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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新月(2)

露娜·科塔:一個小間諜。對于一個無聊的女孩子來說,博阿維斯塔多的是可以躲藏的地方。在一個漫長的早晨,露娜跟著一臺清潔機器人,發現了這個隧道。和所有月球的孩子一樣,對露娜來說,隧道和管隙具有極大的吸引力。成人們都鉆不進去,這非常好,因為用來躲藏的洞穴必須是隱秘的。管道比起她第一次爬進來時更窄了。她發現自己低頭就能看到她母親的私人房間,如果她屏住氣,還能聽到里面的聲音。露娜蜷縮到奧克梭西[28]的眼睛后面,她蠕動著,擠進獵人與保護神頭部下方的一個凹陷處。

“他們用刀指著我的喉嚨。”

她父親說了些什么,露娜沒聽清。她扭動著湊近通風柵口。浮滿細塵的光線向上映照在她的臉龐周圍。

“他們用刀指著我的喉嚨,拉法!”

露娜看到她母親用手指輕拂自己的脖子,碰觸著她記憶中的刀鋒。

“那只是為了安全起見。”

“他們會殺了我嗎?”

露娜又動了動,好讓雙親都進入狹長的視野中。她父親坐在床上,看上去又小又弱,仿佛空氣和光線都離開了他一樣。

“他們是在保護我們。不姓科塔的人都有嫌疑。”

“阿曼達·孫也不姓科塔。我就沒看到哪把刀指著她的喉嚨。”

“蒼蠅。大家都知道你們家的人使用生物武器。”

“你們家的人。”

“阿薩莫阿家。”

“派對上還有其他阿薩莫阿。阿蓓納·馬阿努就是一個。我也沒見到有人用刀指著她的喉嚨。我家的人,或者只是我家的某些人?”

“你為什么要這樣?”

“因為,拉法,因為你家的人用刀子指著我的喉嚨。而從你的話中,我沒有聽出任何他們不會割我一刀的意思。”

“我絕對不會讓他們這么做的。”

“如果你母親這樣下令,你會阻止他們嗎?”

“我是科塔氦氣公司的副會長。”

“別侮辱我,拉法。”

“我們的安保人員拿刀指著你的喉嚨,對此我很生氣。他們把你看作嫌疑人,對此我很生氣。我憤怒極了,但你知道我們這里的生活方式。”

“是的。好吧,也許我不想在這里生活。”

露娜看到拉法抬起了頭。

“我知道我們在特維城的生活方式。特維城,那是個好地方,是個安全的地方。和我家的人一起很安全,拉法。我想帶著露娜去那里。”

露娜倒吸了一口氣。管道太窄了,她沒法用手掩住嘴,也沒法把發出的聲音吞回去。他們可能聽到了。但接著她又想到,博阿維斯塔總是充滿了嘆氣聲和私語聲。

拉法站起來了。當他生氣時,他就會貼近你,近到臉對著臉。近到可以往他的臉上吐唾沫。露西卡沒有退縮。

“你不能把露娜帶走。”

“她在這里不安全。”

“我的孩子和我待在一起。”

“你的孩子?”

“你沒有讀尼卡哈嗎?或者當時你過于急切地想跳上科塔氦氣法定繼承人的床。”

“拉法。不。別說這種話。這拉低了你的層次。這不是你會說的話。”

拉法的怒氣被引爆了。憤怒是他的原罪,是和藹可親的他的另一面:他經常大笑,和人玩鬧,做愛。同時也經常發怒。

“你知道?也許你家的人計劃……”

“拉法,別說了。”露西卡把手指壓在拉法的嘴唇上,她知道他的怒氣來得快也去得快,“我永遠,永遠都不會為了搶走露娜而暗算你——我不會,我家的人也不會。”

“露娜和我待在一起。”

“好,但我不會。”

“我不想你走。這是你的家。和我在一起,和露娜在一起。”

“我在這里不安全。露娜也不安全。可是尼卡哈不會讓我帶走她。哪怕你只說一句,說你很抱歉你們的守衛拿刀子指著我的喉嚨,那事情也許就會不一樣。你很生氣,但你并不覺得抱歉。”

現在她父親說話了,可是露娜聽不到。她什么也聽不到了,只聽見自己的腦海中喧囂的聲音,宣告著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正在降臨。她的媽姆要走了。她的胸口悶得慌,腦袋里回蕩著可怕的嘶嘶聲,就像空氣和生命正在從哪里漏掉似的。露娜蠕動著離開了躲藏的洞穴,她在這里偷聽到了太多東西。她往下擠出管道,在巖石上磨壞了她的鞋和皮爾卡丹裙子。

雨水把死去的蝴蝶澆成了敗絮和廢渣,它們的翅膀在池塘邊緣聚成藍色的浮沫。露娜·科塔坐在它們的尸體中間。

“嘿,嘿,嘿,這是什么?”露西卡·阿薩莫阿蹲到了女兒的身邊。

“蝴蝶死了。”

“它們活不久。只有一天的生命。”

“我喜歡它們。它們很漂亮。這不公平。”

“可我們把它們造出來時就是這樣的。”

露西卡踢掉鞋子,坐到露娜旁邊的石頭上。她用腳撥動池水,藍色的翅膀粘在了她深色的腿上。

“你們可以讓它們的生命更長一些。”露娜說。

“我們是可以,但它們要吃什么?它們要去哪里?它們是裝飾品,就像番薯節的旗幟一樣。”

“可它們不是,”露娜說,“它們是活的。”

“露娜,你的鞋子怎么了?”露西卡問,“還有你的裙子。”

露娜看著緩緩地順流而下的蝴蝶浮沫。

“你要走了。”

“你怎么會這么想?”

“我聽見你說了。”

露西卡可以問的問題都被哽在了喉嚨里。

“是的,我要回特維城了,回我家去。但只去一陣子,并不是永遠。”

“多久?”

“我不知道,寶貝。一旦條件允許,我立刻就回來。”

“可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是的。我想要帶上你,比什么都想——哪怕我自己去不了都行——可我沒有辦法。”

“我安全嗎,媽媽?”

露西卡摟住露娜,吻了吻她的頭頂。

“你是安全的。爸爸會保護你。如果有人想傷害你,爸爸會把他的頭擰下來。但我必須離開,直到事情水落石出。我也不想這么做,我會一直一直想你的。爸爸會照看你,還有埃利斯瑪德琳。埃利斯不會讓任何事物傷害你。”

這些話灼燒著露西卡·阿薩莫阿的喉嚨。瑪德琳,代養母親。雇傭來的子宮變成了保姆,變成了非正式的長輩,變成了家人。對于一個小型公司的擁有者來說,他們忙于事業,沒空懷孕,沒空生育,沒空哺育嬰兒,因此當科塔家的產業還處于這個階段時,露西卡可以理解代孕的安排。但下一代不能這樣,讓這個嫻靜的、始終存在的瑪德琳群體來代孕不應該變成一種傳統。高個子、有著巴西人面孔的埃利斯瑪德琳懷了她的孩子,生了她的寶寶,這讓她嫉恨不已。當拉法以科塔家的方式,用無可商量的口吻宣布代孕這事已經板上釘釘時,她瞠目結舌。把它給我,把它植入我的身體里,讓我來呵護它、滋養它,讓我來把它帶到這個世界上。我不需要“受孕圣母”混合你的精子與我的卵子,并宣布“生命在此”。我不需要看著你的婦科機器人將胚胎送入端莊的、微笑著的埃利斯體內,并看著她一天天變得更豐腴、更飽滿。我不需要看那些報告、那些子宮的掃描、那些關于她妊娠進展的每日報告。我也不需要在埃利斯躺在手術刀下時把自己鎖在房里邊號哭邊摔打東西。那本來應該是我,露娜。他們本來應該把你帶到我的身邊。你第一眼看到的本來應該是我的臉,我含淚微笑的、筋疲力盡的臉。一個阿薩莫阿的臉。生命本應該在我們自己潤澤的體液中流動、跳躍、涌流出來。我是健康的,可生育的,一切本來都應該自然的、明亮的、豐饒的。可這不是科塔家的方式。

我愛你露娜,可我無法愛上科塔家的方式。

露西卡將露娜環在懷中,以一種讓兩人都舒適的方式搖晃著。一只刺殺蠅讓她的世界崩塌了。這里不是神靈的花園,不是水的宮殿。它是巖石中的坑道。而她家中每一寸光明的土地、每一座城市和工廠、每一個居所,都只是一道淺痕,是暴露在真空天幕和劇毒日光下脆弱的野巖地。每個人都處于危險之中,一直都是。你無處可逃,甚至無處可躲。

“你爸爸、婚約,還有所有人都會說你是個科塔,可你是個阿薩莫阿。你是個阿薩莫阿,因為我是個阿薩莫阿,因為我的母親是個阿薩莫阿。而這是我們的方式。”

盧卡斯·科塔朝會議桌猛地一揮手,打散了那些虛擬文件。

“我沒時間看這些。它是從哪兒來的?是誰做的?”

埃托爾·佩雷拉垂下了頭。他比桌前的幾乎每個人都矮一個頭,并且老了十多歲,除了阿德里安娜·科塔和她的財政主管海倫·德布拉加,科塔氦氣公司的黑暗意志。

“我們還在分析……”

“我們有月球上最優秀的研發單位,而你無法告訴我這是誰做的?”

“他們極其成功地隱藏了無人機的所有識別信息,芯片是通用型的,在打印模式上我們也沒有什么發現。”

“所以你們就是不知道。”

“我們暫時不知道。”每個人都聽出了埃托爾·佩雷拉聲音里的戰栗。

“你不知道是誰制造了它,你不知道是誰把它派來的,你不知道它是怎么通過了安保。你不知道此刻是不是還有一個這種東西正準備對付我的兄弟,或我,或者,天哪,或者我母親。你是安全部的頭兒,而你不知道這些?”

盧卡斯緊盯著埃托爾·佩雷拉,后者的臉抽搐了。

“現在的情況是完全安全的,我們正在監控一切不小于一片皮屑的事物。”

“可如果它們早就進來了呢?這只機器蟲可能幾個月前就潛伏進來了。你想過嗎?現在這里可能還有一打的蟲子正在醒來。或者一百。它們只需要有一次運氣就行了。我知道現代毒藥有什么效果。它們讓你煎熬著,它們讓你疼上幾個小時不死,知道自己的每一口呼吸都比前一口更短促,知道沒有任何解毒劑,知道自己會死。你會花很長的時間等待死亡來臨。直到那時,它們才會讓你死。我知道有人試圖在我兄弟身上使用這樣的毒藥。這是我知道的。好了,告訴我,你知道什么?”

“盧卡斯,夠了。”阿德里安娜坐進了會議桌的主位。好幾個月里,她的座位都是空著的,唯一代表著她的存在的,是她那穿著沙裝的、巨大笨重的肖像——我們的氦氣女神——它俯視著整條長桌。而現在,她的孩子受到了直接的生命威脅,這讓她重新回到董事會議室里。拉法坐在她的右手邊,阿列爾在左手邊。盧卡斯則坐在他大哥的右邊。

“媽姆,如果你的安全主管無法保證我們的安全,那還有誰能?”

“作為一名忠誠的代理,埃托爾為我們家服務的時間比你活著的時間還要長。”沒有人會誤解這威嚴中的諷刺。

“是,媽。”盧卡斯朝自己的母親低下了頭。

“這不是很明顯嗎?”拉法打破了尷尬的沉默。

“很明顯嗎?”阿列爾說。

“一直以來還有別人嗎?”拉法把身體傾向桌面,他的怒火又開始冒煙了,“鮑勃·麥肯齊從來沒有原諒過媽姆。他是種慢性毒藥。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也不是今年,甚至不是這十年,而是某年,某天。麥肯齊的報復是三次。他們在襲擊繼承人。他們想讓你看到你所建立的一切分崩離析,媽姆。”

“拉法……”阿列爾試圖說話。

“凱拉·麥肯齊,”拉法打斷了她,“她在派對上。有人搜查她嗎,還是說我們就抬抬手讓她走了,就因為她是盧卡西尼奧的朋友?”

“拉法,你覺得麥肯齊會冒險發動全面戰爭嗎?”阿列爾說,她深吸一口她的電子煙,“真的嗎?”

“如果他們覺得他們能打破我們的壟斷,那他們就可能會。”盧卡斯說。

“又開始了,你們沒發現嗎?”拉法說。

八年前,科塔氦氣公司和麥肯齊金屬公司打了一場短暫的領土之戰。集取器坍塌成金屬廢塊,列車被強占,貨物被劫掠,機器人和AI在病毒代碼的轟炸下崩潰。在馬斯基林隧道和讓森隧道里,在靜海和澄海的巖石洋面上,集塵者們近身肉搏,揮刀相向。死了一百二十個人,損毀了數百萬比特的資料。最終,科塔家和麥肯齊家同意進行仲裁,而克拉維斯法院判定科塔氦氣公司勝訴。兩個月后,阿德里安·麥肯齊和月鷹喬納松·卡約德成婚,后者是月球發展公司——月球霸主的主席。

“拉法,夠了,”阿德里安娜·科塔說,她的聲音很單薄,但她的威嚴無可置疑,“我們通過商業手段和麥肯齊家爭斗,我們也通過商業手段打敗了他們。我們盈利了。”她站了起來,臉和肢體都顯得僵硬且疲憊。她的孩子和家臣們朝她鞠躬,而后跟著她離開了會議室。

卡利尼奧斯站在那里,攥緊右手手指,朝他母親鞠了一躬。他在這次會議上一個字也沒說,他在董事會議上從不說話。他的領域在荒野中,和那些集取器、提煉者和集塵者一起。他是集塵者,是戰士。拉法的魅力使他相形見絀,盧卡斯的邏輯使他無計可施,阿列爾的口才令他甘拜下風,但他們沒有人能像他一樣在塵埃上行走。

盧卡斯耽擱了埃托爾·佩雷拉一會兒。

“你犯了個錯誤,”盧卡斯輕聲說,“你太老了。你力不從心,你的時代過去了。”

瓦格納·科塔在董事會議室外面的大廳里等著。阿德里安娜和她的家臣們走過去了,一眼也沒有瞧他,然后是盧卡斯和阿列爾。阿列爾點點頭,笑意一閃即逝。卡利尼奧斯拍了拍他弟弟的背。

“嘿兄弟。”

瓦格納是董事會中顯而易見的缺席者。

“我想和拉法說句話。”瓦格納說。

“沒問題。你想騎摩托回若昂嗎?”

“我還有些事要做。”

“那稍后見,小灰狼。”

“要說什么?”拉法問道。他坐在奧薩拉[29]右眼的內眼瞼上,身后水波輕涌。

“那只蒼蠅。我想看一看。”

拉法之前就確保瓦格納收到了埃托爾·佩雷拉的電路圖,他確保瓦格納能收到每場董事會的資料。

“你已經得到了所有數據。”

“我尊敬埃托爾,甚或你們的研發部,但有些東西我看得到,他看不到。”

拉法知道瓦格納的生平很復雜。他生活在家族的灰色邊緣地帶,他對科塔公司的貢獻實實在在卻難以量化,但在細小精妙的領域,他是一位出色的工程師。有時候拉法都嫉妒他的兩種天性,暗面的精確性,明面的創造性。

“比如說?”

“我看到它時就會知道,但我必須看到才行。”

“我會告訴埃托爾的。”拉法的親隨蘇格拉底已經發出了通知,“我已經和他說過,別讓阿德里安娜知道。”

“謝謝。”

瓦格納作為家族陰影存在的時間太久了,以至于兄弟姐妹們在面對他時已經發展出一種特殊的社交態度,他們通知他,讓他參與其中,但同時試圖隱去他的形跡,就像一個黑洞。

“我們什么時候再見,孩子?”拉法問。阿德里安娜回過頭來,正在等他。

“等我有話要說時,”瓦格納說,“你了解我。保持健康,拉法。”

“你也一樣,小灰狼。”

“阿列爾。”盧卡斯叫住奧薩拉臺階下方的妹妹,她轉過身,“已經要回去了嗎?”

“我在子午城還有事。”

“沒錯,接待中國商務代表團。我可不能讓你錯過這事。”

“在派對上我已經和你說清楚了。”

“這可是家事。”

“哦,拜托,盧卡斯。”

盧卡斯費解地皺起眉頭,阿列爾看出他無法理解她的意思。他完全相信自己的每個行為都是為了家族,并且只為了家族。

“如果我們的身份掉轉,我會做這事的。毫不猶豫。”

“事情對你來說更簡單,盧卡斯。人們總是很關注我的職業生涯。我得崩緊了皮,我必須清清白白的。”

“月亮上沒有人能清清白白的。他們想要殺了拉法。”

“不,你不要再這樣逼我了。”

“也許不是麥肯齊,可總歸有某些人。我們是科塔氦氣:我們很棒,但我們只擅長一件事。我們提取氦氣,我們讓下方的燈光燃燒不滅。這是我們的長處,但也是我們的弱點。AKA,太陽公司,他們無處不在,無事不做。他們有不止一個居所可去。甚至連麥肯齊金屬公司都在多元化——侵入我們的核心領域。我們會失去生意,我們會無處可去。我們將失去一切。月亮從不容忍失敗者。還有媽姆,她和以前不一樣了。”

阿列爾早已挪開了眼神,切斷了盧卡斯有如實質的視線接觸。還是個孩子時,他就贏得了所有的瞪眼比賽。但現在他說了一句讓她無法移開視線的話。

“哪怕是你,也一定注意到了。”盧卡斯說。阿列爾咬住了餌。她注意到這事有幾個月了,因為她也是科塔氦氣董事會的一員。

“我知道拉法正在整理她的社交關系。”

“拉法·科塔。黃金之子。他會把公司帶到泥里去的。幫幫我,阿列爾。幫幫我,幫幫媽姆。”

“你是個混蛋,盧卡斯。”

“我不是。在這整個地盤,我是唯一一個真正的兒子。我需要那些中國人的弱點,阿列爾。不用太多。只需要一丁點優勢。他們總會有弱點的。一點點我可以撕開的漏洞。”

“交給我吧。”

盧卡斯鞠了一躬。當他轉身離開他妹妹時,臉上綻開了一個微笑。

亮一盞燈鎖上門,兩盞燈脫離停靠點,三盞燈出發。異步電機輕托起車廂,帶動巖石微微震顫。然后電車離開了。從博阿維斯塔到若昂德丟斯車站只有五公里。但從拉法的擁抱、告別,對,還有眼淚來看,這仿如生離死別。

盧卡斯別扭地觀察著兄長毫無遮掩的情緒,他的嘴角有點抽搐。一切對拉法而言都是大事。總是這樣。體格超凡,笑聲最大,魅力十足,黃金之光,恣意揮霍著他的憤怒,恣意享受著他的愉悅。盧卡斯在他的陰影里長大:循規蹈矩,一絲不茍,像一把泰瑟槍一樣隱忍不發。盧卡斯和他的兄長一樣有著熱烈而深沉的感情,但有情緒不等于情緒化。腳本和表演是兩回事。盧卡斯·科塔心中有容納情感的空間,但那是一個私人空間,沒有窗戶,全白又通風。白色的空間,那里沒有陰影。

拉法擁抱了他的弟弟。這既不體面又令人局促。盧卡斯煩惱地噴出一口氣。

“她會回到你身邊的。”意料之中的套話。

“她不信任我。”

盧卡斯無法理解兄長的情緒泛濫。世家的架構中不包括信任和愛,所以他們才需要婚約。

“只要露娜在這里,她就會回到你身邊,”盧卡斯說,“她明白這些。我要讓盧卡西尼奧留在這里,直到安全形勢有所改善。他會煩死的,但這是為他好。給他一些需要他去對抗的東西。他的人生實在太輕松了。”盧卡斯拍拍拉法的背。看開些,熬過去。放過我。

“我要讓羅布森回來。”

盧卡斯憋回一聲惱火的嘆息。又是這樣。當拉法沮喪時,無論是因為生意或運動,還是因為社交或性,他都要回頭反芻他長子長久以來所受的不公待遇。蕾切爾·麥肯齊把羅布森帶回她家已經有三年了。婚姻破裂了,煞費苦心且堂而皇之的破裂。律師們至今仍在爭論怎樣的舉動能被判定為劫持人質。阿列爾談妥了一份滴水不漏的探視協議,但每一次電車將羅布森帶回南后城或克魯斯堡時,拉法的傷疤就會又一次被撕開,汩汩流血。在那樣的心情下,連盧卡斯都沒法安撫他的兄長。

“做你覺得必須做的事吧。”盧卡斯尊重他母親所做的一切,只除了她對拉法盲目的寵愛。黃金拉法,法定繼承人。他太感情用事,太坦率,太柔軟,這不是一個公司的運營者應有的資質。對于維系地球萬千燈火的世家來說,其命運并不由感情左右。盧卡斯再次擁抱了拉法。他的使命很明確,他必須掌管科塔氦氣公司。

從南后城到若昂德丟斯需要兩次跳躍。拉法和他的護衛們在巴爾特拉車站的私人到站區等待著。此前拉法用的一直是電子警衛,但今天警衛貼得很近,并且是生物體:兩個男人,一個女人,都帶著武器,并且非常警惕。

太空艙已進入升降隧道,蘇格拉底通知他。

綠燈,門開了。一個男孩沖了出來,棕色皮膚,梳著雷鬼頭,手長腿長。他猛撲到拉法身上。拉法一把撈起他,抱著他一邊轉圈一邊大笑。

“看這是誰誰誰誰!”

男孩后面是一個女人,高個子,長頭發,白皮膚。和她兒子一樣的綠眼睛。她泰然自若地大步走到拉法面前,狠狠往他臉上甩了一巴掌。保鏢的手瞬間握到了藏在考究西裝里的刀柄上。

“我們有列車,你難道不知道?”

拉法爆發出一陣明朗響亮的笑聲。

“你看起來美極了。”他對他妻子說。作為一個剛剛像一罐礦石般在一個改裝貨物艙里顛簸著穿過月面的女人,她看上去真是明艷動人。她妝容完美,每根頭發、衣服上的每條褶皺:完美。而且她說的沒錯。自從高速軌道網絡搭建完畢,巴爾特拉就已經過時了:它很粗魯,不過它很快。巴爾特拉是一種彈道運輸系統。在月面的真空中,可以精確計算彈道軌跡。磁力質量驅動器為太空艙加速,將它向上拋出,重力又使它下降。而標靶質量驅動器的接收端負責接住太空艙,讓它減速直至停止。在這個過程中,自由下落的時間為二十分鐘。必要時還能多來幾次。太空艙可以裝載貨物,或人類。這種運輸方式很粗暴,但還算可以忍受,它的速度很快,只不過仔細想想會讓人毛骨悚然。拉法過去常常用它來享受自由落體性愛。

“我希望他能趕上比賽,如果他搭乘列車,就會錯過它。”拉法又轉向男孩:“你想看比賽嗎?男孩對太陽虎。杰登·孫覺得他能打敗我們,可我說我們會踢得老虎滿體育場打滾。你怎么說?”

羅布森·科塔十一歲,他的樣貌、他的存在、他華麗的發型、他的臉、他綠色的大眼睛,還有他因為興奮而微微張嘴的樣子,都讓拉法胸中充盈著巨大的喜悅,以至于讓他感到疼痛,同時,失去是如此沉重,以至于讓他覺得反胃。他蹲下身平視孩子:“比賽日。你覺得怎么樣,嗯?”

“哦,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拉夫。”蕾切爾·麥肯齊心里明白,拉法也明白,他們各自的警衛團,甚至羅布森都明白這不關手球比賽的事。協議條款允許拉法隨時探視他的兒子,哪怕這意味著把他像手球一樣打飛過月面。扔出,接住。扔出,接住。

“如果你愿意,我們也可以當著他的面討論。”拉法說。

“羅布,寶貝,你能回艙里去嗎?只需要幾分鐘。”蕾切爾點了一下頭,將她自己的一名刀衛派到了男孩身邊。孩子匆匆瞥了一眼他的父親。迷人的綠眼睛。他會讓很多人心碎的,他現在就已經讓人心碎了。

“羅布。”拉法嗤之以鼻。

“我和派對上發生的事什么關系也沒有。”

“‘派對上發生的事。’派對上發生的事是有人企圖用一只帶著神經毒素的蒼蠅扎我一針。在我窒息而死之前,我會痙攣好幾個小時,搞得自己一身屎尿。”

“真有品位,但這不是我們的風格。麥肯齊家在殺死你之前會讓你看到我們的臉。你應該注意你那些阿薩莫阿家的朋友。毒藥,刺殺蟲,這更像是他們的做派。”

“我希望他回來。”

“和解協議的條款……”

“去他娘的協議。”

“讓律師去討論這個吧,拉夫。你真是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他和你在一起不安全。我申請啟動安全條款,請把羅布森送到我這里來。”

“和我在一起不安全?”蕾切爾·麥肯齊大笑起來,笑聲就像金石相擊,“你瘋了嗎?拉夫,我不在乎他們要怎么殺你,或者,哪怕他們真殺了你,可我了解月球,你死了他們也不會停手的。斬草除根,拉法。讓你帶著羅布森?做夢去吧。羅布和我待在一起。麥肯齊家會照看自己的孩子。”她轉身對自己的刀衛說,“準備重新啟動巴爾特拉跳躍,我們回克魯斯堡。”

拉法在狂怒中含糊不清地咆哮起來。刀鋒從磁力鞘急揮而出:護衛和刀衛。

“知道嗎,你弟弟說得對,”蕾切爾·麥肯齊說,“你蠢得要死。你是想和我們開戰嗎?退下吧小伙子們。”麥肯齊家的刀衛打開了太空艙。蕾切爾·麥肯齊在閘門關閉時說:“我告訴你吧,你妹妹比你要嚇人得多,而且她更有種。”

太空艙進入升降隧道,蘇格拉底說,質量驅動器正在充能。

拉法一拳砸在了混凝土上,他的指關節噴出了血霧。

“我知道是你,”他吼道,“我知道是你!你想讓他坐上科塔氦氣公司的寶座!”

在返回子午城的途中,瑪麗娜·卡爾扎合買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在上甲板。山脈和火山口既巍峨又黯淡,看上去并不壯麗,和她想的一樣。她在看娛樂頻道的一部浪漫肥皂劇。它毫無意義,又完全合理。精英分子的愛、背叛與競爭。所謂的精英是稀土礦工。劇情愚蠢、不斷重復,演員的演技也糟糕。她看它,只是因為她有這個能力。她往家里發了一條訊息。媽媽,凱西:新聞新聞大新聞。我找到了一份工作!一份正當的工作。在科塔氦氣公司,就是那些搞核聚變的家伙,五龍之一。我能給你們錢了。赫蒂將郵件發出,接著瑪麗娜切入列車店鋪清單,為她的親隨找一個新皮膚。可愛的機器猴子是很可愛,但是太大眾了。佩劍的神。冒蒸汽的巫婆。半機械逆戟鯨。就是這個。她眨眼購買,赫蒂的默認形式重組為黑色的液態金屬。瑪麗娜發出一小聲心醉神迷的尖叫。金錢讓你自由。她再度望向窗外那柔和的灰色山脈和月溪,輪胎和足跡在上面印出花紋。她試圖想象自己也在外面行走,和卡利尼奧斯·科塔以及他的集塵者們一起。科塔家的人用巨桶舀起塵埃,過濾,分揀,提取氦-3,然后把剩下的扔掉。臟活兒。

和卡利尼奧斯聊聊,盧卡斯·科塔當時這么說。瑪麗娜跑了起來,危機過后的承諾如果不趕緊兌現,往往就會被忘記。卡利尼奧斯給她倒了茶,讓她坐在博阿維斯塔的某個亭子里,向他和瓦格納介紹自己。

“那么你是做什么的?”

“我的研究生讀的是程序控制架構中的計算進化生物學。”

當卡利尼奧斯·科塔不理解某事時,他會有一個動作。他的下唇垂落了,只有一點點,而眉間則皺起幾不可見的垂直紋路。她覺得這樣很可愛。但是,當瓦格納也同樣皺起眉,就意味著他已經深入思考了她的話。

“這讓制造過程更像生物學。”瓦格納說。

“用最簡單的話說,我在研究如何將地球高草草原這樣的光合旱地生態系統,與月球這樣光能豐富的環境進行類比,以及這種類推可以如何形成新的生產范式,并提高生產效率。科技總是能與生物學匯合在一起。”

“這很有趣。”瓦格納說著歪了歪頭,好像這些想法的重量讓他失去了平衡一樣。這個是你可愛的小動作。瑪麗娜想。

“那么,你有任何在月面工作的經驗嗎?”卡利尼奧斯插話道。

“我到這里八周了。除了子午城的地下結構外,我還沒見過別的東西。”

科塔家的兩兄弟都還穿著他們的沙裝。高可視性信號條貼合著他們的肌肉紋理。瑪麗娜嗅到了他們身上的味道,那是月塵的火藥味和再循環體液的味道。月亮上的汗味。兩個男孩穿著臟兮兮的承壓緊身服,卻顯得很閑適。他們令她感到痛苦和渴望,就如同滑雪板的裝備和護目鏡讓她的靈魂蓄勢待發。她的朋友們上了車,前往斯諾夸米和米慎山脊。他們熱愛雪地。他們曾有一次提出要帶上她,教她滑雪,但是有一篇論文到最后期限了。不是特別難的論文,但是很麻煩,需要時間。所以當他們上車時,她留在了公寓里,車子開走時,她寂寞地哭了。她完成了論文,但她永遠都是那個錯過了滑雪的女孩。再也沒有第二次邀請了。每當她看到店里的護目鏡、手套和滑雪裝備時,每當天氣報道說山巔開始下第一場雪時,渴望和遺憾就折磨著她。在某個平行宇宙里,存在著滑雪女孩瑪麗娜,鮮活又歡樂。而貼得花花綠綠的沙裝,還有頭盔,它們就像雪的消息一樣呼喚著她。機會又回來了。別做那個錯過了月球的女人。

“我想在月面上工作。我想上去。我可以學會。”

“你得學會一整套身體技能。”瓦格納說。

“我會教你的,”卡利尼奧斯說,“到若昂德丟斯的科塔氦氣提取廠報到。”

“這我能做到。”她無聲地讓赫蒂去尋找住處。

“學會葡萄牙語,”卡利尼奧斯把這句話當作再會,安保人員正在護送成群的賓客和宴席的服務人員前往車站,“還有,謝謝你。”

瑪麗娜在靠窗的座位上往后一倒。工作、公寓、人生徹底的變化,這一切都反映在一個細小的、幾不可見的變化上:她輕輕彈起視野右下角的棲箔,看到氧氣計量變成了金色。她的呼吸現在由科塔家買單。當列車駛進子午城,氣閘封住車門時,瑪麗娜的第二杯莫吉托咖啡也快要喝完了。自動扶梯帶著她上升,進入獵戶座方區中心那喧鬧嘈雜的大廈中。每一個茶座和水站,每一家商鋪和專賣店,每一家街邊小吃店和服務部都閃閃發亮,裝滿了她能買的東西。然后她想起了布萊克,在城市上方的屋頂那兒,正一團一團地把他的肺咳出來。逆戟鯨——赫蒂向藥商報價,談妥了一個噬菌體治療療程的價格。多抗肺結核是最近從地球侵入的,嚴格的檢疫隔離對它毫無效果,沒過多久它就找到了宿體,像白色霉菌一樣粘在上層貧民區方區高處潮濕、污濁的框架中。藥攤打印出二十片白色的片劑。小小的白色藥片。

高速電梯付費三比西。自動扶梯付一比西;向上,穿過平臺、樓梯和西八十到九十層的巷道。一百一十層以上就沒有任何器械了。她跑完了剩下的路程,跑上上城高街,不知疲倦地躍著大步,一步跨越整段臺階。這里是尿液買家,這里是我們的喀山圣母,依然黯淡無光、全無愛意。這里是她曾經嫉妒那個女飛人的小陽臺。

房間是空的。一切都消失了:床墊、水瓶、布萊克的殘羹剩飯、塑料勺子和盤子。連一丁點兒黏液,一小粒塵埃都沒有留下。皮屑是珍貴的有機物。

她肯定是走錯屋子了。

布萊克肯定是搬走了。

這肯定不是真的。

瑪麗娜倚向門框。她不能呼吸了。不能呼吸。赫蒂調整了她的肺功能。呼吸。她不能呼吸,她不應該呼吸。布萊克離開了,她還在呼吸這不應得的空氣。

“發生了什么?”她朝這蝸居中掛著簾子的門和空蕩蕩的窗戶大喊。在樓梯和走廊上,上城高街沒有任何反應。“你在哪兒?”

我有視頻片段。赫蒂說道,瑪麗娜的視鏡立刻給空房間添上了形體。扎巴林和他們的機器人。清道夫。她瞥見了一只腳,踝關節向外,在床墊的盡頭。扎巴林走近它,把它撥到了視野外。視頻是一個街道攝像頭抓拍的,因此角度很差,清晰度也很低。那個扎巴林出來了,每只手里都拿著一個巨大的金屬濾毒罐。

“關掉把它關掉!”她尖叫著。赫蒂關閉了數據流,瑪麗娜最后看到的影像,是機器用真空塑料蓋住了門窗。最后的每一點皮屑,最后的每一滴血。無能為力,無法申訴。布萊克死了,可是在月球上,死亡并不能免除債務。扎巴林邪惡地將他身體的每一部分回收,再循環成有用的有機物,從而支付布萊克欠下的棲箔賬目。

一直咳到死,聽著扎巴林的機器人在門前窸窸窣窣,等待你的咳嗽聲歸于沉寂。

“你們為什么不做點什么?”瑪麗娜朝門窗外大喊,“你們本來可以做點什么的。也不用費很多事。只要每個人給一兩個德西瑪。給一兩個德西瑪你們會死嗎?你們都是什么人哪?”回答她的只有空蕩蕩的門,轉身的后背,匆匆離開的肩膀。月球的人類。

列車否定他,拒絕他,藐視他。

從來沒有什么東西藐視過盧卡西尼奧·科塔。有一會兒,這種毫無遮掩的冒犯讓他呆若木雞。他又一次命令靳紀打開閘門。

通道被禁止向你開放。靳紀說。

“你是什么意思,被禁止?”

前往列車的通道限制通過,限制名單如下:露娜·科塔,盧卡西尼奧·科塔。

當他父親告訴他博阿維斯塔已拉閘上鎖時,盧卡西尼奧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保護孩子。

“破解它。”

我沒有這個能力。我可以通知安保部。你希望我通知安保部嗎?

“算了吧。”

盧卡西尼奧曾經很樂意在博阿維斯塔和若昂德丟斯隨意游蕩。用你命中注定的生活方式生活。不用急著回到大學里:他的研討會可以替代他錯過的學業。這是它存在的理由。可現在他父親把他鎖住了,他必須出去。這會讓人有幽閉恐懼癥,博阿維斯塔是一條巖石腸子,他被鎖在這怪物的肚腸里,慢慢地被消化。他舉起一只拳頭,準備揍這目中無人的金屬大門。等等。他突然有了一個絕妙的、更好的主意。

卡利尼奧斯和瓦格納是通過月面閘門進來的。他可以從那里出去。等他從那個閘門出去,他就可以去任何地方。隨便哪里。遠遠地離開。見鬼的拉閘上鎖,見鬼的家族安保。見鬼的家族。還是不要讓他奶奶見鬼好了。她老了,不再是過去的她了,但她仍然能爆發出凜冽的氣勢。盧卡西尼奧欽佩她能輕而易舉地讓人敬仰她。卡利尼奧斯也除外,雖然盧卡西尼奧從來都不太知道要和他叔叔說什么,不知道要怎么告訴叔叔自己覺得他挺好的。有好幾年,盧卡西尼奧都擔心卡利尼奧斯覺得他就是個混蛋。孩子們甚至根本不值得考慮。而其他人,見他們的鬼去吧。

尤其是要讓他父親見鬼去。

救生裝的內襯不是為第三代設計的,盧卡西尼奧花了五分鐘才費力地穿上它。救生裝外殼的壓力袋裝不下他的衣服了。無所謂,他可以到若昂德丟斯去打印新的。他解下月神別針,把它裝進壓力袋。救生裝是一個圓滾滾的、科幻小說里機器人羅比[30]的模樣,顯眼的橙色,還帶有閃光裝置。里層的空間足夠寬敞,可以讓盧卡西尼奧動來動去。靳紀讀取救生裝的系統,給它充能。到了月面上,他將離開網絡覆蓋范圍。鎖扣扣牢,密封封好。增壓狀態下,氣體嘶嘶作響,然后漸漸無聲。

“讓我們去散個步吧。”盧卡西尼奧深吸了一口氣。靳紀帶著盧卡西尼奧大步走向外閘口。他記起自己上一次出閘的經歷。赤裸的身體,膝蓋頂著膝蓋。赤裸的阿蓓納·阿薩莫阿就在他對面。壓力減小時,汗水從她曲線完美的乳房上蒸發。他會擁有這對乳房的。就在外面的世界里,他會找到它們。這是他應得的,她讓他流血了。

他沒有去想入閘的事。肢體纏結,擠入閘門,失去意識。痛苦紅色黑色痛苦。緊急重新增壓時的尖嘯聲。

外層閘門砰地打開了。

靳紀控制著外殼的伺服系統,將救生裝推入大步速疾跑狀態。安保部門會知道有個閘門被打開了,有件救生裝被拿走了。但他們不會知道是誰拿走了救生裝,去了哪里,用多快的速度。盡管他們最終會搞清楚,但那時盧卡西尼奧已經不在月面上了,他會重新增壓,摘下這硬殼,消失在若昂德丟斯的人群中。

你沒那么聰明,帕依[31]。

盧卡西尼奧走出若昂德丟斯的閘門,登上電梯前往鬧市區。救生裝將被回收,以自身動力慢跑返回博阿維斯塔。它們太貴重了,不能被隨便丟棄在豐富海上。某天也許會有一個生命依賴于它。把逐月標志別在救生裝的承壓纖維上的過程,幾乎和穿上它緊繃的內襯一樣艱難。他破壞了它的完整性。他希望不會有哪個生命在某天需要依賴于它。希望自己的生命不需要仰賴于它。不,剛才是盧卡西尼奧·科塔最后一次意圖在月面上行走。

若昂德丟斯是一個半成品城鎮,未加工的巖石和低矮的楣梁,街道和方區都又窄又斜。安全門開關不靈,日光線時時閃爍。這里彌漫著糞便和體臭的味道,環境系統掙扎著,以它們能承受的性能極限運作。水有電池的味道。太多人了,匆匆忙忙的人們。總是有人在你前面,擋著你的路。手肘和呼吸,親隨們飄浮著的主人的殘影。嘆息聲和呼喚,傳單和涂鴉上都是葡萄牙語。若昂德丟斯是氦氣之城,一個邊境城鎮。一個企業城鎮,正因如此,盧卡西尼奧不會留在這里。

“如果你是我父親,你會怎么做?”盧卡西尼奧問靳紀。

我會凍結你的現金賬戶。

于是盧卡西尼奧走向了車站,而不是時尚打印店。

救生衣內襯在若昂德丟斯很常見,人們甚至覺得這很正常。但是在子午城總站,到他站上自動扶梯,升向加加林大街時,已經有大概二十個人轉過頭來看他。這件內襯得從這兒滾出去,是不是?哪怕他把它穿得挺好看?他能讓大家相信它是件小潮牌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風格已經是上個月流行的了。月面工作者的時尚。藍領是他們的精神核心:如此坦誠,只在當下。他開始略微加大了步子。從包裝概念上領先,讓欲望領導潮流。昂首闊步。他感覺很好。他達成了一件成就。因為博阿維斯塔沒能關住他,家族沒能留住他。因為他跑掉了,憑借著他自己的才智和冷靜。因為他自由了。因為他回來了。這可不僅僅是一件,這是很多成就。盧卡西尼奧不只是感覺很好,他感覺棒極了。

當他點了電子煙和薄荷茶,在咖啡座上舒展手腳時,侍者忍不住盯著他看。是在看這衣服,還是看衣服包裹著的肌肉?盧卡西尼奧拱起背來繃緊腹肌,張開雙腿展示大腿上的肌肉群。他喜歡被人看著。我是個穿著救生衣的有錢小孩。我讓這玩意兒看起來很贊,但你買不起。

盧卡西尼奧彈開電子煙的尾端,吸了一口。THC[32]清涼涼地盤旋在他的喉嚨里。他感覺到身體內部的放松,還有精神的愉悅。他抿著一杯茶,讓靳紀在他的視鏡上投射“男孩之男孩”的清單。湊齊一身行頭時他很興奮。靳紀將訂單彈進一家印刷店,可是訂單又被彈回來了。

支付被拒。

盧卡西尼奧從云端跌了下來。這是一次漫長的墜落,摔到底這一下真夠他受的。

你的賬戶被凍結了,靳紀說。盧卡西尼奧的胃里張開了一個惡心的大口子,里面全是旋轉絞動的牙齒。他打量四周,看有沒有人注意到他的暈眩和氣喘。摩托車呼呼地開過去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加加林大街的樹下川流不息。沒有人知道在這一瞬間,他從龍變成了蟲。沒有錢,他沒有錢了。他從來沒有沒錢過。他不知道沒錢要怎么辦。

盧卡西尼奧用手去摸阿蓓納·阿薩莫阿扎在他耳朵上的牙釘。當你需要阿薩莫阿家的幫助時,當你再也沒有別的希望,當你像我哥哥一樣孤獨、赤裸、毫無庇護時……他轉動它,感受著它扯動傷疤時帶來的細微疼痛。不。他還沒有那么絕望。他是盧卡西尼奧·科塔,他有魅力、英俊和性感。這都是他可以充分利用的東西。

他棲箔上的四個數字龐大又閃耀。它們是整個世界:空氣、水、碳、數據。他們沒法切斷四元素的供給。通常人們必須工作才有能力購買空氣和數據,而科塔家把這些事都安排好了。他能呼吸,他能喝水,他能聯網,他還有他的碳素津貼。以此為基礎,計劃你的下一步行動。他不能去公寓,他父親的護衛可能早就等在那里了。他還有朋友們,有埃摩們,他有可以去的地方。他需要衣服,需要暫住的地方。

他得隱去蹤跡。對。這事。他父親能通過網絡追蹤他。所以靳紀必須離開。這個決定讓盧卡西尼奧恐懼得臍下三寸都繃緊了。離開網絡,斷開連接。他猶豫著,不想說出關閉靳紀的話。這意味著社交層面的死亡。不,這是幸存。他父親可能早就通過失敗的支付鎖定了他的位置。契約安保可能都已經在路上了。

他需要為電子煙和茶付錢。

不他不需要為它們付錢。就像在博阿維斯塔和若昂德丟斯時一樣,他可以就這么走掉。侍者會做什么?用刀捅他?引發暴動?他仍然是一個科塔。碰一下某個科塔,所有科塔都會宰了你。月球上沒有罪行,沒有盜竊罪,沒有謀殺罪。只有契約和談判。

盧卡西尼奧靜悄悄地離開椅子,沿著加加林大街漫步。哪怕穿著熒光粉的救生衣內襯,他仍然消失在了擁擠的人流、車輛和機器人中。又走了幾步,他已經在樹下了。別回頭,絕對別回頭。他一邊走一邊刪除靳紀的指令和程序,切斷連接,點擊關閉通用程序,直到他左肩上方只剩下一個在盤旋的空皮膚。如果人們在增強視野下都看不到他有個親隨,會懷疑的。

獵戶方區的墻從他兩側升了起來,一層又一層,一級又一級。光線和霓虹燈,羅馬語、斯拉夫語和中文的霓虹燈。斷開靳紀就是從世界上抹去了一層增強的廣告,但仍有實體屏幕和可愛卡哇伊的卡通,俯視著他。獨自一人在子午城,拇指指紋里連一比西都沒有。和窮人一樣。但他在這里有朋友,在這世界之墻的燈光之中。所以他并不是真的窮人。讓貧窮見鬼去吧,他得行動起來。

當阿列爾抵達為中國貿易代表團舉辦的招待會時,整個月球都為她癡狂。LDC在中央圓廳的第八十層租了一個開放式觀景臺,圓廳位于寶瓶座方區匯聚了五條大街的中軸上,將數公里的街景都盡收眼底。藤蔓植物的簾幕從垂直的花園里落下,掩住了敞開的拱門。上方,燈火飄浮著橫越虛空。

阿列爾身穿一條賽爾·查普曼雞尾酒會禮服。每個人都朝她看來,每個人都想成為繞著她轉的衛星。她能聽到竊竊私語聲,看到人們都在向她點頭。關注就是氧氣。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她的鈦電子煙,邁進了會場。

五龍的賓客:來自金凳子的亞奧·阿薩莫阿;不情不愿的、害羞的阿列克塞·沃龍佐夫;維里蒂·麥肯齊抱著一只漂亮的安哥拉寵物雪貂,一只真正的生物,它吸引了眾多贊賞的目光;孫偉倫正在那些中國人的外圍打轉。

中國代表團來的全是男人,他們的動作還處于笨拙又夸張的狀態。他們沒有費勁調整自己的身體去適應月球的重力,因為他們沒想在這里待多久。他們鞠躬,微笑,和阿列爾握手,完全不知道她是誰,只知道她看起來很有名。阿列爾享受著興奮給私處帶來的細微刺痛,她是個穿著賽爾·查普曼的間諜。

LDC的要員。公司經理和財務經理。律師和法官。

長井理惠子法官在房間那側點點頭,朝著月鷹的方向。我向鷹王提到了你,她通過親隨對阿列爾說,他批準了。阿列爾舉起雞尾酒致意。歡迎來到雪兔會。

那就是月鷹,喬納松·卡約德,月球發展公司的行政長官;國王、教皇與皇帝,但實際上他只是一個名義上的領袖,一只羽毛鮮亮的籠中鳥。他的親隨就是一只月鷹,只有他能使用這個皮膚。而他的歐可阿德里安·麥肯齊,總是謹慎地讓自己肩上的色彩比華麗的老鷹更單調一些。他的親隨是只大烏鴉。

“著名的阿列爾·科塔,”月鷹說道,作為一名在地球出生的人,他個頭很大,像是從拉格斯來的伊博巨人。哪怕是第二代在月球出生的孩子,他也足以和他們比肩,“我可以相信你不會在這里發起一場決斗嗎?”

“穿著這條連衣裙?”阿列爾輕佻地說著,但仍然把她的空酒杯翻了過來,這個訊號的意思是她將挑戰整個派對。月鷹不知道這個訊號的意思,但他的丈夫是澳大利亞人,他明白這個玩笑。他的微笑很淡。

“我在名人場[33]上押你贏,”鷹王輕聲說,他掃了一眼自己的歐可,“我們參與這些小競賽,它們讓我們保持理智。但他輸得很慘。”

“哪怕是在月球上,一個女孩要獲得關注的唯一方式還是脫衣服。”

月鷹狂笑起來。他笑得非常大聲,整個房間在一瞬間凝固了,然后,這微乎其微的、幽默的余波才在整個派對上泛起漣漪。人們也笑起來,因為比他們重要的人在笑。

“太對了。唉,太對了,不是嗎?”他開玩笑地拍了拍阿德里安·麥肯齊的肋骨。阿德里安畏縮著,強忍住了憤恨。傳言說阿德里安·麥肯齊的策略令月鷹的辦公室變得更加政治化,更加強大,更加有統御力,但同時也使它更深地墜入麥肯齊金屬公司的錢袋中。“在公眾眼里,你們家的人都有著過人的天賦;你穿著內衣贏得了一次輝煌的‘法庭勝利’;你的侄子在逐月賽里救了阿薩莫阿家的男孩;然后是你的兄弟,哦,讓人震撼,非常令人震撼。”

“看來我們把某個安全漏洞和另一個混在一起了。”阿列爾朝著燈光吐出一口螺旋上升的煙。

喬納松·卡約德眨了眨一邊的眼皮。

“鷹之眼。”他一語雙關。他領著阿列爾穿過木槿花的簾幕,走到外側的陽臺上。阿德里安·麥肯齊則收到一個眼神示意,讓他待在里面。陽臺很高,從下層盤旋而上的氣流攪動著這里的空氣。光線進入日落模式。金色的迢迢光芒,淡紫色的暗影,靛藍色從遙遠的下方升起,整個區域都在光線中變得鮮活起來,微塵閃爍著。喬納松·卡約德用一種低沉又親密的方式輕聲說:“你能加入我的顧問小組,我很高興。”

“我很榮幸。”

“就我個人而言,我覺得科塔家是時候撣掉靴子上的塵土,接受政治領域合適的位置了。它并不是一個骯臟的字眼,政治,然而我們總是被刺殺計劃干擾。這就好像是某種瘆人的倒退,退回了六十年代。決斗、仇殺和暗殺——我們已經把這些東西拋在身后了。當然了,鷹團沒有權利干涉這些,但我們可以提出建議、發出警告。如果科塔家的機會被某些好斗的兄弟的行為妨礙了,那實在太令人遺憾了。”

月鷹低下頭,阿列爾·科塔攏起手指。會見結束了。喬納松·卡約德拂撥開木槿簾幕,掉落的花瓣撒在他穿著阿格巴達[34]的肩頭。阿德里安·麥肯齊挽起他的手臂。

阿列爾留在后頭,靠在石欄上。無人機和微型直升機的桅頂燈、飛車的閃光、升降機和電動吊籃寶石般的頂板。她沐浴在光芒里,呼吸著它,就像一條魚呼吸著水,吐出光的氣泡。

她抽著長長的電子煙,回顧剛才短暫的交談。兩件事。LDC知道了暗殺事件,也知道拉法認定這是麥肯齊家和科塔家舊怨的升級。月鷹讓親隨旁聽這場談話,將它留在了網絡記錄中。她得把它轉發到博阿維斯塔,送回其中所含有的承諾和威脅。我們可以做月球上的王者,就如我們是氦氣之王一樣,但我們的行為也必須像王者,而不是野蠻的先鋒。月鷹考驗她的任務就是約束她魯莽的兄長。

派對正在召喚她,她今晚將要肆無忌憚地與人打情罵俏。不過還剩最后一點工作,科塔家的工作,哨探的工作。她朝一個男人歪了歪頭,他整晚都徘徊在她的視野邊緣。這個男人走出來,上了陽臺,在她旁邊站了片刻,望著外面川流不息的世界。

“安岫英。”他說話時沒有看她,也沒有致意。

然后他走了。他是月球發展公司的中級公務員,憑他的薪水買不起身上的西裝,也請不起一位尼卡哈律師,后者讓他娶到了他用自己那勇敢又虛弱的心臟一心一意愛著的孫家男孩。

“盧卡斯。”阿列爾對貝加弗羅呢喃道。她兄弟立刻上線了,他整晚都在等這次通信。

“安岫英。”阿列爾說。

“謝謝。”

“不要再叫我幫忙了盧卡斯。”阿列爾說完便切斷了連接。她直起身體,放下白日的緊張與堅硬。自信是最誘人的首飾,她佩戴著力量賦予她的性感珠寶。她將它們佩戴得如此得體。

門口有什么動作和聲響。一個非機器人的粉色形體和冷酷無情的人類保安。需求,憤恨,希望。懇求。現在中國人都在看那邊了。

“科塔女士?”阿列爾沒看到這位走近的副官,這個聲音是突然間鉆進她耳朵里的。這是副官們應該做到的,難以覺察地接近。一個老鷹別針別在副官的蘇濟·佩雷特晚裝胸前,昭示著她效忠的對象。“您認識一位小盧卡斯·科塔嗎?”

“我侄子。”

“他想見您。如果可以的話,請在外面見。他的服裝不太合適。”

那個粉色的家伙認出了她。那是什么,救生裝內襯?但毫無疑問,他就是那個英俊的大笨蛋。她不會弄錯那愛神般的雙頰,那將心臟融化的燦爛微笑。

“姑姑,”他用葡萄牙語說,“我從博阿維斯塔跑出來了,我能待在你家嗎?”

蛋糕和薄荷茶在阿列爾閑置已久的小廚房里等著她。

“我給你做了蛋糕,”盧卡西尼奧說,“為了吊床,向你表示感謝。”阿列爾的公寓非常小。單身公寓。她在中國代表團接待會會場的門口把盧卡西尼奧趕到了這里。打印機料斗里有一張吊床等著他。當她回家時,他已經癱在里面,完全失去了意識,張著嘴,攤著手腳,在理查德·阿維頓拍攝的朵薇瑪[35]正面巨幅照片下方陷入了沉睡。這張照片是阿列爾房里唯一的裝飾:慘白的臉,柔和的黑眼睛和嘴,還有鼻孔。

“你不會告訴帕派[36]吧?”盧卡西尼奧問。

“盧卡斯會發現的,”阿列爾說著,切了一片蛋糕。檸檬味,清淡得宛如呼吸,“說不定他已經發現了。他會問我的。”

“那你會怎么說?”

“我哥哥欠我一個人情。”盧卡斯會熬個通宵,收回債款,尋求同盟,整編他生物類和信息類的代理,讓他們排隊,一直排到地球上。他將利用一切可以對安岫英施加壓力的資源,其中最關鍵的是他從容謹慎、冰冷無情的智慧,它們永不停息或放棄,除非盧卡斯·科塔得到他想要的東西。阿列爾幾乎要對那個可憐的男人感到歉疚了。盧卡斯會采取突然襲擊,鋒銳無匹,令人在劫難逃。“所以我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就這一次。但她也不是清白的。作為雪兔會的一員,她已經泄露了機密資料,就在月鷹的眼皮底下。盧卡斯從來都不贊成她在家族之外尋找生活和工作。現在,為了家族,她犯下這一次微小的背叛,將把柄遞到了她哥哥手上。不是現在,也不會很快,但總有一天,等他非常需要它時,他會使用它的。為了家族,永遠為了家族。“這個蛋糕,”阿列爾又吃了一口,“你在哪兒學的?”

“大家都在哪里學各種東西的?網上,”盧卡西尼奧把蛋糕推向阿列爾,好讓她看清楚,“我很擅長做蛋糕。”

“沒錯。”

“做它可有點復雜。你的廚房里沒多少東西。實際上,只有水和杜松子酒。”

“你點了外賣?”

“原料,對。一些沒法打印出來的原料,比如雞蛋。”

“那你還收拾得挺干凈。”

他的笑容和快樂是坦誠的。

“阿列爾,我能留下嗎?”

阿列爾想象他長住在她的公寓里。在這些雪白的、空無一物的墻面間,有定制杜松子酒和純凈水裝在她的冷卻器里,有一張巨大的、死去已久的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超模的臉,她閉著眼,咬著下唇,阿列爾想象在這一切間有著某個歡快的、有趣的、無法預測的東西,某個可愛又友善的東西。

“他沒欠我那么多。”

他聳聳肩。

“好吧,我能理解。”

“你要去哪兒?”

“朋友家。女孩子,男孩子。我的研討會。”

“等等,”阿列爾匆匆走進房間,從她的包里拿了些紙,“你需要這個。”

盧卡西尼奧皺眉看著他手上那一把灰色的紙片。

“這是?”

“錢。”

“哇哦。”

“現金。你父親凍結了你的支票賬戶。”

“我從來沒有……哇。它的味道很有趣,像是有點辣,好像辣椒。它是什么做的?”

“紙。”

“那又是……”

“破布纖維,鬼知道是什么意思。而且沒錯,LDC并不認可它,但它能讓你得到你需要的東西,除此之外,還能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你怎么得到它的?”

“客戶們在結賬時往往很有想象力。盡量別一下子就花完。”

“我要怎么用它?”

“你總會數數吧?”

“我給你做了個蛋糕。我會數數。會加法,還會減法。”

“你當然會了。一百,五十,十和五,你就這么用它們。”

“謝謝你阿列爾。”

又是那種讓心臟融化的燦爛笑容。阿列爾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七歲,剛從母親的羽翼下離開,大世界的光亮耀花了她的眼。那時遠地大學剛剛在子午城召開它的第一次學術研討會,而阿列爾·科塔的名字排在學習小組的第一個。遠地大學是個讓人討厭的大雜院,若昂德丟斯是個臟兮兮的采礦基地,博阿維斯塔比一個洞穴好不了多少。子午城色彩鮮明、富有魅力、激情四溢,并且擁有月球上最優秀的法律頭腦。她搭乘了巴爾特拉,只嫌它帶她離開科塔氦氣的速度還不夠快。她逃走了,她一直游離在外。盧卡斯不會讓這事發生在他兒子身上。盧卡西尼奧的未來已經像桌面游戲一樣被擺好了:博阿維斯塔會議桌邊的一個席位,一份他能夠勝任的家族工作。那里怎么會有愛心蛋糕的位置?就像他父親對音樂的熱愛,它們已屈從于科塔氦氣的需求。

享受這次小小的出逃吧,孩子。

“一個提醒:我花了很多碳素打印這些衣服。至少你應該穿上它們。”

盧卡西尼奧咧開嘴笑了。他真的是帥氣逼人,阿列爾想。那些肌肉,那些金屬,還有舞蹈家般的平衡感。而且蛋糕真是好吃極了。

手球!競賽之夜!手球!若昂德丟斯的男孩隊對戰孫家男人的老虎隊。

光明體育場是一個羅馬式的圓形大劇場,陡坡上的座位和包廂是巖石鑿成的,它們一層層地堆疊,以至于在最頂層幾乎可以垂直俯瞰球場。比末等座位更高的只有燈光和機器小飛艇,后者是可愛的卡通形象,機腹上掛著廣告。粉絲們都坐在一起,球場上的球手如果能在某一瞬間撥出點注意力,就會看到一層層人臉組成的墻。他會覺得自己像礦井里的角斗士。球手還沒有進場,攝像機掠過由粉絲組成的堤岸,將他們的臉投射到每個人的視鏡中。在下方的球場上,雜耍人表演著驚人的絕技,啦啦隊隊長意氣風發,漂亮的男孩女孩們做著讓人驚嘆的體操動作。粉絲們在每場比賽前都要看這些,它們是規則的一部分。音樂和燈光。像神靈一樣胖的小飛艇們組成了新的隊形。嘲弄和口哨聲:LDC當然為比賽提高了氧氣價格,但是人們下注依然瘋狂。

若昂德丟斯的人們住在坑道和大雜院里,但他們擁有月球上最棒的手球場地。

拉法·科塔打開董事包廂的玻璃墻,陪同安岫英走到了陽臺上。他的右手被裹在一個治療手套里。他真蠢,又蠢又輕率,又蠢又急躁又情緒化。羅布森應該和他一起在這里的,在包廂里,俯視那成排的粉絲:那是你的隊伍,兒子,你的球手。他用錯了方式,從他看到蕾切爾·麥肯齊完美無瑕、風姿綽約地走出巴爾特拉艙室時,他就錯了。他記得他愛慕她的每個方面。從容、驕傲、智慧和火焰。一場家族聯姻。科塔家和麥肯齊家的休戰協定,由一個兒子來封印。羅布森是婚姻契約里的關鍵條款,也是令他們分離的事物,就像擠裂巖石的冰。在洗禮時——一次是為了教會,一次是為了奧瑞克薩——他曾見到麥肯齊家的人圍著嬰兒,像一群翻揀食物的鴿子般輕聲細語。吸血鬼。寄生蟲。蕾切爾每次帶他回娘家——一次比一次去得久——猜疑和恐懼都會挖空他的骨髓。他裹在手套里的傷手又抽痛起來了。

但這會兒是競賽之夜。競賽夜!他還有一個來自地球的客人。比賽要開始了,而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場比賽,在今晚這個舞臺上,后一場才是真正重要的。

關閉你的情感,拉法。

當安岫英走到陽臺上時,現場浩大的聲威與氣勢頓時令他一驚。拉法朝頂層樓座舉起一只手,球迷們回以咆哮。老大在這里。拉法看到隔壁包廂里的杰登·文·孫,便跳過去迎接并戲弄他的朋友兼對手,把他的客人扔在原地,感受競賽夜的氛圍。這個地球人雙手緊握著圍欄,被音浪和重力弄得暈頭轉向。

現在,場上的播報員正在念隊伍名單。球迷們當然可以通過親隨即刻獲得這份訊息,但那樣就失去了團體感、當下的參與感和激情。每個名字都引來歡聲雷動,最澎湃的聲浪獻給了穆罕默德·巴斯拉,這位左邊鋒是剛從CSK圣葉卡捷琳娜隊簽過來的。

“這非常令人興奮,科塔先生。”安岫英說。

“隊伍還沒出來呢。”

開場的號角!客隊隊員跑上了球場。客隊支持者們在球場那一頭瘋狂地揮舞著旗幟,吹著哨笛。在隔壁的包廂里,杰登·文·孫揮舞著拳頭,把自己的喉嚨叫啞了。他的太陽虎隊隊員們在彼此手中快傳著幾個球,練習跳躍、猛擊和肩撞。守門員把一個小小的象征物掛在了小小的球網后面。這是手球成為月球上最重要的團隊運動的原因:重力也許是自由的,但球網卻沒有空隙。

音樂!孩子們回來了。這是男孩隊的主題曲。男孩子們來了,男孩們,男孩們!球迷們站起來了,他們的聲音變成了某種超越噪音的東西,光明體育場的封閉場館都在聲浪中顫動起來。拉法·科塔陶醉其中。它把他的怒火與傷痛沖刷干凈。他愛這一刻甚至勝過勝利,這一刻他張開雙手,魔法噴涌而出。看我給你們帶來了什么?可我是自私的,我也把這一切獻給了自己。我是個球迷,就和你們一樣。

球隊開始在場上熱身了。安岫英往前靠在圍欄上,拉法可以看到他隱形視鏡的移動:他的親隨正在拉近鏡頭,那是穆罕默德·巴斯拉的后背,他的名字,他的號碼,還有贊助商的商標。

“這些球衣是第一次登場,”拉法說,“新贊助。金鳳控股公司。”同樣的商標也出現在若昂德丟斯男孩隊的每個隊員背后。

安岫英從圍欄處退了回來。他的手在抖,他的臉一片蒼白,并且滿是冷汗。

“我感覺不太舒服,科塔先生。我不確定我能看完比賽。”

而盧卡斯出現在了他身后。他的襯衫如此挺括,他的皺紋如此銳利,他的裝飾手帕如此一絲不茍。

“聽到這個我很遺憾,安先生。這可是大場面。是我們選的球衣商標讓您心煩了嗎?金鳳,這是個有趣的公司。我發現要確定他們具體的經營內容真是無比艱難。據我調查,它的存在似乎只是為了通過一系列在避稅地注冊的空殼公司——其中很多是在月球注冊的,以一種甚至連我都很難追溯的方式——來挪用基礎設施建設基金。如果你不想看比賽——老虎隊會贏的,拉法的男孩們整個賽季的狀態都很糟糕——那么,我們也許能聊聊你和金鳳公司的關系。你瞧,我可以公開此事。你們的政府似乎正在進行新一輪的周期性反腐行動,處罰相當嚴厲。或者,我也可以隱瞞此事,拉法可以撤掉那些球衣。這由你決定。我們也可以聊聊中國電力投資公司未來的氦-3需求,科塔氦氣公司絕對可以滿足它們。比賽要持續一小時,我確定我們有足夠的時間達成共識。”

一只手搭在了安岫英肩上,領著他回到了董事包廂。在關門之前,盧卡斯朝他的兄長點了點頭。

蕾切爾是對的,拉法想,你比我聰明。然后口哨聲響起,球飛起來了。比賽開始了!

一個小時,加上暫停時間。老虎隊贏了,31:15。一次慘敗。杰登·孫得意揚揚,拉法·科塔垂頭喪氣。盧卡斯從來不會猜錯比賽結果。

電車帶來了一名乘客。博阿維斯塔的安保部已經接到了通知,監視必須有所收斂,無論如何都不能搜查這名乘客。她是受到阿德里安娜·科塔的個人邀請而來的。

車子駛進了博阿維斯塔的車站。這位女士踏上了光亮的石板地面,哪怕以月球的身高標準來看,她都是高個子,暗色的皮膚和眼睛,身形瘦削。她穿著一身蓬松的白色衣裙:層層疊疊的裙擺,松散的頭巾。針織披肩是金綠色和藍色,成串成串沉重的珠子繞在她的脖頸上,每只耳朵和每根手指上都戴著金環。她寬松的衣著更彰顯了她的身高和瘦削。這個女人沒帶親隨,這種缺失就像是一種身體的殘缺。守衛都挺直了背,她身上散發出一種魅力,他們根本不會考慮要搜查她。

“姐妹。”博阿維斯塔的管家尼爾松·努內斯問候道。這位女士微微偏了偏頭,向他致意。她在科塔家的花園里停下來,抬頭看了看天幕,對著虛假的陽光眨著眼。她看清了奧瑞克薩們巨大的石雕臉龐,無聲地念出每一個神靈的名字。

“姐妹?”

一個點頭。繼續往前。

阿德里安娜在圣塞巴斯蒂昂館等著,這間由梁柱和穹頂組成的精美館閣位于熔巖管斜坡的最高點。水在它的圓柱之間奔流著。有兩把椅子,一張桌子,一個俄式茶壺里裝了薄荷茶。穿著休閑褲和軟絲綢上衣的阿德里安娜·科塔站了起來。

“洛亞姐妹。”

“科塔夫人。我為您帶來了姐妹會最熱忱的問候,以及圣人和奧瑞克薩的祝福。”

“謝謝你,姐妹。來點茶?”阿德里安娜·科塔倒了一杯薄荷茶,“如果我們能在這個世界種出咖啡來多好啊。我上次喝阿拉比卡咖啡已經是快五十年前的事了。”

女人坐了下來,但沒碰那杯茶。

“我對你們家最近遇到的麻煩表示遺憾。”她說。

“我們活下來了。”阿德里安娜說著,抿了一口她的薄荷茶,扮了個鬼臉,“真難喝。你永遠沒法不擔心他們。拉法不會放棄羅布森,卡利尼奧斯急著要回荒野里去,阿列爾已經回到子午城了,盧卡西尼奧跑掉了。盧卡斯凍結了他的賬戶,但這不能阻止那孩子,盧卡斯沒有意識到他的兒子有多像他。”

洛亞姐妹從她那瀑布般串聯著的珠子間拿起一個十字架,舉到唇邊,親吻了上面受難的男人。

“圣徒和奧瑞克薩保佑你。瓦格納呢?”

阿德里安娜·科塔用另一個問題推走了這一個。

“你呢,你的工作現在安全嗎?”

“圣人和罪人都得繳納呼吸稅,”洛亞姐妹說,“天主教依然在反對我們。另一方面,我們舉辦了我們最成功的圣母升天節。您的資助對我們而言是不間斷的賜福。這么多世紀以來,像我們這樣想的人實在太少了。”

“你們投資人,我投資技術。我們的長期目標殊途同歸。如果它們現在就能會師,那是最好的,這樣它們在下一次會合時就會認出彼此,那也許會是幾百年,甚至幾千年后。有遠見的人真的很少。真正的遠見。我們都是世家王朝。”

小溪中傳來了潑濺聲,被話語聲吸引來的露娜出現了,光著腳,穿著一條紅色的小裙子。

“你是誰?”她問一身白色穿著的女人。

“這是當今領主姐妹會的洛亞姐妹,”阿德里安娜說,“她正和我一起喝茶。”

“她沒有喝她的茶。”露娜指出來。

“你的肩上是什么?一只蛾子?”洛亞姐妹問。露娜點點頭,盡管這個瘦削的、白色穿著的女人在微笑,她還是有點怕她。“她被光明所吸引,但是因為她十分單純,就很容易分心。飛蛾很脆弱,但她是葉瑪亞[37]的女兒。這只蛾子,她擁有強大的直覺。她被愛吸引,而他人也愛她。”

“你沒有親隨。”露娜說。

“我們不使用他們,他們使我們混亂,他們妨礙我們的溝通。”

“可你能看見我的。”

“我們都戴著視鏡,小天使。”洛亞姐妹伸手在頭巾的褶皺中拿出一個小東西,把它按在了露娜的手掌里。那是一個小小的、打印出來的塑料美人魚祈愿像,她的額間有顆星星。“我們的水之女神。她會成為你的朋友,引領你向光明前進。”

露娜握緊了這個圣像,順著翻滾而下的溪水跳走了。

“謝謝你的好意,”阿德里安娜說,“我關心我所有的孫輩,但我最愛露娜。我替他們擔心。穿人字拖的人三代后還是穿人字拖。你知道這個說法嗎,姐妹?第一代人白手起家,第二代人創建財富,第三代人揮霍財富,重新變成窮人。這是長期工程,姐妹。”

“您為什么叫我到這里來,科塔夫人?”

“我想懺悔。”

洛亞姐妹平靜的臉上浮現出驚訝的神色。

“恕我冒犯,夫人,在我看來您并不像一個應該有罪惡感的女人。”

“而姐妹會也不是一種應該有罪惡感的宗教。我是個老女人,姐妹。我七十九歲了,這個年紀在生物學上并不算老,但我比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東西都要老。我不是第一個,但我屬于最早的那幾個。最初我一無所有,就是個默默無聞的女孩,然后我創建了這一切,侵入了天空。我想講講這個故事,所有的往事,好的和壞的。你真的認為那些資金是白捐的嗎?”

“科塔夫人,精神的樸素并不代表天真。”

“你要一周來一次,我會向你懺悔。我的家人會打聽這事——盧卡斯需要保護我——但他們現在用不著知道。一直要到……”阿德里安娜·科塔頓住了。

“您正邁向死亡,是嗎?”

“是的。我一直都在保密,這是自然。只有海倫·德布拉加知道,她陪著我經歷了一切。”

“很嚴重嗎?”

“是的。不過疼痛得到了控制。我知道我給你帶來了很大的負擔。最關鍵是盧卡斯,你要怎么對拉法或阿列爾說,那都隨你,但是對盧卡斯一定要慎重慎重再慎重。你的謊言必須無懈可擊。如果我的孩子們知道我快要死了,他們會互相殘殺的。科塔氦氣公司也將倒閉。”

“我想為您祈禱,科塔夫人。”

“你請自便。我這就開始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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