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驢子巴特薩 Au Hasard,Balthaz,1966
- 偉大的電影2
- (美)羅杰·伊伯特
- 2634字
- 2020-09-16 15:46:30
羅伯特·布列松是電影領域的一位圣人,而《驢子巴特薩》則是他最令人心碎的一次禱告。電影追隨了一頭驢子從出生到死亡的生命歷程,同時自始至終賦予了它作為一頭驢子的尊嚴——一頭不會說話的牲畜,以及它接受無法控制的生活時的高貴。巴特薩不是那類能說會唱、除了長著四條腿以外跟人類別無二致的卡通動物。巴特薩是一頭驢,僅此而已。
我們初次見到巴特薩時,它剛剛出生,搖搖晃晃地邁出最初的幾步,一個場景為電影接下來的發展提供了線索:三個孩子把水灑在它的頭上,為它洗禮。布列松或許想要表達,盡管教會宣稱只有人類可以進入天堂,但在上帝那里,一定為他創造的所有生靈都預留了位置。
巴特薩早年是在法國鄉村的一個農場度過的,所有的事件也都在這里發生;這頭驢子曾在當地有過不少主人,有時會不止一次地回到其中某些人身邊。他們中有些是好人,但或多或少都有些缺點,其中有一個當地的酒鬼,盡管犯過其他過錯,但對待動物倒并不殘忍和粗魯。
巴特薩的第一個主人是瑪麗(Marie,安娜·維亞澤姆斯基[Anne Wiazemsky]飾),驢子的名字就是她取的。她的父親是當地的一名教師,她的玩伴雅克(Jacques,沃爾特·格林[Walter Green]飾)向她許諾他們今后一定會結為夫妻。雅克的母親去世后,極度悲傷的父親離開了這個地方,把農場委托給瑪麗的父親(菲利普·阿瑟蘭[Philippe Asselin]飾)——他百分之百信賴的人?,旣愊矏郯吞厮_,快樂地用野花編織的花環裝扮它,但當周圍的青年對驢子惡作劇的時候,她卻束手無策。這幫青年中的頭頭是熱拉爾(Gérard,弗朗索瓦·拉法基[Fran?ois Lafarge]飾),當瑪麗在教堂舉行彌撒時抬頭望向唱圣歌的熱拉爾時,他甚至給神圣的歌詞蒙上一層陰影。
瑪麗的父親是驕傲之罪的犧牲者。盡管他盡忠職守地經營著農場,但在心生妒意的鄰里散布他在農場有偷竊行為的謠言之后,他拒絕提供記錄或收據以證清白。面對瑪麗母親(納塔莉·茹瓦約特[Nathalie Joyaut]飾)的絕望,他堅持自己的倔強甚至不惜破產。于是巴特薩轉為當地面包師所有,被面包師的兒子(正是熱拉爾)用來運輸面包。熱拉爾虐待、辱罵巴特薩,最后它拒絕挪動身子。熱拉爾見狀便在巴特薩的尾巴上綁著報紙,并用火點燃。終于,經不住熱拉爾的虐待,驢子終于垮了,于是人們考慮要把它宰掉。
好在鎮上的酒鬼阿諾爾德(Arnold,讓—克勞德·吉爾伯特[Jean-Claude Guilbert]飾)救了驢子一命,并讓它重獲新生。巴特薩享受了一段短暫的榮光,在它被馬戲團雇用期間——一頭會算數的驢子,能解出乘法題。但這段時光很快就結束了,它又歸一位隱居者所有,接著它自己跑回了出生的那個棚子,并在那里遇到瑪麗的父親,甚至瑪麗。
但這并非一個感人的結局。瑪麗是一個柔弱的女孩,誠摯的雅克成年之后回到她身邊,對她訴說自己仍然愛著她,她卻一口回絕了。她更喜歡熱拉爾,那個總是欺負她但似乎別具魅力的身穿皮衣、騎著摩托車的男人。我們從巴特薩眼中看到的是一個滿是渺小、有缺陷、虛弱的人的村莊,在這方天地中,甜蜜是那么稀罕,而殘酷卻來得容易。這是我們所看到的——但巴特薩看到了什么?布列松的天才處理在于,他沒有呈現過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反應鏡頭,其他影片中的動物可能會轉動眼睛或跺跺蹄子,但巴特薩只是走著或者等待,以驢子的視角洞悉一切。它知道自己是只肩負重任的牲畜,它的生活既無關忍受與不忍受,也無關痛苦或不痛苦,更不關乎快樂。這一切都是在它控制之外的。
當然,巴特薩還是會叫的。那不是什么美妙的聲響,就是驢子發出的真實叫聲;當巴特薩叫的時候,聽起來可能會像是刺耳的抱怨,但在我看起來,仿佛這頭牲畜在這個世界上只能發出一種聲音,通過發出這樣的叫聲可以得到一些慰藉。值得注意的是巴特薩的叫聲從不暗示任何特別事件的反應,那樣做只會讓它像只卡通動物。
即使驢子無法表露自己的想法,但也無法阻擋我們把想法賦予它;我們看到那張長著白色斑點的毛茸茸的臉和一雙大眼睛,便對驢子經歷的一切產生了憐憫之心。這就是布列松很多電影中的教化甚至精神用途;我們必須主動走向電影中的人物,而不是被動地讓他們來接近我們。在絕大多數電影中,一切都為觀眾準備好了。我們被引導著去笑和哭,恐懼或放松;希區柯克稱這類電影為激發觀眾情緒的機器。布列松(以及小津)則另辟蹊徑。他們凝視,并邀請我們和他們一起凝視,然后自己得出關于角色的結論。這是一種“移情”電影(cinema of empathy)。值得注意的是,小津和布列松運用嚴苛的風格約束去避免控制我們的情緒。在小津的有聲電影中,他幾乎從不移動攝影機;每個鏡頭都是被框定不動的,而且常常在角色進入之前就已然存在,在角色離開之后仍保持不動。
布列松最有意思的一點是約束或禁止他的演員去表演。眾所周知,他會把同一個鏡頭拍攝十次、二十次甚至五十次,直到所有“表演”都消失殆盡,演員只是呈現身體的行動并念出臺詞。他的電影里可不會有德尼羅(Robert De Niro)和西恩·潘(Sean Penn)的表演空間??雌饋磉@似乎會是一部充滿行尸走肉的電影,但恰恰相反:通過將表演簡化為取消了起伏或風格的動作與臺詞,布列松獲得了一種使電影變得非常動人的純粹性。演員搬演生活時并沒有告訴我們該如何去感受;我們不得不自己決定如何去感受、強迫自己去動情,而我們的演員們倘若真把這些感受塞給我們,我們的感覺反而沒有自己去感受那么強烈了。
在這樣的哲學理念下,一只驢子成為了完美的布列松角色。巴特薩沒有任何向我們傳遞它的感情的企圖,它只通過最普遍的方式傳遞身體的感覺:白雪覆蓋,它感到寒冷。尾巴著火,它感到害怕。享用晚餐,它感到高興。過度勞累,它筋疲力盡。回到家中,它會在熟悉的環境中松弛下來。盡管有些人對它和善,有些人對它殘酷,但人類的動機是在他的理解范圍之外的,它接受人類所做的一切,因為它別無選擇。
最重要的地方在于:布列松暗示著我們每個人都是巴特薩。不管我們有什么夢想、希望、最佳計劃,這個世界終究還是按照它自己的方式對待我們。因為我們懂得思考和辯論,我們就相信自己能夠弄得明白,找到方法,得出答案。但智力給予我們理解命運的能力,卻沒有給我們控制它的能力。不過,布列松也沒有讓我們一無所獲。他給了我們同理心的建議。如果盡量去和別人的感受產生共鳴,我們便會得到分享人類經驗的安慰,取代獨自去忍耐的孤獨。
驢子巴特薩的結尾場景用一種美好的方式提出了論點。這頭驢子已經老邁,奄奄一息。它走進了羊群之間——仿佛,的確,它就是在這樣的牲畜群中開始生命的。其他動物來來去去,有時碰到它,看它一眼,接受這只動物同伴,與它一起分享牧草和陽光。巴特薩躺下,最終死去,而羊群繼續忙著它們的事情。這頭驢子終于找到這樣一個地方,在這里,其他生靈和它以相同的方式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