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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新月(3)

我的名字。從我的名字開始。科塔,這不是葡萄牙人的名字。它是西班牙語,意為斬。它也不算是西班牙人的名字。它是一個在全世界漫游的語音,從國家到國家,從語言到語言,然后成為一個詞,接著成為一個名字,最后擱淺在巴西的海岸上。

當你申請來月球時,LDC會督促你進行一次DNA測試。如果你準備留下來,如果你打算在這里撫育孩子,那么LDC不希望未來的你或你的后代攜帶慢性遺傳病。我的DNA來自整個地球。舊世界,新世界,非洲,地中海東部,地中海西部,圖皮[38],日本,挪威。我是一個內里匯聚了整個行星的女人。

阿德里安娜·科塔。阿德里安娜這個名字源于我的叔祖母阿德里安娜。關于她,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她會彈電風琴。她住在一個非常小的房間里,屋子中央就擺著一架巨大的電風琴。那是她唯一一件算是有價值的東西。它天然防盜:沒人能把它從房間里挪出去。她彈琴,我們就圍著琴跳舞。我們有七個人:拜倫、愛默生、埃利斯、阿德里安娜、路易斯、埃登、卡約。我是中間的孩子。這是最糟糕的位置,中間的孩子。不過當你在中間時,你能逃脫很多事,你的兄弟姐妹都是你的掩護。房子里總是有音樂。我母親不會彈奏任何樂器,但她熱愛歌唱,一臺收音機總是在某處開著。我聽著所有的古典樂長大,我隨身攜帶著它們。當我在月面上工作時,我就在頭盔里播放它們。只有盧卡斯繼承了我對音樂的熱愛,很遺憾他沒有一副好嗓子。

阿德里安娜·阿雷納·德·科塔。我母親是瑪麗亞·塞西莉亞·阿雷納。她在一個天主教公益慈善機構里做保健員。就是照看孩子,也沒有避孕措施。哦,我這樣說對她不公正。她在卡諾阿斯村工作,退休那天,整個貧民區的人都出來送她。我父親某天在焊接車子時燒傷了手,他來我母親這兒治傷,最后和她焊在了一塊兒。她是個行動遲緩的大塊頭,臀部僵硬,生下埃登后她就放棄了工作,很少出門。她不可能一下子抓住所有的孩子,所以她就靠嚷的。她有一副低沉洪亮的好嗓子,總是能準確地鎖定我們當中應該聽見的那個人。她人真的很好,爸爸非常愛她。但她的血液循環不好,心臟也很虛弱。為什么保健人員總是最不健康的?

我現在還是想念她。在所有那些逝去的人里,我最經常想到她。

阿德里安娜·馬奧·德·費羅·阿雷納·德·科塔。馬奧·德·費羅。鐵手。這是什么名字啊,對吧?我們所有人都是鐵手,就如同我父親和我所有的叔叔一樣。它是我祖父迪奧戈的綽號,他來自貝洛奧里藏特。我出生前他就已經死了,不過他從十四歲開始就在鐵礦山工作,直到后來他們解雇了他,因為他對自己和他人而言都是個威脅。他鏟了一千萬噸的礦石,我鏟的比這更多。多一千倍,一萬倍。如果有任何人可以被稱為鐵手,那就是我。礦業與金屬。我父親是個汽車代理商,在會開車之前,他就能拆裝引擎。當經濟蕭條波及米納斯吉拉斯州時,他來到了里約,在一家汽車切割裝配店里找到了工作——你帶兩輛保險公司認定的報廢車來,切下一輛的車頭,切下另一輛的車尾,然后把它們焊在一起。新車!他從來都不喜歡這份工作——我父親,他是個非常正直的人。在新聞上看到任何貪污腐敗的消息,他都會對著電視咆哮。在巴西,一〇年代和二〇年代他每天都在咆哮。奧林匹克體育場的貪污!勞動人民坐不起巴士!他開始銷售汽車——這份工作是否比制造仿車更正直,兩者之間的差別大概微如秋毫。但他迅速升職,成了代理商,然后孤注一擲,買了梅賽德斯的特許經銷權。除了和媽依[39]結婚外,這是他做過的最棒的決定??雌饋恚业母赣H很有商業天賦,他讓我們搬到了巴拉達蒂茹卡。哦!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地方!一幢公寓大樓里的一整層都是我們的。我只需要和一個姐妹共享一個房間!如果我們把頭探出窗戶,伸長脖子往外看,那里,就在另外幾幢大樓間,我們能看到海!

阿德里安娜·瑪麗亞·多·塞烏·馬奧·德·費羅·阿雷納·德·科塔。天堂的瑪麗亞。我們的星空之神。我母親為基督救世收容所工作,并讓我們所有人都參加教義問答和彌撒,但她遠遠算不上是一個好的天主教徒。我們生病時,她會點燃蠟燭,在我們的枕頭底下塞一塊圣牌,但她也會買草藥、禱文和圣母像。她把這稱為雙重保險。這種時候向越多神靈祈求越好。在我們成長的道路上,兩個無形的世界交疊著,天主圣徒和奧瑞克薩。因此我的名字中含有一位天主教圣女的名字,她叫葉瑪亞。我記得我母親帶著我們到巴拉海灘上慶祝跨年夜。這是一年中少有的她會來海灘的日子。她懼怕海洋。圣誕節后那一周我們都在做衣服,藍色和白色,圣潔的顏色。媽依能用金屬絲和舊連褲襪做出讓人驚艷的頭飾,帕依就在車間后面給它們噴繪。車用油漆——它們對我來就說是新年的味道。媽依全身上下都穿著白色,當她往下走向海灘時,每個人都對她恭恭敬敬的。我對此引以為豪——她就像一艘大船。數百萬人都會去里約參加跨年夜,不過我們在巴拉海灘上的慶典也不至于太過寒酸。這是我們的盛典。每個人都在自家陽臺上掛上棕櫚葉。汽車放著音樂,沿著塞納姆貝蒂達大街來來往往。但四處游逛的人太多了,車子只能開得很慢,所以連非常小的孩子都可以安全地在路面上走。還有DJ和很多食物。一切葉瑪亞熱愛的事物。野草、花朵。白花、紙船、蠟燭。我們來到水邊,大海就在我們的趾間。連媽依都走進了齊踝深的碎波中,沙子從她的腳趾下方涌了上來。我們發間插著花朵,手上拿著蠟燭。我們在等待月亮從海平面升起的那一刻。它來了——月亮露出肉眼勉強可辨的邊緣,細得像剛剪下來的手指甲。然后它像是從海平線上漫出來一樣。很大。非常非常大。然后我的感覺變了,我覺得它不是從世界盡頭升起來的,而是從水中孕育的。海水起泡又破裂,白色的浪花被一起拽進了月亮里。我說不出話來了。大家都一樣。我們一動不動,成千上萬的人都如此,成為一道由白色與藍色組成的、位于巴西邊緣的線。然后月亮清晰圓滿地升起來了,一道銀線從它那里跨越海面,照向我。葉瑪亞之路。女神沿著這條路走進我們的世界。我記得我當時想,路是雙向的,我也可以沿著它走到月亮上。然后我們把自己的花朵扔進水中,波浪將它們帶了出去。我們又將自己的小蠟燭放進紙船里,讓它們加入花朵的行列。大多數紙船都沉沒了,但有一些被浪花卷著,沿著月之路漂向葉瑪亞。我一直都忘不了小小的船兒沿著月光一路漂浮的景象。

媽依從不相信人們曾經在那里走,在月亮上走。那是她無法想象的。月亮是個人,而不是巖石質的衛星。人們無法像人皮膚上的跳蚤那樣在月亮上行走。很多年后,在我離開前,我帶她去了海灘,她仍然不相信人們可以在月面上行走。那個時候她幾乎已經無法動彈了。我租了一輛車,開了兩百米來到海灘。帕依失去了經銷權,我們已經不再是有車一族了。我們還擁有公寓,那是因為帕依早早付清了貸款。屋里又塞滿了我們所有人:拜倫、愛默生、埃利斯、路易斯、埃登、卡約。阿德里安娜。所有的鳥兒都歸巢了。

那時的媽依就像月亮一樣巨大,但所有去歡慶跨年夜的人依然敬重她,大街上的車子鳴笛向她致意。她偉大又神圣。我用手抱著她來到水邊,我們看著如同從海中孕育而出的月亮,我說,我很快就會到那里去。她大笑起來,對此無法相信,但稍后她說,好吧,那我到陽臺上朝你揮手倒是很容易。

阿德里安娜·瑪麗亞·多·塞烏·馬奧·德·費羅·阿雷納·德·科塔。另一個,奧特林哈[40]。另一個,小小的另一個。平凡的簡。這是我最后一部分的名字。對我人生產生最大影響的也是這個名字。平凡的那一個。不是最美貌的,也不是最聰明最開朗的。奶奶在復活節發錢時,第一個也輪不到我。平凡的阿德里安娜。我的腿長得不錯,可我的上身太短,鼻子和耳朵太大。還有狹長的小眼睛,皮膚的顏色也太暗。我的父母認為他們幫了我一個忙,他們不希望我有任何幻想,便說,你永遠不會是一個美人,也永遠不會是黃金之子,或幸運之子,所以別指望世界會像桃子一樣輕松地落到你掌中。你必須努力才能得到它,你必須使用你的每一分力氣和天賦,以獲取別人用樣貌和微笑就能換來的東西。另一個。在這五十年里,沒人用這個名字叫我,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知道這個名字的人。我能感覺到我繃緊了下頜,磨著我的牙,這都是因為這個名字。我在這個世界待了五十年,還是這個名字!這個名字!

好吧,我的出生與恩慈或喜愛無關。行吧,我的鼻子太大,我的皮膚太暗。我要讓我自己變得與眾不同,我將成為一個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敢做的人。我知道我永遠都不會被束縛。在學校里,我是第一個舉手的孩子;我是男孩們講話時不肯閉嘴的女孩子;我是潛入學校網絡篡改成績的人。這種事顯然是那種怪咖男孩才會做的。巴比·諾頓是所有女孩都崇拜的室內足球明星,而我讓他把手塞進我的裙子里。他做了,每個人都目瞪口呆。我把自己偽裝成了美人。我再也沒有被選入女子室內足球隊。但無所謂,我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運動,巴西柔術。我母親完全不贊成,而爸爸喜歡有線電視播放的綜合格斗(MMA)比賽,他給我找了一個道場。我個子很小,奸詐又卑鄙,可以把歲數大我一倍的男孩子們扔出去。然后我上了中學。哦我很壞。我擊敗了那些漂亮女孩,勾搭上了男孩,因為他們知道我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確如此,不過我做的事沒有漂亮女孩們想得那么糟糕。有傳說就足夠了。漂亮女孩們將我隔絕在她們的社交團體和派對之外。真是重大損失。她們試圖用暗算和嘲諷來羞辱我,可是她們沒有一個人能搞出個哪怕有一丁點價值的圈套。她們在臉書上曝光一次有關我的事,我就侵入她們的系統十次。她們所有人的編程能力加起來都不及我一個人。她們也不敢對我發起身體上的欺凌,或是往我身上倒電池酸水,因為我夠敏捷,我也夠強悍,我能把她們像扔芭比娃娃一樣扔出去。中學生涯就是一場戰役。不過人生一直都是如此,到處都是如此,不是嗎?

順便說一下,大多數男孩倒都沒什么事。他們說臟話,不過男生都這樣。給他們吹一次就能讓他們滿意。而他們和那些女孩一樣怕我。

這是不是很可恥?我這么大歲數的女士卻在談論臟話和口交。

聽說我要去學工程學時,帕派非常高興。萃取工程學。我是個真正的米納斯吉拉斯之女,一個真正的鐵手。我母親則被嚇得魂不守舍。工程學是男人的玩意兒。我永遠都嫁不出去了,我永遠都不會有孩子了,我以后要用手抓飯吃,指甲里會全是土,沒有男人會看我一眼。而且還是在圣保羅,那個可怕的恐怖的城市。

我愛圣保羅。我愛它可怕的丑陋,愛它的寂寂無名,愛它的平凡陳腐,愛它連綿無盡的摩天大樓,愛它的永不妥協。與月亮相比,它簡直是美麗的天使。月球上沒有美。圣保羅就像我,沒什么動人的樣貌,但是翻涌著能量、創意、怒火和不屑。

我找到了一大群朋友。最多的、最先認識的是男孩——當時學萃取工程學的女人仍然很稀少,而且比起女人,我更了解男人。男人既簡單又直接。不過我發現我也能夠有女性朋友。我明白了女人的友誼和男人的友誼有何不同。我發現我能夠喜歡女人,我發現我能夠愛她們。我是個機會主義者,我臭名遠揚,我了解陰謀詭計。我想著那個年輕的、勇敢的、莽撞的自己,我愛她。她從不浪費機會。那時我才剛剛進入大學校園,就把自己從頭到腳涂成國旗的顏色,在圣保羅的街道上裸騎單車。每個人都看著我,但沒有人看見真正的我。我赤裸著,我是隱形的。我非常喜歡這種形式。哦,當時我所擁有的身體,我原本能用它做多少事??!

現在我要和你說說關于廖托的事。這個名字是用拖網從深淵里撈上來的。你知道拖網捕魚嗎?我有時候會忘了有些詞和概念屬于舊世界,新生代無從了解它們。關于動物的比喻,我的孫子們聽到只會皺眉。露娜從沒見過一只牛、豬,甚或一只雞,活著的咯咯叫的雞。

廖托。我已經不記得他的樣貌了,但我記得他的聲音。他來自庫里蒂巴,有一口南部腔調。我想他是我的初戀。哦,你笑了。我沒有和他調情,沒有戲弄他,沒有引誘他,也沒有和他玩性游戲,所以這一定是愛。我是在巴西柔術隊里遇見他的。運動隊,那些人滿腦子都是性啊性啊性的,每個人一天到晚都在干這事。我們正在參加比賽,我在女隊,輕量級,紫帶。他是重量級,黑帶五級。我記得他的體重和腰帶,卻不記得他的臉。

帕派會從展示廳借來最豪華的梅賽德斯,開到主場比賽的場地。路途很遠,可是他很享受這個過程。比賽后他會載著我穿過花園,帶我去某個很貴的地方吃晚餐。我將走出那輛不得了的車子,覺得自己就像個千萬富翁。

然后有一次,他開車來了,但我沒上車和他走。我想和廖托一起去喝啤酒,然后參加一個派對。我記得帕派臉上難過的表情,我們不會再一起開車行駛在巴朗——卡帕內馬街上,在車載屏幕上查看菜單了。我想,我也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千萬富翁。后來他還是會去看比賽,一直到我到歐魯普雷圖去念研究生。這個地方要開車去就太遠了,而我也漸漸對打架失去了興趣。年復一年地在一張墊子上摔來滾去,為了在這里升一個段位,在那里拿一條腰帶。

從那時起,又過了兩年,廖托死了。我們戀愛了一年多。當他在大教堂廣場中彈時,我不在那里。聽到消息時,我正在寫一篇學期論文。我向來對政治沒什么興趣。我是個工程師,而他是學文學的。一個激進分子。他說我從不選擇立場,是個天生的資本家,因為我從未真正考慮過政治的事。我有實用主義,他有理論學說。我從來都沒法和他辯論,因為他考慮到了方方面面,論據一條接著一條,就像殖民軍一樣。一條戰線崩潰了,另一條繼續推進,開火。世界秩序崩壞,毀于社會不公、種族主義、性別歧視、分配不均和糟糕的性別政治。我覺得那些只是巴西的自然狀態。但即便是我,也能看到圣保羅大學校園上方飛過的直升機越來越多:那是超級富豪的豪華座駕,那都是些生活在塔頂,從不接觸地面的人。改變如同微流星一般降臨,引發無數微小的沖撞。巴士和地鐵的票價再度上漲。我的朋友們都給自己的單車裝了追蹤器,因為賊變多了,因為車費上漲了。店鋪全裝上了卷簾門窗,因為有越來越多的人睡在店鋪門廊上。街道上裝了更多的攝像頭,因為有了更多的露宿者。還有用于監控的無人機。就在圣保羅!也許這在歐洲的某些國家或墨西哥灣很常見,但這不是巴西的風格。有無人機的地方總有警察,有警察的地方總有暴力。每一天,面包的價格都在上漲,上漲,上漲。如果有一個東西會逼迫人們睡到街上去,那就是面包的價格。

廖托也一頭扎了進去。他前往大教堂廣場,涂繪海報,占地示威。他以為我對此漠不關心。我關心,只是我不關心自己不認識的人。不關心買下整個省會、把人們趕出土地的中國公司;不關心鄉村來的難民,連貧民區的人都看不起他們。我只關心我認識的人。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未來會變成我家人的人。家人是最重要的,家人永遠是家人。

我為他擔驚受怕。我關注You Tube網站,我能察覺到抗議正在升級,從吶喊到石塊再到汽油彈。警察對每個階段的回應是:防暴盾到催淚瓦斯再到槍彈。我對他說我不喜歡他去那里;我對他說他會被逮捕或入獄,他的公積金會被中止,他將無法得到貸款或一份正當的工作;我對他說他更關心陌生人,而不是那些在乎他的人。比如我。我們分手了一段時間。我們仍然會做愛。沒人會真的分手。

一開始,我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一大堆信息在一瞬間涌入。我的天。警察開槍了。人們中彈了。雙方交火了。廖托受傷了,廖托沒事,廖托開槍了。消息不斷更新,一條接著一條。有抖動的視頻鏡頭:一具軀體被拖進了一家店里。然后是鳴笛聲,救護車來了。一切都是急促而不流暢的,一切都在抖動。完全沒有對上焦。遠處是槍擊。你聽過槍聲嗎?我猜沒有。月亮上沒有槍。它們的聲音又小又低劣。所有這些信息都轟炸著我,可我無法從中辨認出事實。我試著給他打電話,沒有信號。接著傳聞開始拼湊成一個事實。廖托中彈了,他被送進了醫院。哪家醫院?你能想象我當時的無助嗎?我詢問了每一個我認識的認識廖托的人,以及認識廖托那些激進的朋友的人。敘利亞——黎巴嫩醫院。我偷了一輛單車,侵入追蹤芯片花了我幾秒鐘的時間。我像個瘋子一樣在圣保羅的車流中穿行。他們不讓我見他。我在急診室里等——到處都是警察,還有新聞攝像機。我什么也沒說,只是坐在后面。警察要問我問題,然后是那些記者。我一直聽,一直聽,可我聽不到任何關于他情況的消息。然后他的家人來了。我從未見過他們,我甚至不知道他有家庭,但我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們。我一直等,一直等,試圖偷聽些什么。然后我聽到了,他死在了急診室里。那個家庭被摧毀了。醫院的人擋開了警察,新聞記者已經拍好了所有他們需要的照片。沒有其他事要做了。沒有什么東西要拿回來。死亡拿走了一切。我悄悄騎著偷來的單車走了。

廖托死了,另外五個人也是。他不是第一個被擊中的,所以沒人記得他的名字。沒人把它噴涂在墻上和巴士上:紀念廖托·松下。沒人記得登月的第二個人。我記得自己感到震驚,麻木,恐懼,可我主要的情緒是憤怒。我對他毫不顧念我、將自己置于死亡的危險中而感到憤怒,我對他以這樣愚蠢的方式死去而感到憤怒。我記得這份憤怒,但我已經感覺不到那種惡心,感覺不到那時繃緊的肌肉組織、眼窩深處的壓力,還有在身體里一次又一次死去的感覺了。我老了。我離那個圣保羅大學的工程學學生已經太遠了。憤怒也有半衰期嗎?

我在想,如果廖托還活著,那他會怎么看我?我有財富和權力,我只要說一個字就能關掉地球上所有的燈,讓這個行星墜入黑暗和寒冬。我甚至不是百分之一,我是百分之一的百分之一,我是離開地球的人。

一周后,大家都忘了廖托·松下,第二名烈士。又有了新的暴動,新的死亡。政府做出承諾,然后再全部推翻。接著,第一波沖擊來襲,每一次崩潰都讓整個國家和經濟跌落一點,直至它們墜入谷底,坍塌至無法修復。

我那時候不知道廖托被列入了階級戰爭的第一批傷亡名單。偉大的階級戰爭,最后的階級戰爭:刨去了中產階級。金融化的經濟不需要勞工,機械化產業將中產階級驅逐到了末等之列。如果一臺自動機械能夠把你的工作做得又好又便宜,它將取代你。機器逼迫你與它競價、出售自己,機器甚至會提供用來競價的應用程序,讓你和機器競爭,和其他人競爭。如果你比機器便宜,那你就有飯吃。很公平。我們總是以為帶來大災難的機器會是由殺手無人機組成的艦隊,是住宅樓一般大的戰爭機甲,是紅眼睛的終結者。而不是當地超市和酒店里成排的自動結賬系統、網上銀行、無人駕駛出租車,或是醫院里的自動分診系統。機器們一個接一個地來了,代替了我們。

然后我們來了這里,這個人類創造的、有史以來最依賴機器的社會。我變富了,我創建了一個世家,所憑借的正是那些在地球吸血的機器。

我父親不記得那些登陸月球的北美人,不過他告訴我老馬奧·德·費羅記得。他在貝洛奧里藏特的一家酒吧里喝酒。電視被調到了足球頻道,馬奧·德·費羅堅持要讓店主換到播放登月的頻道,為此還差點和他打了起來。這是歷史,他說。我們在這個時代不會看到比這更偉大的事了。假的,酒吧里的其他人都在大喊,是在好萊塢的一個攝影棚里拍的。但他站在電視機前面,抬頭凝視著那片黑色和那些影像,向任何一個敢去換臺的人發起挑戰。而我記得,當麥肯齊家在月亮上投入使用自動機械時,我也在一家酒吧里,和我的研究團隊在一起。那時我已回到家鄉,回到米納斯吉拉斯的DEMIN礦業學院讀研究生。我在歐魯普雷圖已經不只是個怪人了,不,我是獨一無二的。我是那里唯一的女人。男人們要么過分彬彬有禮,要么過分熱情洋溢。我不會讓他們把我排擠在外,所以我和他們一起在那家酒吧里喝啤酒。店主當時正在幾個體育頻道間切換,其間,他停留在了某個新聞頻道上。我看到了月亮,看到了機器,看到了車輪軌道。我對酒吧店主喊道:嘿嘿,嘿,就看這個臺。在那家酒吧里,我是唯一一個注視著屏幕,看著歷史發生的人。澳大利亞的麥肯齊礦業公司在月球上投放了自動機械,為IT工業勘探稀土金屬。你們為什么不看看這個?我想對我的團隊大喊。你們為什么不看看我在看什么?你們還自稱為工程師?我看著電視屏幕,覺得腦中劃過一道閃電,如夢初醒。我好像覺得無法呼吸,覺得心臟每跳三四下就要漏掉一拍。那是一種不可能變為可能——不僅如此——甚至變得切實可行的感覺。由我來實行。接著繼續播放其他新聞——它不是什么焦點新聞,沒人對太空和科學感興趣。偶像明星和模特們做的事才算得上新聞。我走出酒吧,來到露天花園那灰撲撲的樹下,坐在矮墻上,抬頭望向星空。我看到了月亮。我對自己說,那上面有某些東西,可以用來賺錢。

我父親來看我,搭著巴士來的。我立刻就知道他帶來的是壞消息。歐魯普雷圖離這里很遠,但我父親本來會驅車來,進行一場冒險。他失去了經銷權。再也沒有人會買高檔的梅賽德斯了,哪怕在巴拉都沒有。他一直很謹慎:用全款買下了公寓,而我的學業也能順利完成。只要我在接下來的兩年里全心全意地學習,每周不再用啤酒把冰箱塞滿。但是他的事業結束了,到了他這個年紀,已經不可能再重新學一門技能來適應這個機器代碼經濟體,更不必說找份新工作了。他很遺憾,但也很自豪,因為他盡全力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事。是市場打敗了他。

接著我們的肺結核小姐降臨了,打亂了他全部的計劃??s,寶貝男孩,我的小弟弟。小崽:我們稱他為一窩里最小的幼仔。他從未搬出去過,像是永遠停留在了十三歲。工作完蛋、婚姻失敗、家庭破裂后,媽姆七個科塔寶貝里的其他幾個又都搬回去了。只除了我,這個還在學習的人,還在堅守的人。然后卡約吸入了TDR肺結核桿菌——可能在一輛公交車上,一間教室里,總之是在人群里。當時有三種類型的肺結核:MDR、XDR、TDR。多重耐藥、廣泛耐藥、完全耐藥。MDR對一線抗生素有抗藥性;XDR甚至對二線藥物也能產生抗藥性,這些藥物基本上用于毒性化療;TDR,你可以從名字上理解它[41]。我們稱它為白美人,它飄進了卡約的肺,在那里生長。

媽姆把一個房間改成了療養室,用塑料膜把它密封起來。爸爸設計了一個空調裝置。他們沒錢送他去醫院,也沒錢買藥。他們在黑市里購買還處于試驗階段的藥物——試驗性的俄羅斯噬菌體,見鬼的化療仿制藥。我回家了。我透過塑料膜看著卡約,走進房間是不安全的。媽依用我的兄弟姐妹們從麥當勞偷的托盤裝著食物,從兩層厚厚的塑料膜下遞進房間??s則給垃圾套上兩層袋子。我看著他,看著爸心力交瘁,看著媽依向她的圣徒和奧瑞克薩們祈禱。我看著我的兄弟和姐妹們,還有他們的孩子們竭盡所能地湊錢:在這里收收廢品,在那里買進賣出,再在哪里搞個動物彩票。卡約會死的,但我無法嫉恨我的家人懷著希望為他節省每一分錢。他們無法供我念完我的研究生。我有一個辦法結束這一切。在麥肯齊登陸月球后的數周內,廣告已經出現在了專業期刊和網站上。

我申請去月亮工作。

我的研究生導師幫助我申請了貸款。我的論文是關于用太陽能蒸餾從月壤中提取稀土元素,因此,對于月球開發而言,我算是有價值的。我和麥肯齊金屬公司簽訂了合同。我的申請被通過了,我得到了貸款。

那個周末我回到家里,我有錢乘飛機了。我去了巴拉,看著青草從尼邁爾鵝卵石間冒出嫩芽,灌木在住宅樓樓頂和空窗戶間生了根。塞納姆貝蒂達大街上立滿了成行的屋棚,每幢住宅樓上都覆滿了如絞殺植物般的水管和電線,每個環形路口都有一堆水箱和太陽能板。足球體育場里、奧林匹克公園里的座椅都被掀倒了,上次的暴風雨吹翻了半個屋頂。城市在衰敗。行星在衰敗。

家里塞滿了人,可我還是被允許擁有自己的房間??s還在他的塑料洞穴里,現在他插上氧氣了??s和我,在我們的小房間里:瀕死的王子和歸家的公主。電視日夜不停,人們沒日沒夜地進進出出,丈夫和妻子和伙伴和親屬,不是家人的家人。還有我的媽姆,她的身形巨大到只能蹣跚來去,喊叫著管理所有人。那個晚上我走到陽臺上,看到了月亮。葉瑪亞,我的女神,只是她并非誕生于海,她遠在這個世界之上,而這個世界正在向她求助。世界翻轉著,將我送到她的凝望之下,海洋中所有的水都被她吸引。還有我。哦,還有我。

我喜歡登月所需的訓練。我跑步,游泳,減重又健身。我精瘦又剛強,并且如此健康。我愛我的肌肉,我想我非常的自戀。我不僅僅是鐵手了,我還是個鐵人。

南美訓練中心在圭亞那,靠近歐洲航天局的發射點。出去跑步時,我能聽到軌道轉移飛行器(OTV)啟動引擎時的咆哮聲。它們搖晃我,直到我什么也聽不見。它們搖晃大地和天空。然后我看到了水汽尾跡,向上沖出的曲線,頂端是細小如黑色針尖的航天飛機,破空而行。向上,離開這個世界。這個場景讓我流淚,每一次都是。

關于登月的訓練:你不是為了在月亮上生活而訓練,你是為了著陸而訓練。月亮不需要我美妙的身體,月亮會吃了它,慢慢地吃。月亮會讓我變成它。

我不是唯一的女人,但也差不多了??茒渲行氖歉鼧O端的DEMIN學院。月球就像是宇宙里一個龐大的學校足球隊。我意識到月亮不是一個安全的場所。如果你愚蠢,如果你粗心,如果你懶惰,那它將有一千種殺死你的方法。但是真正的危險來自你周圍的人。月亮不是一個世界,而是一艘潛水艇。出去便是死亡。我將和這些人一起被封在里面,這里沒有法律,沒有公正,只有操縱。月亮是邊境,但邊境之外一無所有,你無處可逃。

我花了三個月時間訓練自己,準備登月。離心訓練,自由下落訓練——搭乘一架古老的A319飛臨南大西洋上空,每一次跳下去時我都會嘔吐,還有裝備訓練——比起我們現在的沙裝,當時的裝備都是些巨大、笨重的東西:試試戴著那些長護手擰螺絲!我很擅長這個。這要感謝我不錯的精細運動技巧。還有低壓訓練、零壓力訓練。低重力制造、真空制造、機器人學和3D打印編程。三個月!學這些三年都不夠。要三輩子。

接著,離發射升空只剩三周了。我回到了家里。爸爸在屋頂開了一次派對,他從不放過任何一個舉辦巴西烤肉派對的機會。每個人都告訴我我看起來有多酷。那是個很棒的派對,快樂中彌漫著惆悵。這是一次給死者的守靈。每個人都知道我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卡約在我升空的三天前死了。我當時的感覺既不是遺憾也不是悲傷,我想的是,你為什么不再等一等?等一周,哪怕五天?你為什么非要讓我有所觸動?在我所有的感覺都被那個巨大的月亮,清晨天空中每天都在變得更亮的那顆星辰——那是正在接近地球的循環飛行器——還有最直接的,那只等著從六號機庫駛向跑道的黑鳥奪走的時候。

我如此憤怒,而后又如此內疚。我想請假回去奔喪,但是被拒絕了。離升空日期太近了,我不能冒著可能被感染的風險。任何一只小蟲子都會撕裂循環器和設備的密閉空間。月球是一個極其干凈的空間,我們每天都要做病毒感染、寄生蟲和昆蟲的檢查。月球上不能有害蟲。

所以,當我搭乘增壓巴士駛向航天飛機時,他們火化了卡約,好殺死白美人。我們在機庫里練習過十幾次登機,但是我們還是擠到了黑暗的窗口,好第一眼看見那架軌道轉移飛行器,看著它在陽光下漆黑又閃亮的軀體。它體現了人類的力量和創造力,給人以太強烈的感覺,許多男人都哭了。男人總是很容易感動。

我們系上安全帶,穿好裝備,戴上頭盔,這里沒有窗戶,屏幕也沒有開啟。之前我們練習了有二十次,但在系安全帶、進行安全檢查時,我仍然手忙腳亂。我沒準備好。對待這樣的事情,沒有人能胸有成竹。我忍不住一直想著我身前身后的氫氣罐和腳底的氧氣瓶。我因為恐懼而全身僵硬,接著我發現有一種感覺凌駕于恐懼之上,不是鎮定,不是美,不是逆來順受也不是無助絕望,而是堅定果決。

接著軌道轉移飛行器動了起來,哧溜哧溜地滑到了跑道上,它的輪胎從機棚起已一路留下淺淺的點印。五十年了,我還是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刻。我感覺到我們上了跑道,我感覺到航天飛機停了停,然后引擎點火了。天呀!那種力量!沒有什么感覺和它相像,哪怕搭乘巴爾特拉也一樣。那就像是你的每一部分都在,吶喊。而我明白了恐懼之上的決心之上還有什么,那是興奮。純粹的興奮。這是我做過的最性感的事。

引擎關閉。一個小小的震動:有效載荷艙打開了。我們開始自由下落。我覺得我的胃四分五裂,膽酸灼燒著我的咽喉。在頭盔里嘔吐不僅僅是骯臟,你可能會因此而溺死。然后離心力開始拉扯我的下腹,我知道安全帶攥住了我們,并且正在把我們帶入轉移軌道,好進入循環器。重力在此刻達到了頂峰,血液沖向我的腳趾。再次自由下落。下一次再感覺到重力時,我們已在循環器的離心機臂中。

一次顫動,一次傾斜,鏗鏘的金屬碰撞聲,伺服系統發出的哀鳴聲。我們與循環器對接了。安全帶松開了。我輕推著離開,飛向開啟的閘門。哪怕對于個子很小的我來說,它似乎都小得過分,但我進去了。我們都進去了,全部二十四個人。

我在閘門里待了一小會兒,抓著一根支柱,壓抑著反胃的感覺,透過一個小小的窗口看著航天飛機后面巨大的藍色地球。它太大了,太近了,以至于讓人幾乎察覺不到循環飛行器正急速離開它??晌腋杏X到了。我正在前往月球的路上,我:阿德里安娜·瑪麗亞·多·塞烏·馬奧·德·費羅·阿雷納·德·科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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