有四五個人,一輛吉普車就足夠了。從空中俯瞰時,感覺山巒離我們很近,但落地之后才發現依然很遙遠。當我問到市區在哪里時,阿布都拉不假思索地指著白楊林方向告訴我就在那邊。
《西域水道記》一書中記載,庫爾勒以北二十里有遮留谷,再往北便是要害之地,那里設有關隘,大概就是唐代大詩人岑參所寫的“鐵門關西月如練”一句中的“鐵門關”吧!另外,《唐書·地理志》中也有“自焉耆西五十里有鐵門關”的相關篇章。
岑參于天寶八年(公元749年)到安西都護府赴任,并在當地為官兩年。因為都護府設在庫車,所以岑參曾到過位于庫爾勒以北的鐵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就像“玉門”這個地名隨處可見一樣,鐵門的叫法也不止一種。玄奘的《大唐西域記》中關于羯霜那國(位于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市西南約六十五公里處)的記載中就出現過鐵門的名稱:“鐵門者,左右帶山。山極峭峻,雖有狹徑,加之險阻,兩傍石壁,其色如鐵。”后來那里果真安了鐵門,并在門上懸掛了鐵鈴。
在登上中轉飛機之前,我一直不停地東張西望。那看不到的鐵門,那在塵土中疾馳的馬仲英的車輛,還有那阿古柏臨死前的情景都在我的腦海中一直盤旋著。
0 4
“我們下一站將到達庫車。從庫爾勒到庫車飛行二百六十公里,大約需要五十五分鐘。”我被空姐柔美的聲音所吸引,恍惚中聽到了這樣的提醒。
天空下,廣闊的塔里木盆地和天山山脈相依。也許是塔里木河的支流,也許是從地下冒出的水又不知何時消失在了沙漠之中,其實,從飛機上并不能看到水流,而且即便是同一道河床,水路也會經常變化,有深有淺也有泛濫的痕跡。河床就像舞動著的寬絲帶一樣縱橫交錯,呈現出多種多樣的奇妙圖案。
這架蘇聯制造的小飛機確實很有特點,飛行過程中時有顛簸,但機艙內卻沒有配備安全帶,機艙前方顯示屏也沒有“請系好安全帶”或“禁止吸煙”的文字提醒,反而安裝了一個大飛機中都不可能存在的東西——高度計。
炎熱的沙漠上空,氣象條件不好。高空氣阱現象不少,所以時不時就有明顯的下降感。雖然人并不能感受到氣阱的存在,但高度計卻能迅速感知,數字會發生明顯的變化。總之,這樣的顛簸確實不好受。我覺得在通常情況下,有高度計就更應該配置安全帶——為了將視線從高度計上移開。
庫車在史書中多以“龜茲”之名出現。“龜茲之樂”——我從地名聯想到了音樂。從古至今,這個地方歌舞名家層出不窮。
曾有這樣的說法:庫車夏季異常炎熱,晚上也多是持續高溫,令人難以安睡,與其輾轉反側不能入眠,不如徹夜鼓噪音樂做伴,這樣一來,漫漫長夜也就不那么煎熬了。后來,這里的居民就在夏季夜晚手持樂器,載歌載舞地歡愉起來,當地的歌舞音樂也因此得到了長足的發展。
在《大唐西域記》中,當時的庫車被稱為屈支國。作者玄奘法師如此評價:
管弦伎樂,特善諸國。
庫車的候機大廳和庫爾勒的差不多。大廳座椅背上鋪著軟綿綿的藏藍色棉毯,感覺就像舒適的靠墊一樣。我就像坐沙發一樣坐下,不料只聽見“咔嚓”聲,沒有絲毫彈性。原來只是普通長凳上鋪了層棉毯而已,著實不能一股腦兒地坐下去。
我們原計劃在這里游覽兩天,參觀位于庫車市中心以西三十五公里、坐落在丁谷山上的克孜爾千佛洞(又稱克孜爾石窟)。
石窟分為幾大塊,總計有四五百個之多。因此,單是規模就完全可以和敦煌莫高窟相媲美,在新疆更是首屈一指。中國政府也將克孜爾千佛洞列入了“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遺憾的是,我們在烏魯木齊商定此行計劃時,發現通往克孜爾千佛洞的道路正在修建中,目前尚無法通行。千佛洞之行只好放到下次了。
“オアシス”的漢語意思為“綠洲”。新疆的產品商標以“綠洲牌”最為常見,其中有一種方糖就是綠洲牌的。新疆的甜菜栽培非常發達,所以用甜菜制成的方糖也十分常見。《大唐西域記》中對此地農作物和礦產都做了羅列:
糜、麥、粳稻、葡萄、梨、桃、杏……黃金、銅、鐵、錫……
庫車的富庶可見一斑。
所謂百聞不如一見,當飛機降低飛行高度即將著陸時,我才親眼看到綠洲的面積有多么廣袤。從飛機上看到的綠色海洋比閱讀史書一百遍都有說服力。
原計劃在這里停留半個小時,但實際上只有二十分鐘,依然是沒有時間體味這種匆匆的傷感。
“好不容易遠道而來呀!”我的內心多少有些遺憾。
從日本來到這里,確實是不遠千里。但幸運的是,連接庫車和日本兩地的紐帶并非一點兒都不存在。《法華經》在日本佛教界具有極高的地位,多種《法華經》漢譯本中,在日本影響最大的要數《妙法蓮華經》,而《妙法蓮華經》漢譯者就是出身于庫車的鳩摩羅什。
鳩摩羅什的父親是印度人,母親是龜茲王的妹妹。他幼時曾到印度學習,成年后回到庫車,是遠近聞名的高僧。他以向東方世界傳播正法為使命,初到克什米爾學習小乘佛教,后到喀什學習大乘佛教,這樣的經歷促使他成了一名優秀的佛教傳播大使。
4世紀后半葉,中國正處在分裂時代,中原地區南北對抗激烈,統治北方的霸主苻堅以長安為都城,正準備和南方的東晉王朝一決雌雄。苻堅本是藏系氏族的首長,公元383年,他率領百萬大軍南下,在淝水與東晉軍展開對峙。與此同時,為了消滅后方的威脅,他派遣大將軍呂光征討西域。
對于來犯大軍,西域各國反應不一。焉耆開城投降,而龜茲卻拼死抵抗。到后來龜茲城終于被攻破,而此時的遠征主帥呂光卻收到了皇帝苻堅在淝水大敗的消息,他對自己的處境充滿了困惑。
“龜茲乃肥沃之地,莫如在此自立為王。”他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不可,留此為兇,東行乃。”對于呂光的想法,鳩摩羅什提出了反對意見。
當時,讓佛僧占卜吉兇是常有的事情,但這個結論并非是鳩摩羅什占卜所得。因為他的志向在于向東方弘揚正法,所以一旦被呂光扣留在庫車(龜茲),他的宏遠志向將畢生無法實現,所以才有了這樣的諫言。他終于如愿以償,隨著呂光向東行進。
后來,呂光在甘肅建立了割據政權的“后涼”,但卻被取代前秦苻堅而建立“后秦”王朝的姚興所敗。據說姚興是為了將鳩摩羅什迎到長安才不惜大舉進攻后涼的。當然,鳩摩羅什到長安后受到的歡迎之隆重更是不言而喻。
不僅僅是《法華經》,凈土宗的主要經典《阿彌陀經》《金剛般若經》等鳩摩羅什的漢譯本在日本也廣受歡迎。此外,雖說玄奘譯的《般若心經》短小精悍,頗為流行,但《金剛般若經》的翻譯,鳩摩羅什的譯本更有人氣。《法華經》也一樣,雖然前人早有翻譯,但如今人們依舊將他的譯本奉為圭臬。
這是為什么呢?是因為鳩摩羅什的譯本簡單易懂嗎?那么為什么他的譯本會是這樣的風格呢?
鳩摩羅什是印度人和庫車人的混血兒。據說庫車人屬于雅利安人種,其語言屬于印歐語系。因此,他應該對印度語和庫車語十分精通,但他的漢語學習應該是從跟隨呂光開始的。他生于公元350年,跟隨呂光是在384年他三十四歲的時候。401年,姚興將他迎到長安,至此,已經年滿五十一歲的他開始了真正的佛經翻譯事業。從不懂漢語開始,通過十幾年的艱苦學習,他竟然可以用漢語翻譯佛經,所以總體上他的譯文不會過于生澀難懂。
不知道《法華經》和《阿彌陀經》改變了多少人的人生觀,這些經典極大地塑造了人的精神世界,所以不能不說這是一種深深的緣分。由此看來,庫車和日本的緣分,并非是我有意牽強附會地拼湊在一起。此時,我想起了一句詩詞:山川異域,風月同天。
“我還會再來的,我一定要去看看克孜爾千佛洞!”當聽到登機的通知時我這樣告訴自己。
0 5
“庫車距阿克蘇二百三十五公里,需要飛行五十分鐘。”空姐在提醒我們之后,給每位乘客發了一根冰棍兒。這是第二次配發,但我這次卻沒敢接受。因為這一段是整個旅途的關鍵,我擔心吃壞肚子,再加上飛行途中比較顛簸,所以還是慎重了些。
因為安排了午飯,我們在阿克蘇的休息時間相對較長,足足有一個多小時。阿克蘇地區外事處的工作人員來接機,我以為他們會帶我們到阿克蘇市區。如前所述,阿克蘇是通往喀什和和田的中轉機場,算得上是交通要塞,所以比其他機場略微宏偉一些。
美味佳肴被依次端了上來,我并不太餓。我一邊聽著他們用阿克蘇方言交流,一邊慢慢地吃著東西。在維吾爾語中,阿克蘇的“ak”是“白”、“su”是“水”的意思,阿克蘇即“白水”。該地區下轄阿克蘇、溫宿、拜城、新和、庫車、烏什、沙雅、阿瓦提和柯坪九縣,所以庫車縣也屬于阿克蘇管轄。
阿克蘇古稱“姑墨”,最早應屬于溫宿國,東漢時期,阿克蘇也曾攻占過溫宿,隋朝時期隸屬龜茲。姑墨的維吾爾語“kum”是“沙”的意思。在《大唐西域記》中,此地被稱為“跋祿迦國”,梵語也是“沙”的意思。阿克蘇是沙漠中的綠洲城市,在古代受到“沙”的約束,而現代則更強調“水”的重要作用。托什干河和其他河流匯合之后形成阿克蘇河,最終注入塔里木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這里修建了不少大壩,在這沙漠地帶對水源的合理利用是十分重要的。
四年前曾做過我們向導的阿布都拉先生就是阿克蘇人,和此次陪同我們的阿布都拉同名。在新疆,同名的情況很多,他們通常把父親的名字加在后面予以區分。阿克蘇出身的阿布都拉全名阿布都拉·拉依木,而此次陪同我們的阿布都拉先生是喀什人,全名是阿布都拉·哈迪魯。之前在烏魯木齊的時候,阿布都拉·拉依木先生字里行間流露著一種對家鄉的自豪感,后來我才知道阿克蘇確實是新疆最負盛名的農產區。從《大唐西域記》的記載來看,阿克蘇的物產、氣候、人情、風俗以及文字等,幾乎都與庫車相同。
阿古柏叛亂時,清朝將軍左宗棠曾率麾下湘軍在此屯田,并將湖南地區的農耕方式帶到了這里。由于水田多,阿克蘇的大米遠近聞名。
“好吃嗎?”吃飯的時候,阿克蘇地區革委會的人問我,也許正是對當地的米飯頗感自豪吧!不過說實話,這里的米飯確實不錯,只不過當時我腹中并非空空,所以也就沒吃多少。
交流中,我們又提到了克孜爾千佛洞。原來千佛洞正面屬于庫車縣,而山后的石窟群則在拜城縣境內。后來,政府曾嘗試對這座東漢時期的古老石窟進行地下挖掘,但一旦接觸空氣,壁畫就會立即變色,相關文物也會變形,甚至損壞,所以在沒有找到妥善的處理方法之前,政府決定控制挖掘進度。
清代的祁鶴皋(本名祁韻士)曾作《西陲竹枝詞》百首。竹枝詞是對當地風俗的詠嘆,而西陲則是指西部邊陲。對于阿克蘇,他留詩:
邊城歲歲樂豐年,
秋日黃云被野田。
土著頭人衣帽整,
紫騮腰跨鹿皮韉。
最后一句中的“紫騮”是指栗色名馬,“韉”是襯托馬鞍的墊子。這是一幅描寫沙漠綠洲居民騎馬的典型畫面——當地人跨上駿馬,馬鞍墊子由鹿皮制成,顯得十分奢華,身上的衣服和頭上的帽子也很講究。這樣的富庶生活自然是和當地農業繁榮、田野廣闊密不可分的。
吃完飯后,他們向我介紹了此次掌勺的廚師長。我吃得不多,但飛機駕駛員、后勤、空姐等民航工作人員都吃得津津有味。
“從這里到喀什,途中難免顛簸,還請您忍耐。”多次往返這條路線的阿布都拉·哈迪魯先生告訴我。
對于此次同行的阿布都拉·哈迪魯先生,我們干脆去掉了他煩瑣的名字,稱他“老阿”。當然,這里的“老”并非指代年齡,而是一種親切的表達。我對他的年齡饒有興趣,于是多次詢問,他只是微笑地說“我不知道”。但依照我的判斷,他應該不到四十五歲。
阿克蘇和喀什之間距離約四百四十六公里,飛行時間需要九十分鐘。也正如老阿所說的那樣,途中有兩次顛簸得很厲害。
在阿克蘇,我們的活動范圍就在機場附近,并沒有看到市區的樣子,只能依據地名展開一些想象。不過馬上就要從這里出發踏上天山南路的城市了,聽老阿說,喀什機場距離市區比較近。
[1] 作者寫此書時是1977年,當時蘇聯尚未解體。此書盡量保持原著風貌,未作改動。
[2] 日本昭和時期著名陶藝家、陶瓷史研究家、陶藝理論著作編纂家。
[3] 中國近現代國畫家,擅畫山水,為山水畫一代宗師。
[4] 也稱吳門畫派,是中國明代中期的繪畫派別。
[5] 作者來華參觀時,廖承志時任中日友好協會會長。
[6] 另一說他出生于公元34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