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部電影訴盡了憂傷和快樂,它出自一位無意中到達了藝術巔峰的導演之手,那就是費德里科·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的《阿瑪柯德》。此片名在里米尼(Rimini)方言中意為“我記得”,那是導演度過少年時光的小鎮,然而影片講述的是關于記憶的記憶,它被情感和幻想重塑,并且在敘述中被加倍渲染。他在電影中集結了年少時的傳奇故事,于是其中的人物變得比生活中更大或更小——他們都是各自舞臺上的耀眼明星。
故事圍繞一個早熟的少年展開,他成長于一個鬧哄哄的大家庭,周圍發生的一切如漩渦般令他應接不暇:他愛慕的女孩、他垂涎的妓女、村莊一年到頭的各種儀式、他慣用的各式惡作劇,以及每次進餐時的戲劇性收尾、教堂驚心動魄的罪惡和救贖,還有一出關于意大利的輕歌舞劇——大飯店和遠洋郵輪曇花一現的榮耀,以及墨索里尼的法西斯化妝舞會派對。
某些時刻,在紛亂之中會驟然浮現一個完美的場景,例如在那場罕見的大雪中,伯爵的孔雀逃了出來,在暴風雪中展開它炫目的尾羽。這樣的場景既無法解釋也不可復制,讓人們的心隨之震顫、充滿感激,讓年輕的小伙子們感覺到,自己會永遠活著,愛遍所有女子,暢飲世間美酒,拍攝許許多多電影,并成為費里尼。
《阿瑪柯德》是費里尼最后一部偉大的影片。他的另幾部杰作包括《大路》(La Strada,1954)、《卡比利亞之夜》、《甜蜜的生活》、《八部半》(8 1/2,1963),以及《朱麗葉與魔鬼》(Juliet of the Spirits,1965)。此外他還拍過其他一些重要的作品:《騙子》(Il Bidone,1955)、《羅馬風情畫》(Fellini's Roma,1972)、《薩蒂里孔》(Fellini Satyricon,1969)、《卡薩諾瓦》(Fellini's Casanova,1976)以及《小丑》(The Clowns,1970),但那六部杰作最為極致地展現了他的天才。他的所有作品在某種程度上都帶有自傳色彩——取材于他的生活、他的幻想、他早年看過的電影——從它們之中誕生出一個形象,一個野心勃勃的壞小子,頭戴瀟灑的帽子,嘴角掛著勝利的微笑,無緣無故就開心地旋轉起來,他對性感美人心蕩神迷,又因天主教的罪惡論而束手束腳——這個醉心于四五十年代搖擺舞節奏的馬戲團領班,總喜歡讓他的角色身處隊列或游行之中。
費里尼比羅斯·梅爾(Russ Meyer)更迷戀乳房,比英格瑪·伯格曼(Ingmar Bergman)更難耐罪惡感的折磨,比巴斯比·伯克利(Busby Berkeley)更像個招搖的娛樂家。他跳起舞來如此本能地聽從內心的節奏,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風格有多么獨特。他究竟有沒有刻意去設計一個被稱為“費里尼式”的瞬間,還是僅僅在跟隨拍攝現場的音樂旋律?
音樂的確大多數時間都在演奏著。和同一時期的意大利導演一樣,他影片中的大部分對話都是后期完成的,所以演員如何念臺詞就不那么重要了。在拍攝一個場景的時候,他經常請一個小樂隊來演奏,或是用留聲機播放音樂。因此在費里尼的很多影片中,演員們看起來不僅只是在走路,而是跟隨一段聽不見的旋律輕輕邁步。他們似乎能聽見電影的背景音樂。
《阿瑪柯德》如同一場長長的舞蹈表演,不時被對話、公眾事件和進餐場景打斷。它的結構方式,就像是帶領你去經歷小鎮的一年,從一個春天到下一個春天。片中有幾位旁白者,一個老酒鬼,看得出他忘記了臺詞;一位學識淵博的教授,向我們講述小鎮的歷史。其他的旁白者還包括孩子的歌聲、預告著春天的蒲公英第一次飛舞,以及聲軌中一個推心置腹的嗓音,那正是費里尼本人。
本片設定在意大利法西斯主義大肆宣傳的時期,將其視之為對愚蠢群眾的迷惑——但是家中的父親,一個共產黨員,在教堂塔樓上用留聲機播放《國際歌》以抗議法西斯頭目的到訪,此舉也毫不明智?!栋斂碌隆分械恼问录拖瘛短啤た琢_的小世界》(The Little World of Don Camillo,1952)中教區神父和共產黨員市長之間無止境的斗爭,那是喬瓦尼·瓜雷斯基(Giovanni Guareschi)半個世紀前最賣座的電影:雙方都是如此“意大利式”,他們喜愛公眾戲劇的樂趣更勝于輸贏?,F實生活中的法西斯主義不可能有半點樂趣,但如果你期待那樣的影片,你得去看德·西卡的《費尼茲花園》(The Garden of the Finzi-Continis,1970),因為費里尼的花園里生長的只有各種角色。
小鎮本身就是一個角色。我們看到豐腴性感的格拉迪斯卡(Gradisca,瑪加麗·諾爾[Magali Noel]飾),她經營著一家美容院,招搖著自己無邪的肉欲和紅色皮毛帽子,與當地心潮澎湃的男人們擦身而過,仿佛她競選上了官員;年輕的蒂塔(Titta,布魯諾·扎明[Bruno Zamin]飾)發現格拉迪斯卡難以企及,于是大膽地轉攻肉感十足的煙草店老板娘,試圖抱起她以顯示自己的男子氣;“羅納德·科爾曼”(Ronald Colman)經營著本地的電影院;蒂塔的父親(阿爾曼多·布蘭恰[Armando Brancia]飾)強勢地掌管著家里的餐桌;而蒂塔的母親(普佩拉·馬奇奧[Pupella Maggio]飾)幾乎每天都因為受不了丈夫的愚蠢行為而宣稱要自殺。她的弟弟徒勞地把自己的頭發罩在網內,以便催眠一般全情投入他的盤中餐;小鎮里的牧師為男孩們是否有自瀆行為而困擾;而蒂塔和他的玩伴們正興致勃勃地集體自慰。
每一天都在上演新的戲碼。每年夏天,全家人會把泰奧(Teo)叔叔從當地的收容所接出來參加鄉村聚會,然而這一回,他們正享用著午餐,忽然發現泰奧爬上了樹頂并且堅決不肯下來,他大聲叫喊:“我想要個女人!”活像一頭害了相思病的公牛。誰試圖爬上樹去拉他,他就用蘋果砸向誰的腦袋,最后家人只好向收容所求助,一位侏儒修女到來,才終于把泰奧從樹上請了下來。這位修女系著一條大得夸張的頭巾,以至于我們完全看不到她的臉。她的輪廓讓我們有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或許她是個男人。
外省法西斯團隊的到訪帶來了一場荒誕的公共典禮,全體法西斯分子從火車站慢跑至公共廣場,混凝紙做成的墨索里尼人像看起來像一頭滑稽的斗牛犬。毫無疑問,當地的青年正在接受與國家安全相關的體操訓練。在片中,我們也通過一組令人捧腹的課堂場景蒙太奇一瞥當地的學校教育,其中還穿插了一場你所能想象到的最奇異且富有獨創性的“導尿”場景。
這部電影也有詩意和憂傷的一面,當大霧籠罩小鎮時,人們靜靜地尋覓著身處的方位,而當雷克斯號(Rex)從海面上經過時,小鎮居民們奮力劃船追隨著它(它充滿了人造痕跡,同船下起伏的波浪一樣,暗示著國家形象是何等依賴幻覺)。人們的想象被大飯店發生的事情點燃了,這是一個不允許小鎮居民進入的場所,然而格拉迪斯卡,他們的女英雄,參與了這個著名的傳奇事件——老酒鬼也混了進去,蘇丹后宮的女人們為他放下了繩梯。格拉迪斯卡是他們情欲的幻想、希望的標志和善良的朋友。她也是費里尼“作品即自傳”的一個例證,格拉迪斯卡的外貌和舉止與另一個角色如出一轍,那就是《八部半》中馬塞洛(Marcello Mastroianni)的情婦卡拉(Carla,桑德拉·米洛[Sandra Milo]飾)。
整部影片中最美的場景是落雪和孔雀的羽翎。積雪被挖鑿成不可思議的高墻,格拉迪斯卡和男孩們在雪筑的迷宮中打著雪仗。而最悲傷的場景則出現在海灘上,格拉迪斯卡與一個精明的法西斯頭目舉行婚禮;這場婚姻既是他們的希望,也是他們的厄運。她從丈夫身邊走出幾步,拋起新娘的捧花,然而沒有人將它接住。
整部影片浸透了費里尼對每個角色的情感,這些人的愿望如此清晰透明,以至于他們可以從彼此眼中看到自己。費里尼的所有經典視覺標志也悉數亮相,比如那個架在天地之間的腳手架,臨時演員的古怪面孔,游行與列隊,以及,永遠的,尼諾·羅塔(Nino Rota)的音樂(還有他對經典歌曲的改編,特別是《暴風雨天》[Stormy Weather])。費里尼用彩色膠片拍攝,并選擇紅白兩色來凸顯格拉迪斯卡的衣裝。他通常精準地把鏡頭保持在中景與遠景——喜劇的標準距離,然后用特寫鏡頭來表現激烈的渴望。
他的影片看起來仿佛是從攝影機中流淌出來一般,如同一個熟諳掌故且成竹在胸的人在娓娓講述。如果其中隱藏著喜憂參半的情緒,可能是因為費里尼擔憂電影工業在轉型,他的資金來源和支配權也許再也不會和從前一樣了;這是他最后一部拍攝的渴望勝過一切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