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說和樂
我們首先來看看《論語》首章: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1]
作為《論語》全書的第一章,這段看似平易的論說其實是有其綱領性的。其中的三個方面的主題,可以說貫通《論語》全篇:其一,為學和交友;其二,說和樂;其三,“為己”之學。
為學和交友是人提升自己的一般路徑。為學是個人的努力,而交友則強調“友以輔德”的作用。事實上,單是“學”這個字的強調本身,即有重要的意義。強調“學”,意味著人可以通過后天的努力來改變和提升自己。與《老子》基于“自然”的“絕學”和“學不學”相比,《論語》對“學”的突顯,為上下階層的流動性提供了觀念基礎。換言之,《老子》的“自然”要人們接受自己被給定的一切,而孔子則以“學”開創(chuàng)了社會公平的新局面。當人可以通過“學”來改變自己命運的信念深入人心,宗法血緣制度的正當性便被削弱甚至瓦解了,這也就為廢封建(貴族制)立郡縣(官僚制)這一制度上的根本變革準備了觀念基礎。
以自我成長為目的的“學”,不是學給別人看的,所以,是“為己之學”?!盀榧褐畬W”本就不求為人所知,則人不己知,何慍之有?學而時溫,且能以身習之,由此而來的日新的成長,常與無可比擬的巨大喜悅相伴隨。孔子之所以“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其根源即在于此。
對說和樂的強調,是我們這里關注的重點。說和樂是有明顯區(qū)別的:“說在心,樂主發(fā)散在外?!?a href="#new-notef2" id="new-note2">[2]如果我們將這里的“說”理解為愉悅、“樂”理解為快樂,[3]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有如下三個方面的不同:其一,快樂是表現(xiàn)出來的,而愉悅則并沒有明顯的表現(xiàn);其二,快樂在時間上總是短暫的,而愉悅則可以經(jīng)久持續(xù);其三,快樂總有其個別而具體的對象,而愉悅則來源于對生活世界的整體感受??傮w說來,儒家更多強調的是愉悅,當然并不排斥快樂。
如果我們將“說”和“樂”統(tǒng)一起來,用一個今天的詞來概括,那么,最合適的概念應該就是幸福?!墩撜Z》首章提點出了幸福在人生中的重要位置,同時也使得我們前面論及的人的本質傾向有了確定的內涵:追求幸福??傮w說來,中國文明的根本品格是此世性的。與其他以彼岸追求為核心的文明不同,在中國文明的深層意識里,此世是唯一的目的,也是唯一的過程。基于對此世幸福的敏覺,而生出對人的普遍的本質傾向的洞察?!墩撜Z》開篇即突出地強調“說”和“樂”根源于此,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的根源亦在于此。
[1] 《論語·學而》,《四書章句集注》,第47頁。
[2] 同上。
[3] 當然,這樣的對應關系并不是完全固定的。《孟子》“君子有三樂”中的“樂”,就更偏向愉悅,而非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