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盡心知性
思是心的功能。心是可以不思的。思與不思,取決于人的主動性發揮的程度。離開了思的作用的發揮,人就淪入感官世界當中,在物的牽引中失去其主動性。思作為心的主動性的充分實現,也就是孟子所說的“盡心”:
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1]
這一章的理解中,最容易發生的誤讀是將“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等同為“盡其心,則知其性”。關于這一點,《朱子語類》中有專門的討論。[2]兩者的區別在于:前者“盡心”與“知性”是同時展開的,后者則有一個時間上的過程。而“盡心”之所以同時即能“知性”,則只能是由于人的本性或者說人的本質傾向,在心的作用充分實現的同時,也得到了完整的展開。性作為人的本質傾向,始終體現在心的作用當中;只有“盡心”的努力,才能使人知道這一本質傾向。但怎樣才是“盡心”呢?如果專心在某件具體的事上,則所識所知只是與這事有關的種種,又怎能因此而知道自己的本質傾向呢?所以,只有以心靈本身為對象的思的努力,才能知得自己的本性。這一努力是以自身為對象的,所以有“思則得之”的必然性;這一反身內向的思的過程不摻雜經驗內容,所以有其確定性;既然不依賴任何經驗材料,也就有了超驗的普遍性。也就是說,性是心的確定、普遍、必然的傾向。當然,這一“必然”顯然不是自動實現的“外在必然”,如我們日常經驗中,重的物體在沒有支撐的情況下自動下落這種類型的“必然”。而是“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意義上的必然。這種必然的實現,顯然是以心靈的主動性為基礎的?;蛘吒鼫蚀_地說,這種必然性就是心的主動性的體現。反身內向的思的作用,彰顯出心的確定、普遍、必然的主動傾向。故“盡其心者,知其性也”。
與前一句不同,“知其性也,則知天矣”,顯然是有一個時間過程的。這是一個推知的過程。孟子是如何從對性的知推進到對天的知的,僅就這句話本身,是無從索解的。我們只能在后面的論述中尋找答案。
僅僅知道心的確定、普遍、必然的本質傾向,并不意味著在人倫日用當中這一本質傾向就能充分實現出來。所以,還要有一個“存其心,養其性”的積累充擴的過程。孟子將這一過程理解為“事天”。這里的“事”,就是“事君”“事親”的“事”,是尊奉、服從的意思。由此可知,人對于天而言,是被動的。這對于理解“知其性,則知天矣”的推知過程,極為關鍵。
將“存其心,養其性”的“修身”,貫徹于生命的始終,是“立命”的具體落實。這里的“命”,與前面引用的“得之有命”的“命”顯然不同。
在“性”“命”對舉的語境里,“命”更多地是不得不然的意思。關于“性”“命”,《盡心下》有這樣一段話:
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智之于賢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3]
口之于味,目之于色,是固有的傾向,但得與不得有不測的偶然性,所以,嚴格說來,不能稱作“性”。仁之于父子,義之于君臣,是不得不然,但也是固有的傾向,所以,真正明道理的人不把它們歸入“命”的范疇。后一種“命”的用法,強調的就是不得不然。
“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的“命”,是根源于天的不得不然。這與《中庸》的“天命之謂性”是一致的。人相對于天的被動性,就體現在人的本質傾向的不得不然。而由“知性”到“知天”,正是以人的這種不得不然的被動性為中介的。
[1] 同上書,第349頁。
[2] “‘盡其心者,知其性也。’‘者’字不可不子細看。人能盡其心者,只為知其性,知性卻在先?!薄吨熳诱Z類》,第1422頁。
[3] 《孟子·盡心下》,《四書章句集注》,第3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