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里恩(David Lean)的《桂河大橋》里的最后一句臺詞是“瘋了!瘋了……瘋了!”盡管這部電影中兩位最重要的角色都瘋了,他們不僅是反派更是英雄,但我們依然不太明確最后這段臺詞的設計意圖何在。這種疑惑部分是由電影視點的轉換所造成的。
在英國戰犯營指揮官、上校尼科爾森(Nicholson,亞歷克·吉尼斯[Alec Guinness]飾)看來,戰爭被窄化為一個簡單的任務:建造一座橫跨桂河的大橋。對于從戰犯營逃跑的美國人希爾斯(Shears,威廉·霍爾登[William Holden]飾)而言,瘋狂的事情在于返回叢林。對于戰犯營的日本指揮官上校齊藤(Saito,早川雪洲[Sessue Hayakawa]飾)而言,由于英國人造出一座比他的部下們造得更好的大橋,瘋狂與自殺的執念從未遠去。而對于說出最后那幾個詞的軍醫克利普頓(Clipton,詹姆斯·唐納德[James Donald]飾)而言,瘋狂僅僅意味著最后的暴力混亂導致了不必要的死亡。
多數戰爭電影要么支持,要么反對其所描述的戰爭。《桂河大橋》則是極少的不聚焦于大是大非問題,而是關注個體的戰爭電影之一。就好像羅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的一戰回憶錄《告別往事》(Goodbye to All That)一樣,它呈現出男人們嚴格地執行著部隊的規章制度,為他們所在的隊伍而感到驕傲自豪,并以此作為一種保持心智健全的方式。在《桂河大橋》的最后,我們對個體角色會如何行動的興趣要大于對哪一方將會取勝的興趣。
這部電影被設定在1943年緬甸的一座戰俘營。日本人正在修建一條馬來西亞與仰光之間的鐵路。希爾斯已經在營中;我們看到他用從一具尸體上偷的打火機收買日軍士兵,以申請成為病號。他看到一列英國囚犯,吹著“波基上校進行曲”[38]的口哨,由尼克爾森帶領著朝營地走去。
指揮官尼科爾森與齊藤兩人很快就鬧翻了。齊藤想要讓所有的英國人在大橋上工作。尼科爾森說應該根據《日內瓦公約》(Geneva Convention)的條文辦事,不能強迫官員充當勞動力。他甚至制作了一份文件的復印件,齊藤后來用它來煽他的臉,而且還打出血來。尼科爾森不愿破壞原則,他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最終,在這部影片最為人所知的場景中,他被關在了“烤箱”里——一個為日光所炙烤的有著波紋狀表皮的鐵屋。
這部電影的主要關注點是齊藤和尼科爾森二者之間的關系。尼科爾森是一位職業軍人,快要過為部隊服役二十八周年的紀念日了。(“我不認為在此期間,我待在家的時間會超過十個月。”)而日本上校則并非軍人出身。他在倫敦留學時學了英語,他對尼科爾森說道,他喜歡咸牛肉和蘇格蘭威士忌。但他是一位嚴厲的、盡職盡責的官員,而且我們看到由于尼科爾森能將橋修建得更好,他感到蒙受了奇恥大辱,因而私底下偷偷哭泣。如果橋沒有如期建好,他就打算切腹自盡。叢林中的場景把這交代得一清二楚。我們看到大橋在修建著,我們還看到兩位上校之間的僵局。早川和吉尼斯上演了一出很好的對手戲:他們塑造了兩位原則性強的官員,百折不撓,然而卻一起平靜地觀看著大橋的竣工。
早川雪洲是好萊塢第一位值得一提的亞洲明星。他因在塞西爾·B.戴米爾(Cecil B.De Mille)的默片《蒙騙》(The Cheat,1915)中杰出的表演而成名。盡管他同時在日本和美國的舞臺和銀幕上演出,然而與同時代的日本演員相比,他最為特別之處就在于表演的低調。在《桂河大橋》中,他從不咆哮,而是冷酷、節制——和吉尼斯一樣,做的都是減法。(難以置信的是,他在扮演這個角色的時候已經六十八歲了。)
說來也怪,亞歷克·吉尼斯并不是里恩對于這個角色的首選,但這部影片為他贏得了奧斯卡最佳男演員的殊榮。最早,上校尼科爾森是要由查爾斯·勞頓(Charles Laughton)扮演的,但是他卻“無法忍受斯里蘭卡的熱浪、螞蟻和被困在籠子里的感覺”,他的妻子愛爾莎·蘭切斯特(Elsa Lanchester)在她的自傳里如是說。勞頓與吉尼斯二者天差地別,人們無從想象里恩如何讓兩人扮演相同的角色。當然,若由勞頓出演的話,可能會更為生動、更加外放。吉尼斯在他的自傳里透露,里恩“不是特別想要我”把尼科爾森演成不懂情感、寡言少語,然而又因強烈的強迫癥而燃燒著的人。
這種強迫癥伴隨在建造一座更好的大橋并準時完工的過程中。這個故事最偉大的反諷之處就在于,當尼科爾森反抗齊藤取得成功之時,他便即刻投身于齊藤的項目中,好像那是他自己的項目一樣。他建議大橋選在一個更好的地方修建,他提供了藍圖與時間表,他甚至還進入克利普頓的臨時醫院尋找更多的工人,并且領著一列病殘士兵走了出去。在第一列火車穿過大橋的前天晚上,他釘上了一塊牌匾,上面寫著這座大橋是“由英國陸軍的士兵設計與建造”的。
克利普頓猶猶豫豫地問了他一句,他們是不是不會被指控援助敵軍的罪名。不會的,吉尼斯回復道:戰犯必須要服從工作命令。此外,他們還在為英軍的效率作出榜樣。“有一天,”他說,“戰爭會結束,而且我希望未來幾年內使用這座橋的人們,會記得它是如何被建起來的,是誰把它建起來的。”這是令人愉悅的情緒,但是與此同時,這座橋會被用來推動抵抗同盟國的戰爭。尼克爾森對這座橋如此之自豪,以至于他實質上忘記了戰爭的事。
叢林中的故事以一種簡潔而有力的方式,干脆利落地推進著。這是一個關于同樣不太成功的希爾斯的平行故事。希爾斯逃脫了,然后被帶到了英軍占領的斯里蘭卡的一家醫院,他喝著馬丁尼酒,與一位護士尋歡作樂。然后,少校沃登(Warden,杰克·霍金斯[Jack Hawkins]飾)要求他回去,成為炸毀大橋計劃的一名成員。“你瘋了嗎?”希爾斯哭喪著臉說。但是他已經被沃登所脅迫,說要告訴美國人他一直在冒充一位官員。一直到他們的游擊任務開始為止,霍爾登的角色好像都是虛構的。他很牽強地扮演著一位逃避者,他最后的英雄行徑看上去更是似是而非。
里恩賦予高潮戲以精確性和懸疑感。他很好地利用了橋上哨兵的靴子,將其沉悶的回聲送到了把塑性炸藥固定在大橋上的人那里。與此同時,英國人用一出音樂滑稽劇來慶祝大橋的竣工。該劇不大可能在現實中發生,它無法反映出戰俘營的殘酷狀況。翌日,不同角色們的行為與動機精妙地交互作用著,即將到來的火車的呼嘯聲營造著一種懸疑感,與此同時,尼科爾森不想眼睜睜地看著他心愛的大橋倒塌,不可思議地準備揭露爆破行為。(爆炸和火車搖搖晃晃地掉進河里的鏡頭,神秘地對應著巴斯特·基頓的經典默片《將軍號》里的相似場景,但后者的火車看起來更令人信服。)
盡管大衛·里恩爵士(1908—1991)享有盛譽,而且或許他的騎士爵位都是建立在其所執導的以《桂河大橋》為起點的史詩電影基礎上。然而有人持相反的意見,認為他最好的作品在其奧斯卡獎杯開始堆積之前就已經完成了。《桂河大橋》之后,有了《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1962)、《日瓦戈醫生》(Dr.Zhivago,1965),《雷恩的女兒》(Ryan's Daughter,1970)和《印度之行》(A Passage to India,1984)。除了《雷恩的女兒》之外的所有影片,都獲得了奧斯卡最佳電影提名,前兩部還拿了獎。而在《桂河大橋》之前,他拍了一些更小制作的、結構更為緊湊的電影,包括《相見恨晚》(Brief Encounter,1945),《霧都孤兒》(Oliver Twist,1948)和《遠大前程》。后期的電影(除了《雷恩的女兒》之外)皆氣勢磅礴、場面宏大,彌補了人性細節刻畫不足的缺陷。但是在《桂河大橋》中,他依然保持著對個體的關注,例如齊藤的獨處時刻,以及尼克爾森洋洋自得地視察竣工大橋的場景。有某種幾乎像李爾王一樣的想法,在他最后的理性中一閃而過:“我都做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