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安妮·霍爾 Annie Hall,1977
- 偉大的電影2
- (美)羅杰·伊伯特
- 2873字
- 2020-09-16 15:46:30
《安妮·霍爾》的機智風趣和文化影響力超過了其他任何一部奧斯卡最佳影片,1978年它擊敗《星球大戰》贏得最佳影片,放在今天簡直是不可思議的。這次成功標志著伍迪·艾倫(Woody Allen)作為一名重量級導演的生涯的開端(他早期的作品雖然也有趣但分量較輕),同時,它也標志著1970年代美國電影黃金時代的尾聲。此后,以《星球大戰》為代表的大片時代來臨,而古怪、特立獨行的影片則被好萊塢對熱門大片的貪婪擠到了一邊。《安妮·霍爾》的票房總收入大約是四千萬美元——低于任何一部新近的奧斯卡最佳影片,其投資也低于其中的大多數。
在1977年4月觀看首映式的二十五年后,我重溫了這部影片。我驚訝于一個又一個場景帶來的熟悉感。一些臺詞已經融入了大眾意識之中;甚至連無數從未看過這部電影的人也耳熟能詳,就像杰克·尼克爾森在《五支歌》中的雞肉沙拉橋段。許多年來我總是形容蜘蛛“大得像別克轎車”,同時很多人也是在這部電影中第一次聽說格勞喬·馬克斯(Groucho Marx)的名言“我不會參加有我這種人在的俱樂部”。
艾爾維·辛格(Alvy Singer),伍迪·艾倫扮演的搞笑劇作家和喜劇脫口秀演員,是他塑造的許多其他角色的模板——神經兮兮、俏皮話連篇、牢騷不斷,一個對性愛感到不安甚至對它帶來的一切麻煩都抱有疑慮的浪漫主義者。戴安·基頓(Diane Keaton)出演的安妮·霍爾,也為許多艾倫的銀幕女友定下了基調:漂亮、聰明、迷糊、年輕,最初的感情漸漸轉為氣急敗壞。在艾倫的電影中,女人們總是忍氣吞聲,但是到了某一個節點她們會下定決心一刀兩斷。
艾爾維·辛格,和艾倫的眾多角色以及他本人一樣,會喋喋不休地評論生活中的每件事情。他活著就是為了能夠談論生活。他的內心獨白不僅只有分析,也包括抉擇。在第一次和安妮做愛之后,艾爾維轉過身,疲憊而空虛地說道,“正如巴爾扎克所說,‘一部新的小說翻開了。’”
艾爾維比好萊塢目前容許的基本準則要聰明一些。即使在觀看近年頗具創意的電影時,你也能感覺到隱隱存在的審查制度——角色不能談論任何觀眾可能不熟悉的內容。這就使得人物由情節和情感而非思想驅動,他們使用流行語匯而非風趣的妙語。回憶一下那個著名的場景,安妮和艾爾維正排隊等待電影開場,一個大話連篇的家伙站在他們身后裝腔作勢地高談著費里尼。當這個討厭鬼把話題轉為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時,艾爾維終于忍無可忍,與他爭辯起來,接著他還從一個電影海報立牌后面耀武揚威地把馬歇爾·麥克盧漢本人請出,親口告誡那位老兄,“你對我的作品一無所知!”這個場景放在今天就會被刪掉了,因為觀眾被假定從未聽說過費里尼或麥克盧漢。
《安妮·霍爾》就是由這樣的對話搭建起來的,全片以交談和獨白為中心。由于它是人們最愛的伍迪·艾倫電影,它贏得了奧斯卡,也因為它是一出浪漫喜劇,所以觀眾不太會注意到其實整部影片都是由人們的談話組成的,完完全全只是談話。他們走著聊天,坐著聊天,看心理醫生、吃午飯、做愛的時候都在聊天,對著攝影機滔滔不絕,或是突然來一段靈感驟現的獨白,比如安妮向艾爾維講述自己家庭時的自由聯想。戴安·基頓的這段獨白堪稱完美,高潮部分,是她回憶起患猝睡癥的叔叔喬治在排隊領取免費火雞時突然睡著,并就此離世的情形。這個一氣呵成的鏡頭把人物情緒巧妙地推引到極致,基頓(或安妮)激動得難以自持。
由于《安妮·霍爾》的節奏如此迅捷,輕快活潑,我們可能沒注意到其中一些鏡頭其實相當長。伍迪·艾倫出了名地喜歡用主鏡頭來拍攝大多數場景,始終把所有演員都囊括在內,而不是使用正反打來表現對話。評論家大衛·波德維爾(David Bordwell)在《電影季刊》(Film Quarterly)2002年春季刊上發表過一篇頗具啟發性的文章,指出艾倫的鏡頭平均時長(ASL)是很長的:《曼哈頓》(Manhattan,1979)二十二秒,《非強力春藥》(Mighty Aphrodite,1995)35.5秒。波德維爾告訴我們《安妮·霍爾》的ASL是14.5秒(他說他曾計算過1977年其他電影的ASL,是四至七秒)。相比之下,最新的《世界末日》的ASL是2.3秒,這樣的節奏恐怕很難容下一場機智的對話。
艾爾維和安妮的對話技巧帶有一種狡黠的樂趣;他們并非因為費洛蒙而互相吸引,而是彼此非常合拍。他們的第一次對話,是在作為網球搭檔的身份結識之后,自然而然地開始了言語上的網球賽:
艾爾維:你要搭車嗎?
安妮:哦,怎么?你有車?
艾爾維:沒有,我準備坐的士。
安妮:啊,別坐的士,我有車。
艾爾維:你有車?那我就不懂了。如果你有車,你為什么要問我:“你有車嗎?”好像你想搭車似的。
安妮:我不,我不,天哪,我不知道,我不……我的“大眾”就停在外面。(對自己說:)“見鬼,好吧,你想搭車嗎?”
艾爾維:當然。你去哪里?
安妮:我?我去下城。
艾爾維:下城?我要去上城。
安妮:哦,好吧,我也要去上城。
艾爾維:你剛剛說你要去下城。
安妮:是的,沒錯,但我可以……
這不僅僅是對話,而是雙方在自我探索過程中的互動。這樣的聊天我們聽得越多,越懷疑他們身邊的人到底能不能跟上他們的節奏。當艾爾維表達不樂意讓安妮搬來和他住時,安妮抱怨道她的公寓太小了,管道壞了,還有蟲子,但艾爾維竟把“蟲子”當作一個關鍵詞加以評論,“昆蟲學是一個快速發展的領域。”也只有安妮能解讀出這句話的意思,“你不想讓我搬進來和你住。”
艾爾維:我不想讓你搬過來住?誰說的?
安妮:我說的。
艾爾維:是的,你說的,沒錯,不過我現在表示同意。
當然,艾爾維的生活里還有別的女人,比如《滾石》(Rolling Stone)雜志的記者(謝莉·杜瓦爾[Shelley Duvall]飾),她是玫瑰十字會的成員(艾爾維說:“我無法理解任何在《大眾機械》[Popular Mechanics]上做廣告的宗教”)。而卡洛·凱恩(Coral Kane)飾演的自由民主黨人士曾與艾爾維有過一段婚姻,后來因為對肯尼迪遇刺案第二槍的見解不同而分手。很明顯安妮·霍爾是他生命中偉大的戀人,影片從開場的獨白開始倒敘,那時他傷感地意識到一年以前自己正在戀愛,而這部電影正是他對問題所在的分析。他得出的答案是:他找到了幸福,卻無法接受它。“格勞喬的名言,”他說,“是我成年生活中的關鍵笑話,它概括了我和女人之間的關系。”
互聯網電影資料庫網站上關于《安妮·霍爾》的幕后軼聞中有一段關于戴安·基頓的八卦,她當時正與艾倫同居,她的本名叫戴安·霍爾,而昵稱正是“安妮”。這部電影的最初版本有一條關于謀殺的副線,最后被徹底舍棄;一百四十分鐘的粗剪后來精減成九十四分鐘版的電影,這些都在剪輯師羅恩·羅森布魯姆(Ron Rosenblum)的《拍攝停止時,剪輯就開始了》(When the Shooting Stops,the Cutting Begins)一書中有所提及。
觀看終剪版時,我覺得每個片段不僅組織得當,而且堪稱奇跡,因為這些鏡頭很可能會組接得非常別扭。想想艾倫令人驚嘆的視覺結構編排,比如角色各自處于分屏鏡頭中面對彼此;臥室場景中,安妮的“靈魂”從做愛過程中無聊地站起身來,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自傳式的閃回;用字幕揭示角色的真實想法;孩子們以成人的口吻面向觀眾講述(我在做皮貨生意);一段讓艾爾維搭檔《白雪公主》中邪惡巫婆的動畫場景;以及艾爾維直接面向鏡頭,對著觀眾說話。
這是一部靠不停轉換基調來確定基調的電影:這種轉換體現了導演活躍的思維,常常脫離主題去尋找講笑話的最佳時機。《安妮·霍爾》講述的是一個總在對完美吹毛求疵的男人。他能把所有事情都變成笑料,卻壓根不想擁有這種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