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企者不立
《老子》以柔弱為貴,多處談及柔弱勝剛強的道理。最典型的,如《老子》第七十六章和第七十八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不勝,木強則兵。強大處下,柔弱處上。[1]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正言若反。[2]
從日常經驗看,柔弱的東西似乎更為持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而連綿細雨卻往往能經年累月。受這樣的經驗啟發,得出一種智慧的處世態度,是可以的。但若真的將其作為一個普遍的規律和原理,就失之太遠了。
“弱之勝強”應該從道相對于萬物的根本性和超越性理解,而不是在經驗的意義上把握。《老子》第四十三章講:
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3]
將這里的“至柔”理解為水,是常見的意見。這種理解與前面引用的第七十八章是可以相互印證的。但與七十八章的“攻堅強”不同,這里講的是“馳騁天下之至堅”。帛書甲本這句話更寫作“馳騁于天下之至堅”。說水能攻堅強,尚可理解。如果說它能馳騁于至堅之物當中,就完全不可理喻了。哲學家對常識可以有不同于眾人的理解,但不能是反常識的。聯系下文的“無有入無間”可知,能馳騁于天下之至堅的“至柔”,只能是無。即使沒有空隙的至堅之物,其作用的發揮也離不開無。比如,用一把實心的錘子敲打釘子的時候,拉開來的那段兒空間,就是使錘子的作用得以實現的無。第四十章的“弱者,道之用”,講的也是這個道理。
《老子》的無的哲學當然是指向人生的具體實踐的。既然無是一切存有發揮其作用的條件,那么,人生當中就應該處處留意于無的保持。居柔弱,守雌節,正是這種“留白的智慧”的體現。《老子》第二十四章說: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在道也,曰余食贅行。[4]
踮著腳站得雖然高,卻難持久;最大的步子邁得雖遠,卻難以持續。這就告訴我們,做任何事情都要留有余地。不留余地,則難以為繼。人們總是追求更高的東西,這本無可厚非。但如果不度德量力,就會“尚進失安”。不僅傷害了自身,也毀掉了事業。王弼說:“夫執一家之量者,不能全家;執一國之量者,不能成國;窮力舉重,不能為用。”[5]如果一個人的格局對于掌控某種局面而言剛剛夠用,他實際上是無法駕馭這個局面的。仿佛一個人竭盡全力舉起一個重的東西,這東西已無法發揮作用。在一個繁榮的時代,人的每個角落都被擠占,不留一絲縫隙。此時若沒一點兒悠遠超然的情懷,身心俱滿,是難以久長的。空白對人生是有益的。哪怕是一點兒非功利的無聊趣味,都會使人更從容些吧。
[1] 《王弼集校釋》,第185—186頁。
[2] 同上書,第187—188頁。
[3] 《王弼集校釋》,第120頁。
[4] 同上書,第60—61頁。
[5] 《王弼集校釋》,第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