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成就前無古人。觀看他的作品,就像是在初聽一首曲子的前奏,或者是首次有意識地使用杠桿或輪子,或者是語言的浮現、對位與初次的雄辯。一種藝術的誕生:并且需意識到,這些皆出自一人之手。
詹姆斯·阿吉(James Agee)關于D.W.格里菲斯的上述言論,幾乎就是一位電影導演所能得到的來自一位偉大影評人的最高贊譽了。不過,從另一方面上看,同樣杰出的影評人安德魯·薩里斯(Andrew Sarris)對格里菲斯的這部作品卻是這么寫的,“無論經典與否,《一個國家的誕生》長期以來都是電影學術研究中令人感到難以評價的電影之一。你沒法忽略它……然而它也被看作是一部殘暴的種族主義電影,即便是在種族主義這個詞并不家喻戶曉的時候也是如此。”
這里還有另外兩段關于本片的評論:
這部電影就好像是以光寫就的歷史。我唯一覺得遺憾的就是,它極度真實。
——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總統。據說他在白宮的放映活動之后說了上述的話。這句話被引用在了大部分拷貝的開頭播出。
總統在本片放映前對戲劇的本質渾然不知,而且也從沒有表達出對本片的贊美。
——這句話出自威爾遜總統的秘書J.M.塔馬爾蒂(J.M.Tumulty)所寫的一封信,該信被寄到了全美有色人種協會(NAACP)的波士頓分會,這個協會抗議本片所呈現的黑人反派形象,以及對三K黨(Ku Klux Klanners)的英雄式刻畫。
好像沒人知道威爾遜這句話的出處,盡管在每一次關于這部電影的討論中,它都會出現。不是出自一直稱他為格里菲斯先生的親愛的麗蓮·吉許(Lillian Gish)——她的《電影、格里菲斯先生和我》(The Movies,Mr.Griffith,and Me),是一部對一個她明顯愛著的男人的感人肺腑、充滿深情且又頭腦清晰的回憶錄,也不出自寫出那部偉大的傳記文學《D.W.格里菲斯:一位美國人的一生》(D.W.Griffith:An American Life)的理查德·席克爾(Richard Schickel)。當然這句話疑似與柯勒律治[28]那句對埃德蒙·基恩[29]表演的著名評論相似:“猶如于閃電之中閱讀莎士比亞。”
我的猜測是威爾遜私下說過類似的話,不過當進步黨的主筆抨擊這部電影時,他發現否認自己的評論是最明智的選擇。顯然,《一個國家的誕生》對現代觀眾提出了挑戰。對于不熟悉默片和對電影史不感興趣的他們來說,會覺得影片老得出奇,而且不合口味。那些有著足夠觀影經驗的影迷會發現,早期和戰時場景拍得十分出色,但是戰后與重建時期的場景則有點畏首畏尾,像是一個拙劣的老式黑臉歌舞秀[30]或卑劣的漫畫小冊子,充滿種族主義偏見。
直到1960年代,該片還被列為最偉大的美國電影,人們贊頌它的影響力、開創性和歷史重要性,是的——但是人們是否真的看過它呢?盡管奇諾(Kino)發行了該片極佳的DVD修復版,看過它的人依然寥寥無幾。更多人看過的可能是格里菲斯的《黨同伐異》(Intolerance,1916),拍攝該片是對《一個國家的誕生》所遭抗議的一種贖罪。它某種程度上講出了我的一種矛盾心態,在《偉大的電影》第一部中關于格里菲斯《殘花淚》(Broken Blossoms,1919)的影評中已經有所提及,但現在在《一個國家的誕生》中才終于抵達。我過去一直都在回避它。
然而這部電影是美國電影史上無法回避的事實,而且也必須要加以討論,所以請允許我引用詹姆斯·阿吉的另一段話:
“我所見過的所有電影中最美的一個單人鏡頭,出自《一個國家的誕生》中的戰場沖鋒場景。我聽說它因現實主義而備受贊譽,但是它也是遠超現實主義的。對我來說,它像是將人們關于內戰的集體想象轉化成為了真實。”
我后來又重看了這個戰場沖鋒的鏡頭,而且最近我還強忍著看了向內戰致敬的蒼白且毫無想象力的《眾神與將軍》(Gods and Generals,2003)。我同意阿吉的話。格里菲斯向每一位跟隨著他的電影人與影迷們展示了什么才是一部電影,一部電影可以是什么樣的。我們不應該為這樣一部取得如此成就的電影被種族主義所玷污而感到驚訝。作為一個民主制與奴隸制曾經并行不悖的國家,美國在其靈魂深處有著污點。為了理解我們的歷史,必須要從我們的開國元勛們所信奉的所有人(除了黑人之外)生來平等這樣的矛盾話語開始。
格里菲斯可能永遠不會失去其在電影萬神殿上的崇高地位,但是《一個國家的誕生》后半部分場景的污點將會一直存在著。這全然是一門歷史課,使我們意識到這部多年以來最為流行的電影,廣泛表達了白人所持有并逐漸接受的觀點。在引用格里菲斯對他是一位反黑人(anti-Negro)主義者指控的回復時,吉許小姐與其說是意識到,不如說是揭示了這一點。格里菲斯是這么說的:“說這種話,就好像在說我是反兒童主義者一樣,就好像他們都是我們所深愛的,并且要用盡一生去照顧的小孩一樣。”
格里菲斯和《一個國家的誕生》并沒有比孕育了該片的美國更文明。我們需要意識到的是,這部電影反映著一個1915年的美國白人種族主義者的想法,而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種族主義者。黑人早已經認識到了,并且長久以來都已經意識到了,他們每天都在痛苦地見證著,但是《一個國家的誕生》則以一種清晰的觀點將其展現出來,而且這部電影的重要性也包括了這種清楚的展現。這部影片是那個時代某種可悲價值觀的一面鏡子。
要理解《一個國家的誕生》,我們必須首先理解我們賦予這部影片的與這部影片賦予我們的東西之間的差異。所有認真的影迷早晚必須達到這樣一種境界:那就是他們不能只停留在對該片主觀感受的層面上,而是需要看出電影本身真正所要表達的東西。我們不能因為《一個國家的誕生》支持作惡,就把它看成是一部爛片。就好像里芬施塔爾(Leni Riefenstahl)的《意志的勝利》(The Triumph of the Will,1935)雖然是一部為邪惡辯護的電影,但卻依然無損其偉大一樣。要理解它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就要去多多學習這部影片,甚至是它支持作惡的部分。
但是有可能將內容和技巧分離開來嗎?加里·威爾斯(Garry Wills)觀察到格里菲斯的電影“提出了和萊尼·里芬施塔爾的電影或者是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的詩歌同樣的問題。如果藝術應該服務于美與真實,那么偉大的藝術又怎么能夠受到可惡的意識形態的束縛呢?”這里最重要的假設在于,藝術應該服務于真與美。我愿意認定它應該如此,但是也有一種藝術不服務于這兩者,卻也能提供一種關于人類本性的洞見,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善與惡。如果是那樣的話,《一個國家的誕生》就值得深思了,哪怕是存在這樣一個無法逃避的事實:即它在喚起與激起美國的種族主義情緒方面,比其他所有的作品做得都更多。(在反對種族主義方面做出最有力陳述的當代美國作品是《湯姆叔叔的小屋》[Uncle Tom's Cabin]與《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The 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
我們在《一個國家的誕生》中所看到的那類種族主義,最近幾十年已經不被美國流行文化所接受了。現代電影令種族主義隱形、修正,將它歸為反派的特質,或者是樂觀主義道德劇的需要。《一個國家的誕生》對其表現的態度毫無悔意,這是一種成長于十九世紀的、對作為人類之一員的非裔美國人的價值與權利視而不見的南方人的態度。它部分植根在托馬斯·迪克遜(Thomas Dixon)的種族主義小說《族人》(The Clansman)中,而且事實上格里菲斯也希望通過將其改編成電影來展現他自己的歧視。
比如,人們批評格里菲斯用涂上黑臉的白人演員來扮演黑人反派的形象。影片中有一些怪異的鏡頭,比如一位黑臉演員在前景表演著,而真正的非裔美國勞工則在他身后的田地里。根據吉許小姐的轉述,他的理由是:“太平洋沿岸幾乎沒有任何黑人演員”,“格里菲斯先生比較習慣和那些他訓練過的演員打交道。”然而顯然不會有黑人演員,因為他一直在用白人來扮演黑人,這也解釋了為什么他不需要訓練任何黑人。
在格里菲斯本人的陳述中,他對此悖論的盲視是很有啟發性的。比起黑人演員來,他的黑臉演員更能向我們透露出他對這些角色的態度。我們必須考慮到這些扮演黑人的演員是很容易被識破的。當時的化妝術并沒有那么高超。關鍵在于:黑人演員不能被用在充滿性意味的場景中,即便是格里菲斯本人想要這么做,也不可能。因為白人觀眾是不會接受他們的。格里菲斯希望他的觀眾們注意到涂成黑臉的演員。
這部電影中最容易招致反感的一些場景,表現了三K黨騎馬去拯救一個白人家庭。這個白人家庭被好色成性的黑人與他們的白人擺布者困在一個小屋中。這些場景被認為助長了三K黨的復興,該黨在電影拍攝之時本來已經消失了。今日,看到他們讓我們感到膽戰心驚。然而1915年的觀眾正在見證著追逐場景中交叉剪輯的發明。以前從未有人看到過這種場景:平行動作不斷累積醞釀,最后將懸念帶到最高潮。你覺得那時他們會考慮扮演黑人的演員的問題嗎?他們早已因為過于激動而將自己的理智拋到九霄云外了。
今日的我們再也無法體驗到他們首次觀看影片之時的感受了。格里菲斯組合了電影語言的早期探索,并使之更加完善。他的電影技藝,事實上影響著此后拍攝的每一部電影的視覺策略。它們是如此常見,以至于我們甚至無法注意到其存在。從另一個方面上來看,令我們震驚的種族主義態度,1915年的白人同樣是看不見的。
這些技藝是什么呢?它們是從電影語言的層面開始的。默片始于一種粗糙的構圖,人們看到的好像是一個發生在鏡頭前的故事。而格里菲斯則在他的短片與長片中,發明或者說是吸收了任何看上去能夠有效拓展那種圖景的東西。與其說他創造出了電影語言,不如說他整理與呈現了它們,以至于在他之后,導演們通過寬(或曰“定場”)鏡頭、各種中鏡頭、特寫及細節的插入來剪輯一個場景,都變成了一種約定俗成之事。第一個特寫鏡頭一定給觀眾帶來一種驚恐。格里菲斯使得它們與其他類型的鏡頭成為講述一個故事不可或缺的要素。
大衛·波德維爾在其重要的《電影類型史》(On the History of Film Style)一書中,如此描述格里菲斯:“常被譽為完善了電影藝術后來那些經久不衰的技藝。”波德維爾對那些被廣泛接受的電影史的基本觀點頗有微詞,但是他羅列出了格里菲斯的諸多創新之處,并且將這部電影描述為“常被認作是電影史上的第一部杰作。”
格里菲斯的一個核心貢獻在于,為遵循情節的平行線索,他對交叉剪接做了開創式的使用。一位經驗不足的觀眾,可能會被一部電影中第一組角色、然后是另一組、然后再回到第一組的呈現方式所迷惑。格里菲斯對這種技巧的成功使用,使得追逐戲和很多其他的現代電影敘事手法開始涌現。影評人蒂姆·德克斯將交叉剪接加到格里菲斯所開創的從夜間攝影,到圈入圈出鏡頭和分層設色的不下十六種技巧之內。
顯然,《一個國家的誕生》是一部有著偉大視覺美感與敘事力量的電影。它通過美國南北兩個家庭的經歷,講述了美國內戰的故事,呈現出他們友誼的流動,展現了隨著國家的分裂,他們之間由朋友變成敵人。在戰場上,兩個家庭的兒子幾乎同時死去。它在現實的場景中對真實的戰爭進行了重新創造,這是前所未有之舉。某些場景中的動作綿延數里。對于那個年代的觀眾而言,他們一定懷著極大的興趣觀看著格里菲斯對歷史事件的還原所作的努力,例如精準還原林肯遇刺的場景。他對佐治亞州(Georgia)所發生的謝爾曼遠征[31]的再現是如此血腥而無情,以至于它重新喚醒了南方人的激情。
主要角色之間的人情世故,有一種感傷與人性的細膩,我們會認為它出自一流默片導演之手。動作場景拍得行云流水,與那個時代的其他電影相比似有云泥之別。格里菲斯使用了高空鏡頭(elevated shot),來為戰場提供一個高角度視野,而且還在平行動作之間做了剪接,令戰斗變得更易理解。它們不再只是會動的大型舞臺畫面了。
然而,論及他所塑造的重建時期,他通過一位不將非洲裔黑人看作是美利堅文明之可能組成部分的南方人的眼睛,講述了一個奴隸解放的故事及其所造成的后果。在這部電影的上半部分,黑人角色居于背景位置,幾乎被忽略。而在下半部分,格里菲斯將題材戲劇化,白人女性被看成是被解放了的好色自由奴隸的捕食對象,他們時常被企圖摧毀與掠奪南方的邪惡北方白人投機客煽動。本片下半部分最為激動人心和技藝精湛的場景,同樣也是最令人不安的:一個白人家庭被圍困在一座小木屋中,他們遭受黑人及其白人剝削者的襲擊,與此同時三K黨正騎馬前來拯救他們。
其間,廢奴主義者參議員斯通曼(Stoneman)的女兒埃爾西(Elsie,麗蓮·吉許飾)竭力擺脫了斯通曼黑白混血的仆人林奇(Lynch)的性侵犯。斯通曼早前曾對林奇說:“你和這里的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回到家里后,林奇告訴他:“我想要娶一位白人女性”,然后斯通曼贊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當知道其女兒埃爾西是林奇朝思暮想的女性時,斯通曼轉而對他施以暴力——格里菲斯用這種方式說明,廢奴主義者和投機客們向自由奴隸們撒謊了,他們操控他們,為的是自己的貪欲與利益。
這部電影漫長的第三幕,存在著最令人不快的種族主義成分。我們無法否認電影前兩幕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一幕建立起一種內戰前田園詩般的理想化美國景觀,它暗示著北方應該不受干擾、順其自然地發展。第二幕包含著舉世無雙的戰爭場面,看上去受到了馬修·布雷迪[32]的攝影啟發,有一種強有力的現實感與說服力。
格里菲斯能夠在氣勢恢弘的史詩性鏡頭到精細微妙的人性小品中,進行純熟老練的剪接。人類既能夠迅速掃過一個事件,又能在更大的畫面之中記下細枝末節。他是第一位憑借本能意識到電影能夠模仿人類的上述能力的導演。很多默片節奏緩慢,像是害怕走在觀眾的前面。格里菲斯的電影急切向前躍動著,對其觀眾的影響也是空前的——他們第一次意識到一部電影能有多大的能量。
由于奴隸制是美國的一大罪惡,所以《一個國家的誕生》成了格里菲斯的罪惡。因為這部影片,他余生之中都在嘗試贖罪。但作為一位成長于十九世紀的南方人,他的偏見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需要通過別人的解釋,才能意識到自己電影中的過錯。值得贊賞的是,他的下一部電影《黨同伐異》,就在試圖進行道歉。他也對本片做過重剪,將三K黨的所有段落全都刪掉,但這并不是解決之道。如果我們想要看這部影片的話,必須觀賞完整版,然后細細咀嚼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