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哲學十五講
- 楊立華
- 3574字
- 2020-10-23 11:00:55
三 性善
通過“盡心知性”,孟子洞察到了人內在固有的善的傾向。孟子立性善論,并不是出于為人的道德生活確立人性論上的依據的目的,而是所見道理真實如此。關于孟子的性善論,蘇東坡有一段有趣的議論:
孟子曰:“人之性善。”是以荀子曰:“人之性惡。”而揚子又曰:“人之性,善惡混。”孟子既已據其善,是故荀子不得不出于惡。人之性有善惡而已,二子既已據之,是以揚子亦不得不出于善惡混也。為論不求其精,而務以為異于人,則紛紛之說,未可以知其所止。且夫夫子未嘗言性也,蓋亦嘗言之矣,而未有必然之論也。孟子之所謂性善者,皆出于其師子思之書。子思之書,皆圣人之微言篤論,孟子得之而不善用之,能言其道而不知其所以為言之名,舉天下之大,而必之以性善之論,昭昭乎自以為的于天下,使天下之過者,莫不欲援弓而射之。故夫二子之為異論者,皆孟子之過也。[1]
東坡對孟子的批評,重點放在其不善為論之上。以為孟子既立性善之說,好為異說之士便不得不別立他說以自矜其學。換言之,正是孟子的性善論才引發出了性惡之類的主張。從東坡對荀子的批評看,性惡之論顯然是他更加不能接受的。
事實上,關于人性善惡的討論,關鍵的分歧在于:能否在人性的根基處發現道德的基礎。如果沒有符合人的本質傾向的善,那么,道德就只能是后天人為的結果,從而必然導致某種習俗主義的或歷史主義的道德觀。在這個意義上,強調人性惡、人性無善無惡或人性善惡混,在本質上是一致的。
性善論的主張意味著人之所以應該選擇道德的生活,是因為這樣的選擇是符合人性,進而也就是符合天道的。日常生活中,我們常說干壞事兒是“不干人事兒”,其中就包含了這一層道理。
孟子的性善論,當然不是說人現成的就都是善的。以現實中人的種種惡的表現來反駁孟子的人性論,是毫無意義的。在《孟子》一書記載的辯論中,以孟子與告子關于人性的辯論最為著名。四組辯論中的第二組辯論,有孟子人性論的完整表述: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孟子曰:“水信無分于東西。無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2]
告子在這組辯論中,引入了湍水這個比喻。與前一組辯論中的“杞柳”不同,“湍水”這一比喻有明顯的動態和傾向。告子以水流沒有確定的流向,來闡明人沒有確定的本質傾向。孟子則就著告子的比喻加以撥轉:表面上的無分東西,其實都是更根本的傾向的體現。人的本質傾向是善的,就好像水的傾向向下一樣。“人無有不善”不能按字面理解為“人沒有不是善的”,因為后面一句“水無有不下”顯然不能翻譯成“水沒有不在低處的”。水可以在高處,但傾向始終向下;人可以表現出邪惡來,但其本質傾向卻始終是善的。水也可以向高處流,但那不是自然的傾向,而是環境改變的結果;人之能為不善,也是同樣的情形。在思想結構上,這里顯然有孔子以“性”和“習”來理解人的現實表現的影響。
在孟子與告子的辯論中,爭議最大的是第三組:
告子曰:“生之謂性。”孟子曰:“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與?”曰:“然。”“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與?”曰:“然。”“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3]
司馬光作《疑孟》,有專門針對此章的質疑:“疑曰:孟子云:‘白羽之白,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告子當應之云:‘色則同矣,性則殊矣。羽性輕,雪性弱,玉性堅。’而告子亦皆然之。此所以來犬牛人之難也。孟子亦可謂以辯勝人矣。”[4]說孟子“以辯勝人”,也就等于指斥其未能以理服人。這樣說,恐怕也不是全無道理。在這一組辯論中,孟子確實沒有展開正面的思想論說,而只以駁倒對方為目的。因為在前兩組辯論中,孟子已經將自己的思想講得很充分了。司馬光以為,告子之所以輸掉了辯論,是因為第二個“然”。其實,真正的關鍵在于第一個“然”。在告子提出了自己的人性論命題以后,孟子用誘導式的提問,將“生之謂性”與“白之謂白”這兩個命題等價起來。這一提問之所以能成立,是因為在那個時代“生”字和“性”字是可以互換使用的,并沒有被截然分開。如果這兩個字不能作一個字用,那么,“生之謂性”與“白之謂白”這兩個命題之間的區別就太過明顯了,很難被視為等價的了。而正是因為告子沒有看到這兩個命題之間的差別,才使得孟子的反駁的邏輯關聯被完美地建立起來:既然所有白的東西本質上都是白的,根據邏輯上的等價關系,所有有生命的東西的本性也就都一樣了。司馬光的質疑失之遠矣。一個不長于思考的人企圖做思想家的工作,出現尷尬的情形大概是難以避免的吧。
事實上,從告子的“生之謂性”的思想本身是可以推演出人之性與犬、牛之性無別的結論的。從第四組辯論開頭告子所說的“食色,性也”,我們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這一點。“食色,性也”,是告子對“生之謂性”這一命題內容的具體化。值得注意的是,孟子對“食色,性也”這個在后世影響廣泛的論斷未置一詞。因為孟子已經指出了“生之謂性”會導出人與其他生物無別的結論,對于“食色,性也”也就無須再辯。孟子對于“食色,性也”的態度,可以從“任人有問屋廬子”一章間接地看到。任人針對屋廬子禮重于食、色的主張,舉出了食、色明顯重于禮的例證:“以禮食,則饑而死;不以禮食,則得食,必以禮乎?親迎,則不得妻;不親迎,則得妻,必親迎乎!”對此,孟子給出了這樣的指點:
取食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應之曰:“兄之臂而奪之食,則得食;不
,則不得食,則將
之乎?踰東家墻而摟其處子,則得妻;不摟,則不得妻,則將摟之乎?”[5]
這一指點當中,包含了孟子對“食色,性也”的批評。從孟子的立場出發,我們可以用三句話來批判“食色,性也”的觀點:第一,人離不開食色。第二,人性不等于食、色。第三,人性體現在人對待食和色的獨有的態度和尊嚴當中。“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6]饑而欲食,是人的自然傾向。順自然傾向則生,逆自然傾向則死,但有些情形下,人會拒絕求生。仁義似乎是后天教化養成的。但依仁義行則赴死,背仁義行則得生,卻總有人舍生。由此可知,對于人而言,有比得生更根本的追求。這一比求生還要根本的追求,恰恰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傾向的體現。
然而,人的本質傾向的具體體現是什么呢?孟子從人普遍的惻隱之心出發,提出了著名的“四端說”: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7]
孟子首先通過“乍見孺子將入于井”這一道德情境,呈顯出惻隱之心的普遍存在。因為是“乍”見,所以沒有時間做任何功利性的計較。這樣一來,普遍的惻隱之心也就只能是人內在固有的某種傾向的體現。由此推展開來,孟子揭示出惻隱、羞惡、辭讓和是非等四心的普遍性。并將四心分別理解為仁、義、禮、智的端倪。換言之,仁、義、禮、智是人的本質傾向,這本質傾向發顯出來,就是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情。
對于孟子的“四端說”,司馬光也提出了質疑:
孟子以為仁義禮智皆出乎性者也,是豈可謂之不然乎?然不知暴慢貪惑亦出乎性也。是知稻粱之生于田,而不知藜莠之亦生于田也。[8]
換言之,人性當中不僅有善根,惡之根亦在。然而稍加思考便會發現,以為暴慢貪惑亦根源于人性,且在仁義禮智之外別有其根源,其實只是看到了問題的表面。暴慢貪惑其實只是仁義禮智沒有得到充分實現的體現而已。善沒有得到恰當的表現,就會流為惡。有趣的是,這個話倒過來說是根本講不通的。我們不能說:惡沒有得到恰當的表現,就成了善。日常語言當中,其實已經隱含了對善的根源性的理解。
四端只是善根,并不能理解為實現了的善。四端的“過”或“不及”都會產生惡的結果。比如,過度的惻隱之心會流為柔弱,惻隱之心不及則會失之殘忍;羞惡之心過度容易敏感偏狹,羞惡之心不及則會寡廉鮮恥等等。
[1] 《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95頁。
[2] 《孟子·告子上》,《四書章句集注》,第325頁。
[3] 《孟子·告子上》,《四書章句集注》,第326頁。
[4] 《全宋文》(第二十八冊),成都:巴蜀書社,1992年,第537頁。
[5] 《孟子·告子下》,《四書章句集注》,第338頁。
[6] 《孟子·告子上》,《四書章句集注》,第333頁。
[7] 《孟子·公孫丑上》,《四書章句集注》,第237—238頁。
[8] 《全宋文》(第二十八冊),第5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