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月(1)
書名: 月球家族三部曲作者名: (英)伊恩·麥克唐納本章字數: 21268字更新時間: 2020-09-16 15:46:37
在中央灣[3]邊緣的一個白色房間里,坐著六個赤裸的青少年。三個女孩,三個男孩。他們的皮膚是黑色、黃色、棕色和白色的。他們不斷地、專注地搔著自己的皮膚,因為減壓過程使皮膚干燥,瘙癢漸增。
房間十分狹小,就是個剛好能站下人的腔室。孩子們面對面擠在長凳上,大腿貼著大腿,膝蓋頂著膝蓋。除了彼此外,他們沒什么地方可看,也沒什么東西可看,但是他們都羞于眼神接觸。太近了,太暴露了。每一次呼吸都要穿過透明的面罩,氧氣在密封不緊的地方嘶嘶作響。外閘門窗戶的近下方是一個壓力表,讀數是十五千帕。花了一個小時才讓壓力降到這個程度。
但外面是真空。
盧卡西尼奧身體前傾,再次往那扇小窗戶外望去。閘門一覽無遺,從他到它的路線筆直又開闊。太陽低沉,陰影又長又暗,向他傾頹而來。它們比黑色的月壤[4]更加濃黑,可以掩蓋諸多背叛。表面溫度是一百二十攝氏度,他的親隨這樣警告過,這是一次蹈火之行。
一次蹈火之行,一次冰上漫步。
七千帕。盧卡西尼奧覺得自己在發脹,他的皮膚緊繃且骯臟。當讀數降到五時,閘門就會打開。他真希望他的親隨能在這里。靳紀能按下他狂跳的心臟,穩住他右大腿上抽搐的肌肉。對面的女孩進入他的視線。她是阿薩莫阿家的,她哥哥就坐在旁邊,她正用手指絞著脖子上的阿丁克拉[5]護身符。如果她的親隨在這里,一定會為此警告她。在那外面,金屬瞬間就會和皮膚焊接在一起。她可能會永遠留下一個“唯·尼阿美[6]”字樣的傷疤。她朝他隱約露出了點笑模樣。這里有六個赤裸裸的、漂亮的、大腿貼著大腿的少年,但這腔室和性沒有絲毫關系。這里的每一片思維都是投向閘門外的世界的。兩個阿薩莫阿;一個孫家的女孩;一個麥肯齊家的女孩;一個怕得要死、換氣過度的沃龍佐夫家的男孩;還有盧卡西尼奧·阿爾維斯·馬奧·德費羅·阿雷納·德·科塔。盧卡西尼奧幾乎泡過他們所有人。麥肯齊家的女孩除外,科塔家不和麥肯齊家談情說愛。還有阿蓓納·馬阿努·阿薩莫阿,她的完美嚇退了盧卡西尼奧·科塔。
二十米。五十秒。靳紀把這些數字刻在了他的腦子里。從這里到第二個閘門的距離。一個赤裸的人在嚴酷的真空中能存活的時間。十五秒后人事不省,三十秒后造成不可逆損傷。二十米,十大步。
盧卡西尼奧朝俊美的阿蓓納·阿薩莫阿笑了笑。燈光閃成了紅色。閘門打開時,盧卡西尼奧已經站了起來。最后一點氣壓將他彈向中央灣表面。
第一步。他的右腳碰到了月壤,在這一瞬間,一切思維都被逐出了腦海。他的眼睛在灼燒,肺在著火。他在爆炸。
第二步。呼氣。呼出去。讓肺里的壓力降到零。靳紀是這樣說的。不不,這是錯的這會死的。呼氣,否則你的肺會爆炸。他的腳又踩了下去。
第三步。他往外呼氣。呼吸凝固在了他的臉上。他舌頭上的水,他眼角的眼淚都在沸騰。
第四步。阿蓓納·阿薩莫阿飛奔著超過了他。她結霜的皮膚成了灰色。
第五步。他的眼睛正在結凍。他不敢眨眼。眼瞼會凍結在閉合狀態。眨眼就會看不見,看不見就會死。他緊緊盯住閘門,藍色的導航光線環繞著它。皮包骨的沃龍佐夫家男孩超過了他,那男孩跑得像一個瘋子。
第六步。他的心臟在恐慌,在戰斗,在燃燒。阿蓓納·阿薩莫阿撲進了閘門,一邊伸手去夠氧氣面罩,一邊回頭張望。她的眼睛睜大了,她看到了盧卡西尼奧身后的某個事物。她張開嘴,發出無聲的呼喊。
第七步。他扭頭往后看。科喬·阿薩莫阿摔倒了,翻著跟斗,滾動著。科喬·阿薩莫阿要溺死在月海里了。
第八步。在沖向藍色閘門燈光的途中,盧卡西尼奧甩開胳膊,止住自己倒栽蔥式的奔躍。
第九步。科喬·阿薩莫阿掙扎著站住了,但是他看不見了,塵埃凍在了他的眼珠上。他揮舞著手,踉蹌著,蹣跚往前。盧卡西尼奧抓住了一只胳膊。向上。向上!
第十步。眼球充血成紅色:他的意識和一圈燈光一起鎖定了環形閘門的入口。他分崩離析的腦子里的血液每搏動一次,就離那個圈環近一些。呼吸!他的肺尖叫著。呼吸!向上。向上。閘門口擠滿了胳膊和臉。盧卡西尼奧猛撲向那向他伸來的手臂。他的血在沸騰。氣體在他的血管中汩汩冒泡,每一個氣泡都是一顆白熱的滾珠。他的力量正在消失,他的意識正在枯萎,但是他沒有放開科喬的胳膊。他拖著那胳膊,拖著那身體,掙扎著,燃燒著。他感覺到了眩暈,聽到了因氣體增壓而爆發的尖嘯聲。
通過殘存的一小圈視野,他看到挨擠著的肢體、皮膚、屁股和肚子,冷凝的水珠和汗液滴落下來。他聽到喘氣聲變成了大笑,嗚咽聲變成了瘋癲的傻笑。身體在瘋狂的笑聲中顫抖。我們完成了逐月。我們打敗了月神。
視野中閃過的另一片場景:外閘門中心線上濺上了一小潑紅色,它在白色的背景上顯得很怪異。他盯住了它,這個紅色的靶心把他所有的意識聯成了一條線,將他和它連接起來。在他漸漸失去知覺、滑入黑暗時,他明白了那是什么。血。外閘門在科喬·阿薩莫阿的左腳拇指前猛地閉合了,把它壓成了一攤肉泥。
世界暗了。
長翅膀的女人在暖氣流上方翱翔。清晨的光線將她染成了金色。她掠到世界的最頂部,然后弓起背,夾緊胳膊,一蹬雙腳,傾身向下俯沖。她急速下落,一百米,兩百米,她是這虛假黎明中急墜的一個黑點,越過工廠和公寓,越過窗戶和陽臺,越過索道和升降機,越過步道和橋梁。在最后一瞬間,她屈伸手指,展開納米纖維的主翼羽,猛然從俯沖中拉升向上。上升,她的翅膀拂過高空,在越來越亮的光線中閃爍。只扇了三次翅膀,她就已經在一千米開外的地方,成了獵戶座方區那壯闊深谷中的一點金斑。
“婊子。”瑪麗娜·卡爾扎合咕噥著。她痛恨那個飛翔的女人所擁有的自由,還有她的運動能力、完美的皮膚,以及緊致又健美的身體。在這一切里,瑪麗娜最恨的就是那個女人可以把呼吸浪費在娛樂上,而她自己卻必須為每一小口空氣奮斗。她減緩了自己的呼吸。眼球上的棲箔[7]顯示出她越欠越多的氧氣債務。每一次呼吸都要花錢,她的呼吸賬戶已經透支了。她記起自己第一次試圖把新的棲箔從眼睛里眨出來時的恐慌。它毫不妥協。她用手指戳它,但它依然牢牢地固定在她眼睛上。
“每個人都戴著一個,”月球發展公司(LDC)的誘導培訓代理這么說,“無論你是鷹王本人,還是一個剛離開月軌的月芽[8]。”
四元素狀態欄從此記錄了她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水、空間、資料、空氣賬戶的狀態。從那一刻起,它們開始測量她的每一口啜飲和每一次睡眠、每一個想法和每一次呼吸,并對它們收費。
在爬上樓梯頂端之前,她已經頭暈目眩了。她靠在矮欄上拼命控制呼吸。她的前方是令人恐懼的無盡虛空,被無數燈光映得耀眼奪目。子午城的各個方區都向下挖了一千米深,并且遵循一種顛倒的社會秩序:富人住得低,窮人住得高。紫外線、宇宙射線、來自太陽的帶電粒子在裸露的月球表面瘋狂肆虐。它們的輻射可以被深達數米的月壤輕易吸收,但是高能宇宙射線會點燃土壤中次級粒子,引發的連綿煙火會損害人類的DNA。因此人類的居住區位于挖得很深的地底,市民們都根據自己的能力,住在離地表盡可能遠的地方。現在瑪麗娜·卡爾扎合的上方只剩下工業區,而它們幾乎是全自動化的。
虛假的天幕下浮動著一個孤零零的銀色兒童氣球,它被困住了。
瑪麗娜·卡爾扎合是上來售賣自己的膀胱所有物的。尿液買主朝她點點頭,示意她進入隔間。她的尿是黃褐色的,只有滴滴答答的一點。上面是不是還有點血色?尿液買主分析了其中的礦物和營養成分,付了款。瑪麗娜把這筆錢轉進自己的網絡賬戶。你可以降低呼吸頻率,非法制水,乞討食物,但你求不到帶寬。像素從左肩噴涌而出,成像為赫蒂——她的親隨。她現在只是一個免費的基礎皮膚,不過瑪麗娜·卡爾扎合總算再度聯上網絡。
下一次,她一邊繼續向上前往迷霧陷阱,一邊輕聲說,下一次我會搞到藥的,布萊克。
瑪麗娜手腳并用地爬上最后幾級樓梯。塑料網是一個值得撿拾的工具,在扎巴林[9]的打撈機器人回收它之前,可以快速地把它拿走并藏匿起來。它的原理是古老又可靠的。將塑料網懸掛在支撐梁之間,溫暖潮濕的空氣往上升起,在涼爽的人造夜晚形成一瞬而逝的卷云。薄霧凝結在精細的網格上,順著絲絡滴進收集罐中,累積成可以喝入口中的水量。她自己抿一抿,還有一小口給布萊克。
她的陷阱邊上有人。一個有著月球人瘦削身材的高個子男人正在喝她收集罐里的水。
“把它給我!”
那人看著她,喝干了罐子。
“那不是你的!”
她依然有著地球人的肌肉。哪怕肺里沒有空氣,她也照樣能放倒他。又蒼白又脆弱的月球大花朵。
“滾出去,這里是我的。”
“現在不是了。”他手里拿著一把刀。她打不過刀子。“如果我再看見你回來,如果我發現丟了什么東西,我就會把你切碎,然后賣掉。”
她什么也做不了。沒有任何行動、話語、威脅或好主意可以改變任何事。這個拿著刀子的人擊潰了她。她只能躲躲閃閃地離開。每一步,每一級階梯都是排山倒海的恥辱。退回到先前看見飛人的那條小走廊上,她跪倒在地,怒火翻攪著她的胃。干渴,惡心,一無所獲。她的身體里沒有留下一點水或食物。
去你媽的月球。
盧卡西尼奧醒了。一張透明的殼罩在他的臉上,它貼得這樣近,以至于他的呼吸讓它蒙上了水霧。他驚慌起來,抬手想把這個讓人產生幽閉恐懼的東西打掉。然而沉郁的溫暖在他的頭骨中散播開來,蔓延過他的后腦,往下淌到他的手臂,他的軀干。不用驚慌。睡吧。他最后看到的是床腳的一個形體。他知道那不是幽靈,因為月亮上沒有幽靈,它的巖石排斥它們,它的輻射和真空驅逐它們。幽靈都是些脆弱的東西,是汽霧、幽光和嘆息。但是站在那里的形體很像一個幽靈,它是灰色的,交疊著雙手。
“弗拉維婭瑪德琳[10]?”
幽靈抬起頭來,笑了。
上帝不會懲罰因絕望而偷竊的女人。瑪麗娜每天從尿液買主那里回來時,都要經過街邊的圣祠:一個喀山圣母像[11],搏動著的生物光群包圍、照耀著它。每一團光凝膠里都含有一口水。現在她羞恥又迅速地把它們塞進背包里。她要拿四個給布萊克,他一直都渴著。
時間只過了兩周,但瑪麗娜覺得自己已經認識了布萊克一輩子。貧困使時光顯得漫長,而且貧困就像一場雪崩。一次小小的失措會推動另一次,它是如此漫不經心,然而一切的一切都開始下滑,傾瀉奔流。某人取消了合約,某天代理沒打電話,那些細小的數字在她的余光里不停地滴答作響。下滑,傾瀉。然后她就開始攀爬那些豎梯和樓梯,爬上獵戶座方區的高墻。在橋梁和走廊所織成的網中向上攀爬,把公寓、大街拋在下方,爬上更加陡峭的樓梯和豎梯(因為電梯很費錢,而且根本不通向最高層),向上城高街那錯落層疊的懸垂結構爬去。稀薄的空氣中充滿煙火味:建造機器人剛采回的原石正被燒結成玻璃。傾斜的走道岌岌可危地穿過那些石室的門簾,只有一些光線從門縫和沒有玻璃的窗戶中漏出來,照亮這里。走錯一步,你就會墜向五光十色的加加林大街,化作一聲短促的尖叫。
上城高街每個月都會改變,當時瑪麗娜徘徊了很久才找到布萊克的房間。樂于分享,房租日結。子午城目錄上的廣告是這么寫的。
“我不會待太久。”那時的她環視著簡單的房間。屋里只有兩塊記憶海綿床墊,空的塑料水瓶,以及丟棄的食物托盤。
“大家都一樣。”布萊克說道。然后他的眼睛凸了出來,他彎下腰撕心裂肺地干咳起來,枯瘦的身體上每根骨頭都在震動。這干咳讓瑪麗娜整夜整夜無法入睡。干啞的、近乎暴躁的三聲輕咳,然后再三聲,又三聲,又三聲。這咳嗽讓她一晚接一晚地醒著。它是上城高街之曲:咳嗽,矽肺[12]。月塵把人的肺變成了石頭,麻痹之后,接踵而來的是肺結核。噬菌體可以輕易地將它治愈,但住在上城高街的人把錢都花在了空氣、水和空間上,噬菌體并不昂貴,卻依然遙不可及。
瑪麗娜。親隨的聲音已經太久沒有響起,以至于她驚到摔下了樓梯。你有一份工作邀請。她摔下來有幾米,不過在這瘋狂的重力下并不算什么。她還一直在做飛翔的夢:夢中,她是一只上了發條的鳥,環繞著一個上了發條的太陽系儀,而這個太陽系儀在一個石頭籠子里旋轉。
“我接受。”
是餐飲服務員。
“那我就服務。”她什么都可以做。她瀏覽了合同,她給自己的定價很低,但這份工作的薪水也只是勉強夠用。它剛好夠支付她的空氣、水、碳、網絡,然后還多出一點點。有一部分報酬可以預支,她需要從打印商那里弄一套新制服,找一家班雅[13]洗個澡,她都能嗅到自己頭發的味道。還需要一張火車票。
一個小時后她要到達中央車站。瑪麗娜眨眼畫押,合同鏡頭掃描她的視網膜紋路,將其發送給代理。親隨們互相握手,錢打到了她的賬戶上。這歡喜突然得讓人痛楚。金錢的威力和魔法不在于它允許你擁有什么,而在于它允許你成為什么。金錢就是自由。
“取用,”她對赫蒂說,“恢復默認設置。”
她肺部的束縛感立刻消失了。呼氣是如此美妙,吸氣又是如此舒爽。瑪麗娜品味著子午城的特色氣味:電氣味、火藥味、污水味和霉味。當一次呼吸抵達它的終點時,還有更多的空氣供她使用。她深深地呼吸著。
但時間很緊迫。要趕上火車,她就必須乘坐西八十三層的電梯,而它的方向和布萊克家相反。電梯還是布萊克?她沒有選擇。
盧卡西尼奧又醒了。他試圖坐起來,但疼痛將他撂倒在床上。他痛得就像身體里的每寸肌肉都被扯離了骨頭或關節一樣,空出的地方被塞滿了玻璃渣。他躺在床上,穿著一件承壓緊身服,就是他在進行一次正常、安全、普通的月面行走時會穿的那種。他能移動胳膊和手,他用手指上下摸索著身體,估量著。腹肌,這些肌肉裝甲橫越過他的腹部。他的大腿緊實且輪廓分明。他的屁股感覺棒極了。他但愿能碰一碰自己的皮膚,他得知道它們沒出問題。他的皮膚可是出名的好。
“我感覺糟透了,連眼睛都痛。我有在吃藥嗎?”
你中腦導水管周圍灰質的μ-阿片簇正在接受直接刺激,他腦中一個聲音說道,我可以調整輸入量。
“嘿靳紀你回來了。”這咬文嚼字的大主管腔調必然屬于他的親隨。親隨們學不會含糊其詞。他注意到視覺右下角的棲箔,科塔不需要注意這些數字,但他很高興能看見它。棲箔告訴他,他是活的,清醒的,正在消費。“我在哪兒?”
你在薩納費爾子午醫療處,靳紀說,你已經從高壓氧艙中被移出,換上了承壓緊身服。你一直被置于一系列的醫療誘導型昏迷中。
“多久了?”他想要坐直身體,疼痛撕扯著他的每一根骨頭和每一處關節,“我的派對!”
它已被重新安排日程。你現在應該進入另一次誘導型昏迷了。你父親正在來探視的路上。
白色的醫療機械臂從墻上伸展開來。
“等等,別。我看到了弗拉維婭。”
是的,她來看望你。
“別告訴他。”
盧卡西尼奧一直不明白,在他十六歲生日的那個早晨,他父親為什么把他的瑪德琳,他的養母逐出博阿維斯塔。他只知道如果盧卡斯·科塔發現弗拉維婭瑪德琳曾經來過這里,那他一定會心狠手辣地傷害她。
好的,靳紀說。
盧卡西尼奧第三次醒來。他的父親站在床腳。這個矮個子的男人很纖瘦,相比于他身材壯碩的金發兄長,他的發膚是暗色的,出入都悄無聲息。他淡定又得體,髭須和胡子筆直齊整,不多一分;他完美,還總是細致地保持著這完美:他的著裝、他的頭發、他的指甲都毫無瑕疵。這是個冷靜又審慎的男人。他的左肩上方盤旋著托奎霍,這個親隨是一個復雜、精細的樂結,由音符與復雜和弦構成,偶爾會分解成若有若無的、低語般的波薩諾瓦吉他聲。
盧卡斯·科塔鼓起掌來,五記清晰的拍手聲。
“恭喜。你現在是著名逐月者了。”家族內外都知道盧卡斯·科塔從未參加過逐月,其中的原因是他的秘密。盧卡西尼奧聽說窺探這個秘密的人都被懲罰了,罰得很慘。“急診團隊;眼科、氣胸專家;高壓氧艙租賃、承壓緊身服租賃、氧氣消費……”他父親說著。盧卡西尼奧猛地跳下了床。醫療機器人移除了承壓緊身服,四周的白墻打開了,機械臂展開新打印的衣服。“從子午城轉到若昂德丟斯……”
“我在若昂德丟斯?”
“你有一場派對要參加。英雄載譽而歸。盡盡心吧,把你的鳥從別人身上拔出來五分鐘。每個人都到了,甚至連阿列爾都戀戀不舍地暫別了克拉維斯法院。”
一切中的首要:他的要件。金屬制的長釘和短釘滑入他身體上精心打好的洞里,每一個都標志著一次心碎。靳紀映出盧卡西尼奧的鏡像,使他能將額發梳起,讓它完全呈現低重力式的高貴華美。一頭深海海浪般亮澤的濃密秀發,還有迷人的顴骨,另外,甚至可以在他的腹部擊碎巖石。他比他父親高,這一代的每個人都比二代月民高。他真是太他媽的帥了。
“他會活下來的。”盧卡斯說。
“誰?”盧卡西尼奧在襯衫間猶疑著,最后選了一件柔和的褐色灰巖花紋襯衫。
“科喬·阿薩莫阿。他有百分之二十的二級燒傷、肺泡破裂、血管爆裂、大腦損傷。還有腳趾。他會好的。阿薩莫阿家的一個代表團正在博阿維斯塔等著感謝你。”
阿蓓納·阿薩莫阿可能也在,也許她的感激之情足以讓她和他上床。棕褐色的褲子有兩厘米的折邊和六個褶。他啪地扣上腰帶。蜘蛛絲的短襪和雙色樂福鞋。這是個派對,所以穿便服外套是對的。他選了花呢的那一款,捏起衣料感受著纖維帶來的刺痛。它是動物制品,不是打印的。貴得要死的動物制品。
“你當時可能會死的。”
穿上外套時,盧卡西尼奧注意到了翻領上的別針:月神,這是逐月者的印章。她是月亮的守護神:我們的女神,掌管著生與死、光明與黑暗,她的半張臉是黑天使,半張臉是裸露的白色頭骨。雙面女神。月之女神。
“那樣的話家人要怎么辦?”
他父親怎么知道他會選中別了別針的這件外套?接著機械臂把剩下的衣服收進墻內,他注意到每件外套上都有一個月神別針。
“如果是我,我就不會管他。”
“但我不是你。”盧卡西尼奧說道。靳紀向他展示他穿著自己選的整副行頭的樣子。瀟灑又不拘謹,隨性又優雅,而且還是當季流行的歐洲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風格。盧卡西尼奧·科塔熱愛衣著與配飾。“現在我準備好參加我的派對了。”
“我要和你搏斗。”
阿列爾·科塔的話清晰地傳遍了法庭。整個房間都沸騰了。被告大喊道:你不能這么做。辯護律師怒喝說這是濫用法律程序。阿列爾的律師團懇求著,勸哄著,嚷著說這是瘋狂的,阿爾遙烏姆的扎希尼克[14]會把她剁碎的,但他們只是第二聲部,因為由搏斗來審判的決議現在被通過了。公眾旁聽席一片嘩然,法院記者的數據直播使帶寬變得擁堵。
一起常規的離婚撫養權糾紛案變成了一場年度大戲。阿列爾是子午城——也就是月亮上首屈一指的婚姻律師,既受理結婚案也受理離婚案。她的尼卡哈[15]關系到五龍——月亮上的五大世家——中的每一個人。她籌辦婚禮、商討離婚協議的條款、在鈦封面的尼卡哈中尋找漏洞、壓低買斷的價格、并索要巨額贍養費。因此法庭、公眾旁聽席、媒體、社會評論家和粉絲們都對阿爾遙烏姆與菲爾姆斯的離婚案抱有極大的期待。
阿列爾·科塔并沒有讓人失望。她摘掉手套,踢掉鞋子,脫下迪奧的裙子。她就這么穿著透明的七分緊身褲和運動背心,站在克拉維斯法院眾人面前。阿列爾拍了拍伊斯霍拉的背。這是她的扎希尼克,一個壯碩的圓腦袋約魯巴人,他是個溫和的男人,同時也是個殘忍的戰士。月芽——也就是新移民們——還擁有地球上帶來的大塊肌肉,可以成為最優秀的法庭戰士。
“這一次我來,伊斯霍拉。”
“不,夫人。”
“他一根指頭也別想碰到我。”
阿列爾走向三名法官。
“對我的挑戰沒有異議嗎?”
庫福爾法官和阿列爾·科塔是舊相識:老師和學生。她第一天在法律學院上課時,他就告訴她,月亮的法律基于三條原則。第一條原則是,這里沒有刑法,只有契約法:一切都可以協商;第二條是法律越多越糟;第三條是,一次飛移、一次漂亮的轉體和一次冒險的撞擊都與推理論證和質詢詰問一樣有力。
“科塔律師,你和我們一樣,都清楚這里是克拉維斯法院。一切都可以接受檢驗,包括克拉維斯法院本身。”庫福爾法官說。
阿列爾攏起右手手指,朝法官們低了低頭。她轉身面對場下被告方的扎希尼克。他肌肉發達,傷疤縱橫,這個老手已經歷過十數次演變為搏斗的審判。他已經在向她示意了,快來,下來,到斗場上來。
“那么我們開打吧。”
法庭上爆發出贊同的咆哮聲。
“首次流血定勝負。”阿爾遙烏姆的律師希拉爾多·穆諾茨喊道。
“哦不,”阿列爾·科塔吼道,“要么死,要么別玩。”
她的團隊,她的扎希尼克都站了起來。長井里枝子法官試圖用自己的聲音蓋過這片喧鬧:“科塔律師,我必須提醒你……”阿列爾·科塔鎮定自若地站在這一片騷亂中,她氣勢逼人,在噪聲的暴風雨中穩如泰山。辯方律師開始協商,他們埋著頭,眼神飛快地掃向她又收回去,竊竊私語。
“如果法庭允許的話,”穆諾茨站起來,“辯方退出。”
第三法庭瞬間鴉雀無聲。
“那么判決原告勝訴,”張法官說,“被告承擔訴訟費。”
法庭里第三次爆發出聲浪,比前兩回更大聲。阿列爾沉醉在這份恭維中,并確保攝影機關照到了她的每個角度。她從包里抽出她細長的鈦電子煙,啪地拉長,卡緊,按亮,吐出一縷白霧。她把外套甩到肩上,用手指勾起鞋子,就這么穿著戰斗裝昂首闊步地走出了法庭。那些歡呼,那些笑臉,那些盤旋云集的親隨:她貪婪地享受著這一切。所有的審判都是一出大戲。
看風景要花錢,娛樂項目花的錢更多,所以瑪麗娜只是坐在底艙中段的座位上,朝那個從頭墊間偷看她的孩子扮鬼臉。高速列車從子午城到若昂德丟斯只需一小時,逗樂一個孩子就足夠她消遣了。這是瑪麗娜第一次離開子午城。她現在在月球上,在月球的表面,以一千公里的時速飛越在磁軌上,但她在一個什么都看不見的金屬管子里。平原、環形山、月溪、斷崖。巍峨的山脈和巨大的隕石坑。它們都在外面,就在這個溫暖的、散發著茉莉香味的、粉蠟色的、發出細碎聲響的管子外面。但那一切也都是灰蒙蒙的,它們都一樣,都算不上壯麗。她什么也沒有錯過。
赫蒂現在可以毫無阻礙地聯網,因此,當孩子被禁止再打擾后排的女士時,瑪麗娜就用音樂和照片來消磨時間。她妹妹上傳了新的家庭照片。這是她新出生的外甥女,還有長大的外甥。這是妹夫阿倫。這是她母親,她坐在椅子上,手背上插著管子。她在微笑。瑪麗娜很高興自己看不見那些沒有空氣的山峰,那些空茫荒蕪的海洋。照片上,在繁茂的綠葉與柔美的鴿灰色天空的映襯下,海洋顯得如此蒼翠又如此豐饒,她幾乎能嗅到它的深遠,而月亮看起來就像一塊白色的頭骨。在這列火車上,瑪麗娜可以假裝自己還在地球的家里,只要她走出去,就會置身于卡斯凱迪亞的綠樹與火山群間。
媽媽周二開始新療程。凱西從不公開要錢,但是要求已經擺在那里了。是媽媽的醫療賬單把瑪麗娜送到了月球上。月球大金庫!每個人都在伸手要錢。每個人,每一天的每一秒。瑪麗娜硬生生地將憤怒吞下。這不是月球上的處事方式。如果大家都把情緒表現出來,那這些城市到了傍晚就會變成停尸場。
列車放緩速度駛入若昂德丟斯,乘客們收拾著行李。赫蒂指示她直接前往六站臺的安保處,那里的私人電車將接她去目的地。瑪麗娜突然興奮起來,她首次想到了那條專線的終點:博阿維斯塔,科塔家的傳奇花園宮殿。
到了第三法庭外,周圍的人都一擁而上。阿列爾·科塔從不缺少各種性別的愛慕者、糾纏者、潛在客戶和潛在求婚者。人們說到阿列爾時首先選擇的形容詞就是有魅力的。科塔家從未有過絕世美人,但巴西人一向不丑,而且阿德里安娜的每個孩子都有一種引人注目的優雅。阿列爾的魅力在于她的風度,她舉手投足從容鎮定,帶著一種颯爽的自信。人們不由自主地關注著她。她的同事伊德里斯·厄爾馬克從一片飛吻和恭喜聲中擠了過來。
“你可能會死在那里的。”
昆蟲大小的攝影機在阿列爾頭上擠成一團。
“不,我不會。”
“他會把你開膛破肚。”
“真的嗎?”
阿列爾舉起雙手,抓住了伊德里斯的前臂,鎖住了他的肘部。她只要輕輕一壓就可以像開瓶蓋一樣掰斷這個關節。周圍發出一片吸氣聲。攝影機們俯沖下去尋找更近的角度。這會引起轟動的,八卦網站會尖叫好幾天。但她松手了,伊德里斯甩著手掙扎出來。科塔家的所有孩子都學過巴西柔術。阿德里安娜·科塔認為每個孩子都應該通曉一門戰斗藝術、演奏一種樂器、講三門語言、讀一份年報并跳一跳探戈。
“他是會把我撕成碎片。如果我不知道穆諾茨會讓步,你以為我會冒這個險?”
伊德里斯攤攤手。解釋一下這個把戲吧。
“阿爾遙烏姆家本來是麥肯齊家的客戶,但后來畢塔克·阿爾遙烏姆拒絕和唐茜·麥肯齊結婚,這事侮辱了鄧肯·麥肯齊,”阿列爾說,周圍的人贊許地捕捉著她說的每一個字,“于是麥肯齊家收回了對他們的支持。失去這份助力后,阿爾遙烏姆哪怕只是抓我一道,都會和科塔家結下深仇大恨。這回可沒有麥肯齊家在背后挺他們了,所以他們不能冒險。我自始至終都在促使審判進入搏斗程序,因為我知道他們必然會退讓。”她停在律師辦公室門口向隨行的人示意,“現在,請原諒我要去參加我侄子的逐月派對了,我可不能穿成這樣去。”
長井法官和一瓶十草杜松子酒正在辦公室里等待著阿列爾。
“你再在我的法庭上耍這樣的花招,我就叫扎希尼克把你的腸子掏出來。”法官說道。她正靠坐在洗臉池的邊緣,律師的屋子總是又小又擠。
“但那顯然就辜負了盡職審查的結果。”阿列爾說著,把懷里的職業套裝扔進了重印機里。漏斗把織物吞了下去,將它們分解成有機原料。阿列爾的親隨貝加弗羅早已挑好了她的派對晚裝:一件一九五八年的巴黎世家吊帶裙,不對稱剪裁,深灰底上有黑色的印花。“眼看著法庭無法保護簽約方的利益?”
“你為什么不干脆和你的兄弟一起去開采氦氣得了?”
“那些男孩多無趣呀,”阿列爾親了親她的雙頰,“盧卡斯的幽默感是負數。”阿列爾研究著那瓶酒:是她的客戶送的。“定制打印,真有品位。”她朝長井法官斜了斜瓶子,對方搖頭。于是她給自己調了一杯馬提尼,非常烈的干酒。
理惠子用左手食指碰了碰眉間:這個姿勢通常意味著要屏退親隨。阿列爾眨眼讓貝加弗羅離開了:那是一只隱約可見的蜂鳥,它閃爍的虹彩時常根據阿列爾時裝的顏色而改變色調。理惠子的親隨是一張白紙,它常常把自己疊成新的折紙樣式。現在它也退出了。
“我不會耽誤你太久,”長井法官說,“簡單地說,你可能不知道我是雪兔會的成員之一。”
“他們怎么說來著?凡是說自己是雪兔會成員的人……”
“……都不是,”長井法官接完了這句格言,“但每個凡是都有例外。”
阿列爾·科塔輕松愉悅地抿了一口她的馬提尼,但她的每個感官都警惕又活躍。雪兔會是月鷹的顧問團,它介于傳說和真實之間。它存在,但它又不可能存在。它藏在眾目睽睽之下。它的成員既肯定又否定自己的身份。阿列爾·科塔不需要貝加弗羅的提示,她知道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呼吸在變快。她要全神貫注才控制住自己的興奮,沒在杯子里的馬提尼上蕩出漣漪。
“我是雪兔會的成員,”長井法官說,“我入會五年了。每年雪兔會都要剔除兩名成員。今年輪到我了。我想推薦你加入。”
阿列爾的腹肌繃緊了。一個圓桌席位,而她現在穿著內衣站在這里。
“我很榮幸。但我必須要問……”
“因為你是一個特別有天賦的年輕女人。因為雪兔會注意到五龍中的某些元素對LDC的影響漸增,并希望能抵消這些影響。”
“麥肯齊。”再沒有別的家族對政治力量表現出如此赤裸裸的渴求。CEO鄧肯的長子阿德里安·麥肯齊是喬納松·卡約德的歐可,后者是月鷹——月球發展公司的主席。他們的家族族長羅伯特·麥肯齊一直在為廢止LDC而活動,呼吁爭取月球的全面獨立,擺脫地球家長式的監督。月亮是我們的。阿列爾知道那些政治爭論和它們的參與者,但一直對此缺乏興趣。和其他法律不同,月亮上的婚姻法是個混沌的領域,包含了激烈的忠誠、殺氣騰騰的怨恨和無休止的嫉恨。它和LDC的政治綱要非常不穩定地結合在一起。但是,鷹王智囊團的一個席位……阿列爾也許從不沾染月塵,但她是一個科塔,而科塔家追求力量。
“上面有一些人認為,科塔家是時候放下遺世獨立的姿態,加入月球的政治體系了。”
在她所有的家人中,阿列爾是最接近政治權力的一個。科塔氦氣公司的副會長拉法擁有經濟力量:科塔氦氣點亮了地球的夜晚;創始人及女家長阿德里安娜擁有道德精神上的話語權。但其他更有歷史的世家并不都推崇科塔家。他們是第五條龍,被稱作暴發戶、成功的惡棍、笑面虎、里約熱內盧的牛仔。科塔家能一邊微笑一邊宰了你。而現在,他們將不再是里約牛仔或者氦氣害蟲。這是通往權力寶座的邀請,這是對科塔家作為貴族的認可。媽姆[16]會嗤之以鼻,誰需要這些廢物、這些軟綿綿的寄生蟲的認可?但她會為阿列爾高興的。阿列爾知道自己從來都不是最受喜愛的孩子,從來都不是黃金之子。但是,如果阿德里安娜·科塔對她的女兒很嚴厲,那只是因為她在女兒身上寄予了比對兒子們更多的期望。
“那么,你接受嗎?”長井法官問,“我真的很想從這個洗手池上下來。”
“我當然接受,”阿列爾說,“你覺得我還會有什么答案?”
“你可能會先盡職地審查。”長井法官猜測道。
“為什么?”阿列爾睜大了眼,她吃驚的表情坦率又真誠,“不接受才是傻瓜呢。”
“你家里可能會有意見……”
“我家人的意見是我應該回到若昂德丟斯,穿上沙裝[17]把自己搞得灰頭土臉,滿身臭汗。不。”她舉起馬提尼酒杯,“這是敬我的。阿列爾·科塔,雪兔會。”
長井法官用右手食指抹了抹眉毛。我們可以回到有記錄的世界了。阿列爾眨眼讓貝加弗羅回來了。法官的親隨也重新出現了。長井法官離開了。打印機響鈴了。巴黎世家的派對晚裝已經準備好了。為了搭配它,貝加弗羅也早已改變了色彩。
小露娜·科塔穿著一條印著芍藥的泡泡裙。裙子是白色的,下擺收攏,印著張揚的深紅色花朵。是皮爾·卡丹。但是露娜才八歲大,她厭倦了智能服裝,所以踢掉了鞋,赤腳在竹林里奔跑。她的親隨也叫露娜,這是一只酸橙綠色的月形天蠶蛾,翅膀上有大大的藍色眼斑。月形天蠶蛾是北美的生物,而不是南美的,祖母阿德里安娜告訴她,你真的不應該給親隨用你自己的名字,大家可能會不知道他們在和哪一個說話。
蛾子展翅飛了起來,在露娜的頭頂盤旋。藍色,藍得像虛擬的天空一樣,和她的手一樣寬。阿薩莫阿家的孩子帶來了一個派對盒子,并打開了它。露娜高興地拍著手,她從未在博阿維斯塔見過動物,祖母害怕它們。任何毛茸茸的或有鱗片的或帶翅膀的東西都不能進入博阿維斯塔。露娜追逐著排成行輕拍翅膀的蝴蝶,她奔跑著,不是為了抓住它們,而是想和它們一樣自由地飛翔。空氣打著旋,竹子颯颯低語,帶來了聲響和音樂,還有烹飪的香味。肉!露娜暗暗開心不已。這可不常有。烤肉的味道讓她分了心,她撥開搖擺著的、高高的竹枝,跑了出去。在她身后,小瀑布從巨石所雕的奧瑞克薩[18]臉龐間緩緩流下。
三十五億年前,巖漿從活著的月心中噴發而出,淹沒了豐富盆地,它們汩汩地淌成了月溪、壟堤和熔巖管。接著,月心死了,漿流冷卻了,中空的熔巖管橫亙在那里,變得又冷又暗又隱秘,像骨化的動脈。二〇五〇年,沿著月球學家們在豐富海上鑿出來的隧道,阿德里安娜·科塔攀繩下降。在她的燈光中閃現出一個隱藏的世界,那是一條完整的熔巖管,寬高都有一百米,長兩千米。一個空曠的、無人踏足的領域,像晶洞一樣珍貴。就是這里,阿德里安娜·科塔宣布,我將在這里創立一個王朝。五年間,她的機器美化了管洞內部的環境,雕出了街區大小的巫班達神靈的臉龐,建立了水循環系統,還用露臺和公寓、樓閣和走廊把這個空間填滿了。這就是博阿維斯塔,科塔家的宅邸。哪怕是在這個歡慶的日子里,巖石也照樣因挖掘機和燒結機的振動而顫抖,那些機器正在石墻深處工作著,為露娜和她的子孫構建更多的房屋與空間。
今天是盧卡西尼奧的逐月派對,博阿維斯塔向社交界敞開了它綠色的心臟。露娜·科塔穿梭在人群間,這里有埃摩和瑪德琳,家人和家臣,阿薩莫阿,孫氏,沃龍佐夫,甚至還有麥肯齊,以及算不上是顯貴家族的人。高個子的第三代人和矮胖的第一代人。晚裝和西裝,卷邊和襯裙,派對手套和彩色鞋子。各種不同的膚色和眸色。財富和美。朋友和敵人。露娜·科塔生來就習慣了這一切,水落下的聲響,人造風在竹林中和枝條間發出的呢喃。她不了解別的世界。她只知道在這個特別的日子里,有肉。
宴會服務人員已經在奧克薩姆[19]嘴唇底下的懸臺下擺好了電子燒烤架。大廚一邊叉肉,一邊翻轉著烤肉叉子。油煙朝天際線升騰,為這個明亮的藍色午后添了些轉瞬即逝的云朵。明亮的地球式下午。侍者端著烤好的肉串在客人和燒烤架間來回走動。露娜擋在了一個女侍者前面。
“嘿,這是條漂亮的裙子。”女侍者的葡萄牙語非常糟糕。她很矮,比露娜都高不了多少,而且很壯。就她承受的重力來說,她的動作太多了。這是個月芽,剛下月軌。她的親隨是一塊展開的廉價四面體表皮。
“謝謝。”露娜用了環球語,這種簡化的英語是這里的通用語,“它是很漂亮。”
女侍者把托盤舉到露娜面前。
“雞肉還是牛肉?”
露娜拿了一串油潤多汁的烤牛肉。
“小心別滴到你可愛的裙子上。”她有北民[20]的口音。
“我絕對不會的。”露娜莊嚴肅穆地宣告,然后她沿著貫穿博阿維斯塔中心的小溪邊上的石頭小徑蹦了下去,一邊還用她的小白牙撕扯著帶血的牛肉塊。那邊是穿著派對服裝的盧卡西尼奧,別著他的月神別針,拿著一杯藍月馬提尼。逐月者朋友們圍繞著他。露娜認出了阿薩莫阿家的那個女孩,還有孫家的。家里總有些人是姓孫和阿薩莫阿的。沃龍佐夫家那個奇怪又蒼白的男孩也很好認。好像吸血鬼,露娜想道。那個肯定是麥肯齊家的女孩,全身都金燦燦的。
“你有很漂亮的雀斑。”露娜大聲地說著,一頭扎進了盧卡西尼奧這一群人中。她臉對臉地看著麥肯齊家的女孩。她的氣魄讓他們全都大笑起來,麥肯齊家的女孩笑得尤其厲害。
“露娜,”盧卡西尼奧說,“去別的地方吃這個。”他用了開玩笑的腔調,但露娜聽懂了。他在趕她走。她攔在了他和阿蓓納·阿薩莫阿之間。他可能想和她性交,他就是這么個浪子。他腳邊有一排翻過來倒扣著的雞尾酒杯。浪子,加酒鬼。
“只是說說而已。”科塔們想什么就說什么。露娜用手背抹了抹嘴。肉,現在她聽到音樂聲了。“我也有雀斑!”她用一根手指碰了碰自己科塔——阿薩莫阿式的臉頰,跑開了。她在河中的踏腳石上飛奔,搜尋著音樂的來源。她揚起河水,踢著那些緩慢下落的水花。派對上的客人低語,尖叫,避開飛起的水珠,但他們的臉上帶著笑意。露娜知道自己人見人愛。
“盧卡斯叔叔!”
露娜向他奔去,抱住他的腿。他所在的地方肯定離音樂很近。他正和那個給露娜牛肉的移民女人說話,后者端著一盤藍色雞尾酒。露娜打斷了他。他揉了揉露娜的黑色卷發。
“露娜,親愛的,繼續往前跑,好嗎?”肩膀上傳來一點點力量,推著她轉了身。當她往一邊滑去時,她聽到他對那個侍者說,“不要再給我兒子任何酒精。明白嗎?我不會讓他在所有人面前醉酒,做出荒唐的舉動。他私下里愛怎么樣就怎么樣,但我不許他給家族丟臉。如果今天剩下的時間里他周圍出現一滴酒,我就把你們每一個人都送回上城高街去,乞討二手氧氣,喝彼此的尿。我并不是針對你個人。請把話轉達給你們的經理。”
露娜愛她的盧卡斯叔叔,他蹲下身和她說話的方式,他的小游戲,還有只屬于他們倆的惡作劇和玩笑。但有的時候他會變得又高又遙遠,處于另一個無情、冰冷、一點也不親切的世界里。露娜看到那個移民女人害怕得面無人色,很是替她難受。
有一雙胳膊把她猛地拉了起來,舉向高處,把她拋向空中。
“嘿,嘿,小天使!”
當她像羽毛一樣輕柔地下落時,它們又接住了她,她的芍藥裙子在她臉旁翻飛。拉法。露娜緊緊抱住了她的父親。
“嘿,嘿,猜猜剛剛誰來了。是阿列爾姑姑。我們去找她好不好?”拉法捏了捏露娜的手,她眉飛色舞地點點頭。
阿列爾·科塔穿著她迷人的裙子走出車站,進入博阿維斯塔的大花園。在月球的重力下,這條一九五八年的巴黎世家像花瓣般一層層地飄浮起來。賓客間響起一陣陣的竊竊細語聲。是阿列爾·科塔。每個人都聽說了阿爾遙烏姆和菲爾姆斯的案子。露娜躍向她的姑姑。阿列爾凌空接住她的侄女,轉起圈來,露娜快樂地尖叫著。現在,她的瑪德琳——莫妮卡到了。溫暖的擁抱,親吻。阿曼達·孫,盧卡斯的妻子。露西卡·阿薩莫阿,露娜的母親。還有拉法自己,他將妹妹舉到空中,讓她不得不懇請他要小心她的裙子。拉法的另一個妻子是蕾切爾·麥肯齊,她和他們的兒子羅布森一起住在南后城,從不踏足博阿維斯塔。阿列爾很高興蕾切爾不在這里,她們之間橫亙著法令,而麥肯齊和她家又積怨已久。下一個:逐月男孩本人。面對他的姑姑,他又忸怩又笨拙,和朋友們在一起時他可從不這樣。有一會兒,他把手指放在月神徽章上,視線追尋著她胸花上相同的標志:想象我赤裸地、凍僵地,奔跑在裸露的月面上。
接下來是家臣們:海倫·德布拉加,財政主管,她比阿列爾上次來博阿維斯塔時更老了;還有年老又正直的埃托爾·佩雷拉,他是安全主管。最后,盧卡斯到了。他熱情地親了親他的妹妹。在兄弟姐妹中,她是盧卡斯認為唯一能與他相提并論的一個。一聲附耳低語:他想和她密談。阿列爾用戴著手套的手輕松地從一個路過的托盤中截下一杯藍月。
“這一季子午城怎么樣?”盧卡斯說,“我抽不出時間光顧那里。”
阿列爾知道,她的兄長認為她選擇了法律是對科塔氦氣的不忠。
“顯然我很出名。簡言之是這樣。”
“我也這么聽說過。一些閑言碎語。”
“閑言比氧氣多,碎語比水分多。”
“我還聽說中國電力投資集團公司的一個代表團將會搭乘‘圣彼得與圣保羅號’抵達。傳言說他們要和麥肯齊金屬公司簽訂五年的輸出合同。”
“我也聽說過。”
“我還聽說月鷹要為他們舉辦一次大型歡迎會。”
“他是要這么做。啊,沒錯,我被邀請了。”阿列爾知道她兄長的信息網非常強大,足以得知她曾在律師辦公室里和長井法官閑談。
“你總是很擅長社交政治,我嫉妒這一點。”
“不管你要的是什么盧卡斯,我不干。”
盧卡斯認錯般抬起雙手。
“我只是在復述一些流言。”
阿列爾銀鈴般地笑了起來,但是盧卡斯是固執的,盧卡斯是冷酷的,盧卡斯截住了她。然后,在一陣嗆人的月塵中,救星到了。
也許再來點肉,或者喝點果汁。盧卡斯把阿列爾姑姑堵住了。盧卡斯叔叔這么臉對臉和人說話時特別煩人。接著她的眼睛、她的嘴都張大了,她興奮地尖叫了一聲。
一個穿著沙裝的人大步走下了深谷。他右臂夾著頭盔,左手提著他的月面工具包,腳上套著靴子,貼身沙裝上掛滿了各種五光十色的標志、高可視性信號條、導航燈和比賽勛章。當他進入博阿維斯塔的網絡時,他的親隨也一點一點地顯現出來。塵埃從他身上流下,緩緩地沉淀成一條銀黑色的蹤跡。
“卡利尼奧斯!”
卡利尼奧斯·科塔看到侄女沖過來擁抱他,往后退了幾步。但她猛地撞到他身上,抓住了他的腿,撲出一大片塵埃,它們像煤煙一樣,落到了她漂亮的芍藥裙上。
拉法落后露娜兩步。他和他的小弟弟拳來肘往地打鬧了一陣。
“你從月面下來的?”
卡利尼奧斯舉起他的頭盔做證。穿著這套叮叮當當的沙裝,再加上渾身都是月塵嗆人的火藥味,他就像一個闖進雞尾酒會的海盜。他丟下工具包,抓過一杯藍月,一口喝光了它。
“我跟你說,在一邊喝著自己的尿,一邊騎了兩個小時摩托以后……”
拉法對這種瘋癲的行為大搖其頭。
“這種愚蠢的摩托運動會搞死你的。也許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但某天太陽突然爆發,而你剛好在月面上,不知道從哪兒出發,騎了五個小時的月塵摩托。它會被炸熟的,你的,里約土著的,屁股。”在每個重音上他都戳一下弟弟的肩膀,以示強調。
“你上一次去月面是什么時候的事了?”卡利尼奧斯開玩笑地往兄長腹部打了一拳,“我打到的是什么?肚腩。你狀態不佳了,兄弟。你需要去月面健健身。你參加的會議太多了。我們是氦氣礦工,不是會計師。”
科塔家最大和最小的男孩都喜歡運動。卡利尼奧斯對月塵摩托情有獨鐘,他是這項極限運動的創造者,發明了這種摩托及其配套的裝備。他在整個雨海亞平寧山脈開辟了路線,并且創辦了跨澄海耐力賽。拉法的運動項目更安全也更封閉,他擁有一支LHL手球隊,它在月球超級聯賽中名列前茅。和他一樣愛好手球運動的還有他的小叔子杰登·文·孫,后者是太陽虎手球隊的所有者。他們以幽默又兇殘的方式展開競賽。
“派對結束后你會留下來嗎?”拉法問。
“我獎勵了自己一次休假。”為了獲取氦氣,卡利尼奧斯已經在外頭的靜海待了三個月。
“來比賽。你應該來看看我們在干什么。”
“在輸吧,我是這么聽說的,”卡利尼奧斯說,“逐月男孩在哪里?我聽說了阿薩莫阿家那孩子的事。干得好。如果他想在外面謀一份工作,我可以聘用他。”
“這可不在盧卡斯的人生計劃里。”
卡利尼奧斯身后兩步還有一個穿著沙裝的年輕人,深色的發膚和卡利尼奧斯的白皙形成鮮明的對比。他有著弧度優美的臉頰,以及狹長銳利的雙眸。
“瓦格納,兄弟。”拉法說。又一陣玩笑打鬧。瓦格納是家里最小的弟弟,他笑得很靦腆。
露娜抱著卡利尼奧斯叔叔的腿不放,沾了一身月塵。
“讓我看看你們!”阿列爾大聲說著,帶著一群人過來了。“漂亮的男孩們!”她傾身做親吻狀,但沒有觸碰他們。這條裙子不能沾上煤煙。
盧卡斯也來了,特意遲了些。他禮貌而有條理地地歡迎了卡利尼奧斯,然后注意到了瓦格納。“我愛派對。什么遠親都冒出來了。”
“是我邀請瓦格納來的。”卡利尼奧斯說。
“當然,”盧卡斯說,“我家就是你家。”
露骨的仇恨在瓦格納和盧卡斯之間浮動,卡利尼奧斯抓著瓦格納的手肘,旋過身將他帶進了派對之中。
“露娜,和埃利斯瑪德琳一起去吧。”拉法說。
“讓我們把你身上的塵土弄掉一些。”埃利斯說。她是個面孔堅毅、身材壯實的保利斯塔納[21],比月球上出生的這一代人矮一個頭。地球的身體是強壯的,科塔家只讓巴西人撫養家里的孩子。她牽起烏漆抹黑的小露娜的手,帶著她離開成人的談話圈子,尋找音樂家們。
“盧卡斯,別在這兒。”拉法溫和地說。
“他不是一個科塔。”盧卡斯簡要地說。
一只手按了按盧卡斯的手背,阿曼達·孫出現在他身邊。
“即便是對你來說,這也夠失禮的了。”她斥責道。阿曼達·孫是第三代人,有著月球人的身高,比她丈夫高。她的親隨是震[22]:意為“震動”,深紅色。孫家親隨的皮膚通常都是根據易經的卦象而定的。
“為什么?我說的是事實。”盧卡斯說。當阿曼達·孫從恒光殿搬到尚未完工的博阿維斯塔時,社交界非常吃驚。尼卡哈并沒有規定這一點。他們的婚姻完全是世家式的,支票、余款、廢止條款都已經到位。然而阿曼達·孫還是來到了博阿維斯塔,并且在這里住了十七年。和那些安詳的奧瑞克薩或奔流的溪水一樣,她看上去完全是這里的一分子。社交界中仍有一些人關注此事,他們認為她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孫家屬于第一批移民,和麥肯齊家一樣,他們認為自己的歷史悠久,是真正的月球貴族。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他們都在爭奪共和國的領導權,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將孫宅看作統治月球的橋頭堡。所有人都認為孫家的每場婚姻都經過了某種考量。
而在過去的五年里,盧卡斯·科塔一直住在他位于若昂德丟斯的公寓中。
輕柔的波薩諾瓦爵士樂停止了。舉向嘴唇的杯子也定住了。交談頓止,字詞蒸發,親吻擱淺。每個人的目光都鎖定在一個矮小的女人身上,她正從位于奧瑞克薩巨大而平靜的臉龐之間的一扇門中走出。
阿德里安娜·科塔駕臨。
“他們不會找你嗎?”
盧卡西尼奧牽著阿蓓納·馬阿努·阿薩莫阿的手,帶著她遠離了居住區,在其他空間透過來的隱約亮光中沿著走廊向前——建筑機器人需要光,他們穿過那些新切割出的腔室和房間,挖掘機仍然在這里嗡嗡振動。
“他們會沒完沒了地行吻手禮,發表演說。我們有足夠多的時間。”盧卡西尼奧把阿蓓納拉向自己。熱燈改善了地下永恒的零下二十度的寒冷,但空氣依然涼得讓呼吸變成白霧。穿著派對連衣裙的阿蓓納冷得發抖。月亮有一顆冰冷的心臟。“所以你想給我的是什么寶貝?”盧卡西尼奧的手拂過阿蓓納的側腰,停在了她的臀部。她笑了一聲,推開他。
“科喬說得對,你是個壞男孩。”
“壞就是好。不,說真的。來吧,我們可是逐月者。”他的另一只手撫摸著阿蓓納的月神徽章,像蜘蛛一樣爬上了她袒露在外的胸部。“我們活著。就此刻而言,比這塊大巖石上的任何人都更生動地活著。”
“盧卡西尼奧,不。”
“我救了你哥哥。我可能會死的。我差一點就真的死了。我進了一個高壓氧艙,他們讓我昏迷。我回來了,我還救了科喬,而我沒必要這么做。我們都知道這有多危險。”
“盧卡西尼奧,再這樣下去你會毀了它的。”
他舉起雙手:投降了。
“所以,那東西是什么?”
阿蓓納張開右手。銀色的,一小片閃爍的金屬。接著她突然拍了盧卡西尼奧的左耳一巴掌。他叫了起來,一手捂住了這意外而來的疼痛點。血從他的指間滲出來。
“你做了什么?靳紀,她干了什么?”
我們離開了博阿維斯塔的監控范圍,靳紀說,我看不到。
“我給了你一個紀念科喬的東西,”也許是因為熱燈的紅光,盧卡西尼奧看到阿蓓納眼中閃過了他從未見過的光芒。他認不得眼前這個人了。“你知道他們怎么說你嗎?說你每次都要扎一刀讓人心碎。哦,我就不一樣了。我扎進你耳朵里的是讓人重生的東西。它是一個承諾。當你需要阿薩莫阿家的幫助時——真正需要時,當你再也沒有別的希望,當你像我哥哥一樣孤獨、赤裸、毫無庇護時,發送它。我會想起你來的。”
“很痛!”盧卡西尼奧哀號道。
“這樣你才記得住。”阿蓓納說。她的食指染上了一點盧卡西尼奧的血,她非常緩慢、非常優雅地舔掉了它。
在高個的兒子和更高的孫子們中,阿德里安娜·科塔像鳥一般輕巧文雅。在月球的重力下,歲月毫不費力地撒著謊。她的皮膚光滑無痕,七十九歲的身體依然挺拔,從儀態來看,她仿若一個初入社交界的名媛。她仍然是科塔氦氣公司的領袖,不過人們已經有幾個月沒在博阿維斯塔之外見到她了,就連博阿維斯塔內的許多居民也很少能見到她。但她仍然能召集家族成員,舉辦一場聚會。阿德里安娜和她的孩子們打著招呼,給拉法和阿列爾各三個吻,給盧卡斯和卡利尼奧斯各兩個,給瓦格納一個。露娜掙脫了埃利斯瑪德琳,奔向她的阿德里安娜沃沃[23]。她給祖母的席爾·查普曼晚裝染上了黑塵,讓周圍的人倒吸了一口氣。阿德里安娜從不佩戴月神別針。在她瘋狂探井的年代里,她遇到的真空環境超過了博阿維斯塔所有逐月者的總和。
盧卡斯跟在他的母親身后,看著她一路招呼著她的孫輩、瑪德琳、歐可和客人們。她和每個人都有話說,并且特別關照了阿曼達·孫和露西卡·阿薩莫阿,后者是拉法的繼歐可。
“好了,盧卡西尼奧在哪兒?”阿德里安娜·科塔說,“英雄可得在場。”
盧卡斯意識到他的兒子不見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憤怒。
“我會找到他的,媽媽。”托奎霍試圖聯系,但那男孩處于離線狀態。阿德里安娜不以為然地嘖了一聲。她得祝賀那個派對主角,這樣禮儀才算完滿。盧卡斯走向下方的樂隊,那是一個由吉他、鋼琴、低音提琴和輕手鼓組成的小團體。“你們會《三月雨[24]》嗎?”
“當然會。”它是一首常規的經典曲目。
“演奏得甜美一些,它是我媽媽的最愛。”
吉他手和鋼琴師相互點頭示意,由精巧的弱拍起調。《三月雨[25]》,這是一首古老又可愛的歌曲,當瑪德琳們將孩子們帶來,放在阿德里安娜·科塔的膝頭時,她就會對他們唱這首歌,哄著他們躺進小床。它是一首印象派的秋日之歌,有關雨、樹枝和細小的生物,有關方寸之間的宇宙,頃刻的歡悅瞬時被薩烏達德[26]沁透。男女聲交錯響起,爭相提示對方趕緊接唱下一句,整首曲子活潑又俏皮。盧卡斯如癡如醉地聽著,他的呼吸輕淺,身體緊繃,眼淚隱隱閃現在緊閉的雙眼中。音樂總是能深深地打動他,巴西的老歌尤其如此。波薩諾瓦,MBP巴西流行樂。電梯音樂,中庸派輕音樂。還有非常非常優雅的,不那么喧鬧的爵士樂。有人說這些音樂毫無吸引力,那是他們沒有認真聽。他們沒有聽到其中的薩烏達德,那些稍縱即逝的事物帶來的甜美的憂傷讓一切歡喜都更惹人心痛。他們沒有聽到那寂靜的絕望,這是超越了美麗與慵懶的狀態,一些事情出錯了,而且已成定局,無可挽回。
盧卡斯朝他母親瞥了一眼,她正閉著眼,點頭應和著流暢的旋律。他轉移了她對盧卡西尼奧的注意力,他回頭再收拾那個敗家子。
這首曲子的亮點在于它的演唱方式,兩個人聲用簡單的詞句跳了一場巴西戰舞[27],他們互相侵擾,一邊角斗一邊躲閃。吉他手的男聲和鋼琴手的女聲都非常棒。盧卡斯之前從未聽過這個樂隊演奏,不過現在他很高興自己聽到了。樂曲結束了。他收斂情緒,響亮地鼓起掌來。
“太棒了!”他喊道。阿德里安娜也開始鼓掌,接著拉法、阿列爾、卡利尼奧斯和瓦格納也鼓起掌來。掌聲像漣漪般在聚會上激蕩開去。“棒極了!”人群中又開始傳遞起酒水來,尷尬的時刻被遺忘在腦后,派對繼續進行。盧卡斯走過去和吉他手說話:“謝謝,你們的音樂有靈魂,閣下。我媽姆很喜歡。要是你能來若昂德丟斯,在我的公寓里為我演奏,我將會很感激。”
“我們很榮幸,科塔先生。”
“不是我們,只是你。在不久之后。你的名字是?”
“若熱,若熱·納代斯。”
雙方親隨交換了聯絡信息。而后,突然間,那位侍者,那個端著雞尾酒托盤的北民月芽猛地向拉法·科塔猛沖了過去。
*
她喜歡盧卡西尼奧耳朵上的痂痕的粗糙質地,她樂在其中地拉扯著它,不讓它好好地愈合,看著它滲出一點新鮮的血液來。這讓阿蓓納被裹在海倫娜·巴伯大擺禮服裙下的身體饑渴不已。現在他們回到了博阿維斯塔的網絡中,靳紀正在給盧卡西尼奧展示她的禮物,那是一枚鉻合金尖牙,嵌在他右耳耳廓的上方。看起來很不錯。看起來帥斃了。但她仍然不會允許他悄悄地環住她的腰部。
還沒有走到窗前,他們倆就知道出事了。沒有音樂聲,沒有閑聊聲,也沒有瀑布潭中潑濺水花的聲音。只有喊叫聲,用葡萄牙語和世界語厲聲發出的命令。正義之神桑勾的瞳仁俯視著狹長的博阿維斯塔花園。盧卡西尼奧看見科塔的安全護衛隊守衛著成群的賓客;樂隊和侍者都把手放在頭頂;安保無人機掃視著滿是雕刻的墻面,它們的激光燈在盧卡西尼奧和阿蓓納身上停了一瞬。
“發生了什么事?”盧卡西尼奧問道。靳紀回答的同時,他看到阿蓓納臉上已駭然變色。
有人企圖行刺拉法·科塔。
刀鋒緊貼著瑪麗娜·卡爾扎合的喉嚨。如果她動了,如果她說話,如果她呼吸太過用力,它就會生生將她割開。刀刃銳如薄紙,她甚至不會意識到她的氣管被切開。但她必須移動,如果她想活,她就必須說話。
她用手指輕敲著倒扣在托盤上的雞尾酒杯柄。
“蒼蠅。”她用氣聲說。
蒼蠅的移動方式不對。瑪麗娜·卡爾扎合了解蒼蠅,她曾經做過捕蠅手。在月球上,昆蟲需要得到許可才能存在,包括傳粉昆蟲,或是阿薩莫阿家的孩子們在博阿維斯塔放飛的那些裝飾性蝴蝶。蒼蠅、胡蜂、野生的小蟲會對復雜的月球城市系統造成威脅,因此已被滅除。瑪麗娜·卡爾扎合曾殺死數百萬的蒼蠅,她知道它們并不會這樣飛——直線飛行,撞向拉法·科塔頦下裸露的柔軟皮膚。她拿著杯子跳了過去,在千鈞一發時用空馬提尼酒杯撲住了那只蒼蠅,扣在了托盤上。一個酒杯牢籠。與此同時,一把刀從隱形磁力鞘中颯然移出,指向她的咽喉。刀柄那頭是科塔家的一名護衛,他穿著剪裁講究的西裝,胸袋上露出一塊折疊完美的方巾。但他看起來依然像一個暴徒,依然像死神。
埃托爾·佩雷拉僵硬地蹲下來檢查杯子里的東西。作為第一代移民的他是個大塊頭,個子很壯。一位大個子的前海軍軍人盯著一個翻倒的雞尾酒杯看,如果沒有這些刀子,這個場景本來是有些好笑的。
“一只刺殺蟲,”埃托爾·佩雷拉說,“阿薩莫阿家。”
刀尖瞬間將露西卡·阿薩莫阿圍住,它們離她的皮膚只有毫厘之距。露娜哀號著哭起來,緊緊依偎著她的母親。拉法猛地撲向安保人員。一大堆穿西裝的人壓住他,把他困住了。
“先生,為了你自己的安全著想,”埃托爾·佩雷拉說,“她可能藏有生物制劑。”
“它是機器,”瑪麗娜·卡爾扎合輕聲說,“它有芯片。”
埃托爾·佩雷拉湊得更近了,蒼蠅撞擊著玻璃杯,但它總有停下來的時候,它的翅膀和甲殼上有一片明顯的金色斑紋。
“放了她。”阿德里安娜·科塔的聲音很平靜,但其中的威嚴令護衛隊的每個人都心生畏懼。埃托爾·佩雷拉點點頭。所有的刀子都入鞘了。露西卡一下子抱起號啕大哭的露娜。
“還有她。”阿德里安娜·科塔命令道。當刀子離開咽喉時,瑪麗娜猛地喘起氣來,她意識到從被守衛們抓住時起,自己就沒有呼吸過。現在她開始發抖了。
盧卡斯正在喊:“盧卡西尼奧?盧卡西尼奧在哪兒?”
“現在把它交給我吧。”埃托爾·佩雷拉把手放在酒杯上。他從一個小皮套里拿出一支脈沖槍,只有他的拇指大,在他的大手中就像一個傻乎乎的玩具武器。“關閉你們的親隨。”博阿維斯塔里上下左右的親隨都被眨眼隱去了,瑪麗娜也眨眼關閉了赫蒂。這把玩具小手槍所擁有的能量足以擊潰博阿維斯塔的整個網絡。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現象或聲音,但是那只小小的電子蒼蠅停止動作,死去了。
盧卡斯·科塔斜過身子,和他的安全主管悄聲說話。
“他們想殺了我兄弟。他們進了博阿維斯塔,進了我們家,他們還想殺了我兄弟。”
“情況已經得到了控制,科塔先生。”
“情況是,一個可以被關在雞尾酒杯里的刺客來謀殺拉法,在來自五龍每一家的賓客面前,在我們的母親面前。這對我來說并不是一種已經得到控制的情況,不是嗎?”
“我們將分析這個武器,我們會找到幕后主使的。”
“哦這可不夠。隨時都可能發生另一次襲擊,我希望封鎖這里。派對結束了。”
“先生們,女士們,發生了一次安全事故,”埃托爾·佩雷拉宣布,“我們必須封鎖博阿維斯塔。我不得不請各位離開。麻煩各位前往電車車站。現在你們可以重新讓親隨登陸了。”
“找到我兒子!”盧卡斯命令埃托爾·佩雷拉。盧卡西尼奧的朋友們暈頭轉向,垂頭喪氣。他們的逐月賽,還有盧卡西尼奧救了科喬·阿薩莫阿的這件事都被蒙上了一層陰影。博阿維斯塔的護衛們領著賓客出了花園,前往車站,一個守衛護送科塔家的要人們走進門內。盧卡斯·科塔如冰雪般冷靜地審視著瑪麗娜·卡爾扎合,她正因震驚而顫抖。
“你叫什么名字?”
“瑪麗娜·卡爾扎合。”
“你為宴會承辦商工作?”
“我有什么就做什么。我是——我曾經是程序控制工程師。”
“現在開始你為科塔氦氣公司工作。”
盧卡斯向她伸出一只手,瑪麗娜握住了它。
“和我兄弟卡利尼奧斯聊聊,科塔家欠你一份人情。”
然后他走了。瑪麗娜還在發愣,她試圖弄清楚剛剛發生了什么。科塔家想要撕開她的喉嚨,而現在她將開始為他們工作。但是:這是科塔家。布萊克,我們會沒事的。我能弄到你的藥了,我們永遠都不會再口渴了。我們可以隨便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