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亞當與夏娃
  • (俄羅斯)普里什文
  • 8796字
  • 2020-09-27 16:02:42

第三章
森林中的十字架

被雷電燒著的一棵松樹冒著煙。煙霧像十角獸的尾巴一樣,在森林上空卷了起來,很是濃重,后來就消散了。朝圣者參加了瓦爾納瓦的忌辰后,現在回烏連森林去。木筏默默地漂過韋特盧加河。斜扎的黑頭巾,尖鼻子,年老的下巴,林區人不信任的眼睛——全都警覺著。在水上說話是不好的。

木筏要靠岸了。樹林上有什么動物沉甸甸的,在睡覺,現在醒過來了,在松樹梢上迎面爬過來,黑乎乎的,直立起來,不高興地張望著。

朝圣者站成縱行在小教堂面前畫著十字,然后一個接著一個消失在松樹間。到處長著蕨類植物,林中草地長滿鈴蘭,松鼠竄來竄去。

這是烏連邊區的森林,住著彼得一世時被流放到這兒的射擊軍的后代。在瓦爾納維諾有人對我講了許多這個地區的事,于是我又背離了計劃,無拘無束,沒有私心地動身去那里,全然服從陪我旅行的看不見的秘密的助手。我面前有上帝的書,讀吧,一頁一頁翻吧。

這些樹林里的人尊奉為神的人是個嚴峻的、矮壯的人,皺著眉頭看人,不信任人,他不接受用三個指頭做的祈禱,而只認同兩指祈禱。這里的人們也很冷淡。衣服、面容、性格全都不像我們平原地區的人。難道這是因為用兩指畫十字的緣故嗎?

為了與他們接觸交往,我把用三指畫十字置之腦后,不再吸煙,吃得也很簡樸,喝茶。但終究還是有點害怕。要接近的第一個條件是真誠。但是所有這一切崇拜的對象——古老的圣像,七個圣餅,順著太陽的方向從東到西走,兩指畫十字——對我來說不過是具有民族學價值而已,又到哪里去找到真誠呢?

我敲著一家的小窗戶,同時有點害怕。

一個黝黑結實的老人,猶如擱置在沼澤里一百年的老橡樹,開了門。

“從哪里來的?有什么事?”

“我尋求正確的信仰。”

“進來吧。”

屋角有圣像。一本翻開的大書印的是斯拉夫字母。書上放著一副系著深色帶子的眼鏡。透過閃著虹霓的玻璃窗可以見到森林。

老人探究地打量著我:我是不是來要錢的,是不是政府派來的?

“上帝保佑,我不是來要錢的。我是報社派來的。我寫一行字就能拿到錢。”

“一行什么字?”

“就這樣的!”我指著書。

他戴上眼鏡,望著圣經《舊約》中的詩篇。

“你說,是一行什么字?”

“就算這一行吧:

“‘諸神述說上帝的榮耀,蒼穹傳揚他的手段。’”[1]

“為這樣一行字,人家付錢給您?”老人問并從眼鏡上面望著我。

我很窘困,心里想,老人問我不無用意。但是我錯了:他只是像孩子似的感到驚訝。

“這就像付給我們犁地的錢一樣,”他笑著說,“我有個兒子,也是個讀者。米沙!來了位你這方面的人。”

聰明的年輕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在他的書架上有許多黃色皮封面有鎖扣的舊教的圣書。其中一本圣書的字體不是斯拉夫的,小小的,熟識的。這是米亞科京[2]寫的《大司祭阿瓦庫姆的一生》,是帕夫連科夫出版的,但是有非常珍貴的封皮,放在高貴的書架上。

“瞧它們,我們寫的字行!”我高興地說。

“這么說,您就像米亞科京?”

“當然,當然,我就像米亞科京。”

透過閃著虹霓的窗戶,我看到,樹林中變明亮了。烏連的神原來充滿了不信任,很嚴峻,現在他的臉變開朗了。大概,部分由我建造起來的橋梁現在向我通過來了。

為了“科學”,米哈伊爾·埃羅斯托維奇,即主人的兒子,準備付出一切。

“我們向您公開一切,”他們對我說,“我們給您看一切信仰。有圣地,圣人,讀過許多經卷的人。要帶您到哪里去?”

“去馬克西姆·謝爾蓋耶維奇那里嗎?”兒子問。

“他要到隨便哪個神父那里去!”父親贊成說。

“或者到亞歷山大·費奧多羅維奇那里?”

“那是個精通神學的人!”

“或者去德米特里·伊萬諾維奇那里?”

“是個靈巧能干的人!”

“不然就去彼得魯什卡那里?”

“帶他去彼得魯什卡那里吧,從他那兒開始。”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把我帶到圣徒那里去。那是一個非常荒僻的地方。他在林中的一個坑內已經待了二十七年,以祈禱來拯救自己的靈魂,企求超生。而今天他卻招待我們。“徒弟”喝茶甚至也不算罪孽,也可以對著窗口吸煙,吃點簡樸的食物。

這真是偶然……這在舊教徒的日常生活中真是例外。就這樣形成了規則。非常好的規則,全是由例外構成的規則。這就是旅行。

圣徒住在別廖佐夫卡村附近的一個地方。林間的道路要經過許多樹墩和倒下的樹。鄉間小道很長很長,好像這是林妖握著拳從那里向我們這里,向沒有樹林的地方望著,沉思著。也許,他看見沒有尾巴、脫光了毛的林妖從紅色的泥峽谷里爬到黑色的田野上來曬太陽。

林妖很憂郁……而我的旅伴米哈伊爾·埃羅斯托維奇卻認為,那邊,在鄉間小道后面,是一個神奇的世界……

為了“科學”他拋下了一切事務,一邊行路一邊想,我和他為了一個未知的大世界——在森林后面那里,正在做一件大事。

他告訴我,離開圣徒那兒不太遠,在烏斯季有一座非常好的著名的克拉斯諾亞爾修道院。本來它可以永久存在下去,但是魔鬼誘惑了尼古拉一世沙皇。他派了信徒從彼得堡來,要使神圣的修道院“破產”。他們毀了修道小室。大家都很驚懼,并想,人重又退化了。修道院被摧毀了。瀆神的是自己人阿廖沙·托斯卡。他推倒了小教堂的十字架。修道院消失了。信使往回趕路。而那個時候皇上變得憂思重重,生起病來,他醒悟了,說:我派人去“摧毀”虔誠的修道院是不應該的。于是又派了另一個信使去制止。兩個信使都在趕路:一個從克拉斯諾爾趕往彼得堡,一個從彼得堡趕往克拉斯諾爾……這樣,等他們相遇時,修道院已經毀了……

當兩個信使相遇時,非人的可怕的死亡就降臨到尼古拉一世身上。為了形容他,米哈伊爾·埃羅斯托維奇量了長舌頭,一直拖到膝蓋。

現在修道院留下來的只有兩座墳墓和被推倒的十字架。一年兩次有許多人匯集到這塊荒涼的地方憑吊神圣的墳墓。

“要頒布一部良心自由的法律[3],”聽著這個故事,我想,“要是在民間收集有關修道院的回憶,列個計劃,作個記述,把這一切向逃亡教堂派教徒的保護者、下諾夫戈羅德的商人布格羅夫作個介紹,會怎么樣呢?也許,他會給錢。政府會允許,那么修道院重又能復活了。人們會高興的。”

“大家會一輩子為您而向上帝祈禱,”我的向導對我說。

“好。我們來試試。”

在村子里人們包圍了我們,開始他們對我們抱著不信任的態度。

但是米哈伊爾·埃羅斯托維奇跟他們輕聲說著什么,一邊不時地朝我看看。

大概,在樹林里留下了許多有關我的傳說。只要深入活生生的環境,馬上就能得到答案。

我的旅伴跟老頭老太們嘀咕著,我能猜到傳說著什么:新時代來臨了,從那很遠的地方,皇上悄悄地派了自己的人到森林里來,是要恢復一切舊的習俗。

新的時代。一個老婦人提議看看《舊約》里的詩篇,了解一下現在是幾千年,是第八還是第九,又意味著什么。大家對我的到來都感到高興。大家都想幫助神圣的事情。我感覺到,我觸及了他們生活中最敏感的神經,因而感到與他們有著最知心的親近。有一個人給我送來了一塊磚,那是克拉斯諾亞爾修道院神圣的遺物,另一個人則送來了銅十字架的殘片。而最重要的是,他們想給我看從那時保留下來的兩個圣像。老人是人們選出來的小教堂的守護者,他的目光深邃而溫和。他帶我去小教堂、墓地、樅樹和松樹綠蔭下。

小教堂很幽暗。十字架上長著苔蘚和青草。但是教堂里面卻精心收拾得很好。就像遠古時那樣,麻布簾把小教堂分成了兩部分,把男人和女人分開,把干草和火分開。

小教堂里人們虔誠地用兩個指頭畫十字。彌漫著一股朽木的味道。黑幽幽的臉俯向舊教的大書上,輕輕地低聲誦讀著。

“那是很好的修道院,”溫和的祭司對我講著在摧毀克拉斯諾亞爾修道院時搶救出來的每一個圣像的故事時,說,“很好的修道院。”他重復說,“還有書,還有上帝。”

“上帝是好的。”我跟著他重復說。

“尼古拉·亞夫連內,”祭司高興地給我看一個黑乎乎的舊圣像,說,“是在小溪里顯現的。”

“黑乎乎的……”我說,“一點也不清楚。”

“染上血了。”老人回答說,并用袖子擦著圣像的臉。

“是啊,這是眾神,”我想,“真正的神。”有人對我解釋過,有人教過我,說這不是眾神,而是像照片那樣的畫像。但是現在我深深明白了,這種解釋多么虛偽。心靈告訴我,這是眾神。孩提時代時我就知道他們,尊敬他們,害怕他們,對他們頂禮膜拜,他們是可怕的,但畢竟是可愛的孩子們的眾神。

“神是好的。”我下意識地重復說。

“神是好的,所有供神的場所是好的。”溫和的祭司高興地跟在我后面重復著。

我仿佛看見了我童年時代遙遠的星火,非常遙遠,神秘莫測。許多寒冷的無窮盡的平行線匯集成一根很細很細的線。而我那有著黑色燈罩的圣燈就掛在那里。能朝黑色燈罩那里看一眼嗎?不可能。寒冷的線是無窮盡的,無法知道,它們在什么地方匯集成一根線。

“神是很好的。”走出小教堂時我說。

“神是很好的。所有供神的場所也是好的。”所有的敬神者跟在我后面高興地重復說。他們圍著我,請求著:

“你把尼古拉神父打發走吧。他玷污了神……”

“怎么回事?”

“親愛的,在‘毀壞’克拉斯諾亞爾修道院之后,最好的圣像就掛到尼康教派的教堂里了。世紀初它們就掛在修道院的。而尼古拉玷污了它們。”

“把圣像上的金屬衣飾也扯下來了。”

“他還用三個指頭畫十字。”

“他變年輕了。”

“現在他們快活得很,像是喝醉了酒似的。”

“告訴沙皇,尼古拉神父玷污了神。”

“我會告訴的……”

“你要告訴,要告訴,親愛的,你會告訴嗎?”

“我會的。”

“你是個多好的人,祝你一路平安。”

“等一下,親愛的,”有人請求著,“請告訴沙皇,他用三個指頭祈禱不好。你會告訴他嗎?”

“我會的。”

“瞧,”老婦人用手指著我,轉向人解釋說,“瞧,原來是掃羅[4],現在成了保羅。最好看一下圣經舊約的詩篇,現在是第幾個千。”

從一個村到另一個村,到處都是一樣:修道院神圣的遺物和不斷請求幫助舊教的事。在樹林里有時可以看到,在板車上方掛著八角的大十字架。我老是覺得這像是敘述古代的一本書。生氣勃勃的太陽,生機盎然的樹木望著黃澄澄的樹葉,望著斯拉夫的字母。許多真正的鮮花,特別是鈴蘭花裝飾著書頁。但是沒有最主要的東西:書是死的。上帝離開了它。他覺得寂寞無聊,他就離開了,而人們卻苦心研究著這些發黃的書頁。

松樹高高的樹冠高聳于樹林之上。可以猜到,這是被廢棄的老墓地:樹林被砍伐了,剩下的只是墳墓上的這些松樹。

我想看一下古老的遺跡,便鉆進森林里,站到松樹的樹冠下。

總共就留下兩個墳墓。一個穿著黑色上衣,手上拿著蛇一般的黑色皮念珠的老人在祈禱。

我很想對他說:老爺爺,不用祈禱了,這里沒有上帝,他離開這里了,在這里他感到寂寞無聊。現在上帝不住在荒涼的地方。

但是怎么說這話呢?我很憐惜老人,再說他也不會相信。不,讓他仍然像現在這樣生活下去吧。

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全都是這樣。

我的向導說,在別廖佐夫卡附近有一個真正的圣徒。他作起祈禱來使白樺林都會鞠躬。幾乎是三十年前,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從伏爾加逃出來,到這個樹林里來尋找上帝。善人巴維爾·伊萬諾維奇把他隱藏起來,為他挖了坑,掛上圣像,點起長明燈,給了書籍。坑上面用木板蓋起來,遮上苔蘚。“讀書吧,”他對男孩說,“讀書吧,彼得魯什科,救救我罪孽的靈魂吧。”

長明燈在林中的坑里點了二十七年。每到夜間善人就帶了水和面包偷偷來到這里。他低語著說:“還活著嗎?上帝保佑。讀吧,祈禱吧,彼得魯什科。”整整二十七年彼得魯什科在黑暗的坑里借著長明燈的燈光讀書,祈禱,為巴維爾·伊萬諾維奇罪孽的靈魂,為所有的基督教徒祈禱。

關于良心自由的消息也傳到了烏連森林。彼得魯什科爬出了坑,在地面上給自己蓋了一間修道小屋。后來蓋了一座又一座。虔誠的老頭老太都聚集到林中的修道小屋里來。這樣便產生了新的修道院。

這是米哈伊爾·埃羅斯托維奇告訴我的。“不,”我想,“我弄錯了。上帝沒有離開,他在這里。”而樹林又高又暗。蕨一直長到了路上。

也許,這一切都是不對的;也許,世界根本不是踏著上帝的足跡前進的;也許,它是圍繞著一個點旋轉的,圍繞著林間坑里的這星火光旋轉的。

這是東方。這就是說,可以期待一切。

還有一個林中的圓頂,還有一個倒下的十字架,一條鄉間土道。

森林向各個方向延伸。一條條綠色的,藍色的,黃色的田野。林中昏暗的村子別廖佐夫卡到了。

善人巴維爾·伊萬諾維奇不信任地迎接了我們。我的向導米哈伊爾?埃羅斯托維奇雖然是他的熟人,但是他年輕,有關宗教方面的事知之甚少,因此不太信任他。巴維爾·伊萬諾維奇臉色暗黃,猶如舊教經書的封面。老婦人虛假地顯出親切的樣子。女兒阿努什卡非常白皙,眼睛大大的。

我們談到了克拉斯諾亞爾,給他看神圣的遺物。羊皮書撫平了,送來面包和克瓦斯給我們吃。

本來要帶我們去見彼得魯什科,但是雞蛋礙了事。普普通通的雞蛋從我手提包里滾了出來,在地上滾了起來。那是彼得羅夫齋戒期。蛋在新克拉斯諾亞爾修道院奠基人手中閃了一下:就像是反基督者的角或是官吏的帽徽那樣。

但是在主人的臉上絲毫也覺察不出什么。女主人帶著親切的微笑送我們到臺階,像什么事也沒有似的告訴我們該怎么走:有一條小路到烏斯塔,河邊有一條獨木舟,渡過河是警戒線;從那里往右橫臥著一棵發黑的橡樹,從挪亞大洪水起就橫在那里了;順著橡樹過小溪,到了沼澤,沿著沼澤走兩俄里路就到樹林,林中有一個長丘,那里就住著彼得魯什科。

從老婦人的臉上什么也覺察不出來。俄羅斯人有時把內心生活藏得深深的。但是有一種惡的預感伴隨著我們走向荒僻的地方,每一步都會遇到不良的預兆。我們坐獨木舟差點溺水而死。在挪亞橡樹上滑了一下。在沼澤地上,在圓木搭的橋上,我們腳下的圓木坍了。而在新的修道院所在的林中長丘前面,迎接我們的是一個無法通行的泥塘。

“彼得魯什科!”我們朝那個方向叫喊。

沒有人應聲,只有烏鴉在啼鳴。

小路在哪里——不知道。沒有辦法,我們脫了鞋,走過泥塘,用蕨擦干凈腳。林中長丘上有高聳的樅樹和松樹、野薔薇、鈴蘭花。這里非常安靜,連松樹都變活了:我們向前走,它們朝后退。

松樹下的第一座小屋子,我覺得像是大的螞蟻冢。接著是第二座,第三座,周圍共有六座,像古代村莊里那樣,全都朝向一個點。圓圈的中央是一個棚,棚下面有一些板凳,點著篝火驅蚊。這是接待人的地方。

首先向煙霧走去。我們讓煙熏熏,可免得兇惡的蚊子和馬蠅的叮咬。

修道小屋里沒有人走出來。一片沉寂。一只白貓竄到灌木叢中,幾乎把我們嚇了一跳。

為什么沒有人走出來呢?

這時我們想起了罪孽深重的雞蛋。是不是有人派了信使趕在我們前面到了?也許,全都跑開了?

“上帝耶穌基督,”我們瞧著窗。瞧了一處又一處,走遍了六座修道小屋,但是一片沉默。

篝火的煙平穩而濃重,裊裊向上落停在松樹樹梢上,守衛著荒涼的地方。從上面看著:我們要做什么?

而我們把身子彎得低低的,幾乎是爬進了一間修道小屋。這里蚊子成群!一片嗡嗡聲。在墻上我們發現有一束自制的用硫磺做的長火柴。我們點了一根又一根。整個修道小屋煙霧彌漫。

地上有一塊門板,用布簾圍著。那里是不是有人在睡覺?沒有。

在爐子旁邊的架子上,像羅賓遜那樣,放著自制的木頭家什。細長的木柴上方架著一只黑黑的鍋子。在另一些架子上放著許多大本的書。

我的同伴不太講規矩。從一個架子上抽出一本夾著書簽的書,讀了起來:“荒涼!啊,美麗的母親。請接受我到你那沉寂的寧靜中,到林中自由的殿堂里去。”

我們坐到板凳上,瞥了一眼小窗戶。烏鴉又呱呱叫起來。蚊子嗡嗡響。白樺樹梢也微微發出簌簌聲。

“瞧這種生活!”我的向導說。

“沉默的生活。”我回答他。

在另一間修道小屋也是這樣。到處都是一個樣。

我們走到墓地上。這里有兩個新砍出來的墳墓。墳墓之間類似斜面閱書臺的支架上放著一本翻開的圣書。這就是說,剛剛有人讀過它。

當然,他們是躲起來了。雞蛋嚇壞了那些施主。他們派了信使走干燥的路來通報消息,而指給我們的卻是沼澤地——就是這么回事。

“我們會抓住他們的,”米哈伊爾·埃羅斯托維奇低語著,“他們就站在松樹后面某個地方。”

我的同伴為了科學準備付出一切:甚至要抓自己的同信仰者。而我卻清晰地回憶起童年時讀過的一本書的綠色封面,書名叫《獵顱骨》[5]。西伯利亞森林有個地方,有些人拿著獵槍尋找另一些沒有武器的人,把他們打死,然后用顱骨換錢。

“不用。”我請求說。

但是我的向導可不拿科學開玩笑。為了科學他拋棄了自己的事。無論發生什么,他都不會離開。

“這樣,”他稍稍往森林里走了些路,低聲說,“我們就在這里等,他們馬上會走出來的。他們就站在松樹后面。”

我們躺到草地上,就像真正的獵顱骨的獵人一樣。這里有許多野薔薇,野馬林果的灌木叢,還有許多鈴蘭花,黃澄澄的,還散發著香味。我悄悄地采集了一束鈴蘭花,輕輕地對同伴說,這樣一束花在彼得堡值二十戈比。這話使他非常吃驚!他也開始采集起來。再來二十戈比,再來一盧布,再來兩盧布。簡直無法阻止他。他爬著,采摘著。花束非常大,香味非常濃。有一瞬間使人覺得,我們躺在南方某地,在沐浴著陽光、遍布香杜鵑花的高山上。

在北方的樹林里常常會發現有這種南方的感覺。這是因為松樹、樅樹、帚石南、苔蘚的憂郁的心靈深處永遠憧憬著南方。它們的生活就是夢想和憧憬看不到的事物。

篝火冒著煙,煙霧盤旋上升成一條巨大的尾巴。一個穿著自織藍布衣服、樺樹皮鞋的苦行修士離開一棵松樹走出來。他走得不穩,仿佛剛剛學習在地面上走路似的。他悄悄走近篝火,環顧著四周。他坐到板凳上,把頭伸進煙霧,人也隱沒其中。

“彼得魯什科!”

有著紅褐色頭發、身材魁梧的人打著顫。他的眼睛很小,驚恐地望著人的臉。

“彼得魯什科!”

“我不是彼得魯什科。”

“彼得魯什科,我們不會咬人。我們來與你誠心誠意談談。現在自由了,誰也不敢來碰你一下。你可以到地面上與世界一起生活。”

又說了些親切撫慰的話,給了點香火錢。

那雙小眼睛在某個地方找到了支點。

“在地上很好。非常好。上帝賜予雨水,蘑菇長起來了。還有許多漿果……會有馬林果和各種各樣漿果。干草也會很好。在地上非常好。”

“那么在那里,在地下呢?”

“在地下也很好。施主挖了幾個寬敞的坑。起先我害怕:人家來找,找得很厲害。可以聽到怎么在樹林里走來走去。也順著坑走,走得木板都咚咚響。冬天堆滿了積雪,呼吸都很艱難。長明燈暗淡起來,無法看書。這時必須生起篝火來,維持著,長明燈也點亮了,又可以看書了。人們找得很厲害。鄉村里的人沒能耐,妄想從施主身上弄到錢。他們監視著,夜里他把面包送到什么地方去。他們說,他是想拯救自己的靈魂。好吧,不然我會告發。巴維爾·伊萬諾維奇花了許多錢,卻不算花了多少,他是會破產的,還有林務員幫了忙。他是個好人。施主請求他:‘閣下,請允許在林中挖個坑,我有個人要住。’‘他會凍死的,會被水淹沒的。’‘只要您允許,他不會凍死,也不會被水淹。我想拯救靈魂。’‘挖吧。’林務員允許了。而施主在林中挖了七個坑,稍有什么動靜,馬上就到林子里來,把我轉移到另一個坑里去。”

篝火冒著煙。苦修者講著,眼睛也不抬。仿佛在這里,地上,他看見的是自己的長明燈的火光,自己的庇護所。

“人們尋找,找得很厲害。”

“誰用得著你呢?為什么要找你?”

“他們覺得不好。他們的生活是寬廣的,而我的生活是狹隘的。他們卻覺得不好。要不要拿書來?我們來讀點書?”

一個毛發很濃的大孩子在一本黑乎乎的書上方畫著十字。鎖扣咔嚓響。又畫了一次十字。松樹都聽著上帝的話。鮮花也都聽著。老頭老太像是從地里冒出來似的,坐到了篝火旁。

反基督者主宰著。到末日要三年半時間。而末日早就該到了,卻始終沒有降臨。究竟什么時候來到?這三年半意味著什么?

“這三年半被上帝的手掌掩蓋了。怎么還能一年算一年呢?”

“那要算多少年?”

“或長或短。”

“只不過要有標記。”

有許多標記。天哪,有多少末日來臨的標記呀。沒法數過來……第一,第二,第三……苦修者讀著關于信仰的書。他讀得絲毫不錯,當時就是這樣。一個老婦人在一塊紅磚上磨著生銹的刀……光禿禿的凍僵的樹枝要伸進窗戶……蛐蛐在爐子后面歡唱。有一個聲音低語著:“現在是第八還是第九個千?”

“你們是能活到那時候的。第九個千年來到時,你們將走到盡頭,真正將走到盡頭。真正的祈禱者到真正的基督那里去,這很好。一旦沒有祈禱者,就會有不好的人。

“就像你順著上帝的梯子走那樣,現在時間也在走。你們會活到那時候的,你們要帶著雨傘走,下雨時就張開它。你們會活到那時候的。”

“奶奶,我要逃開。”

“我可愛的孩子,你別逃開,你要跪下來。大家都要跪下來,世上不會有被掩蓋的東西。”

“我會跪下來,我懺悔。”

“我可愛的孩子,真正的基督會說:你沒有聽我寫的手書。哪怕是一點滴沒有忘記也好。走到黑暗里去吧,掉進火河里去吧。

“人們將會吼叫起來,但不是時候。假如要把整個沙土,整塊地一粒沙一粒沙地逐粒翻看,那么就會末日降臨。假如知道翻看過了,而且末日降臨了,那么就會高興的。”

“奶奶,他真善良。”

“可是他不高興。他不自由。把他釘上了十字架,圣母也哭泣。”

“別哭,我親愛的母親,別哭,到第三天我就會復活。”

他復活了……把罪孽的人從地獄中帶領出來。

撒旦呻吟起來。

“別呻吟,撒旦,”真正的基督對他說,“別抱怨地獄變空了。過些時候又會塞滿的,不是嬰兒,不是遵守教規者,而是商人、神父和富農。別抱怨……”

現在是第幾個千年?第八還是第九?

有一個聲音輕聲說:“第九個……活到了……”

松樹間有個地方保存著克拉斯諾亞爾修道院小教堂的十字架。我們尋找它,但沒有能找到。尋覓過程中我們走近了《爛湖》的茂密的灌木叢。無處可以繼續走了。

“這里還隱居著一個人,”我的一個同伴說。

“他干嗎不走出來?”我問,“難道關于頒布了法令的消息沒有傳到他那里?”

“傳到了,但他仍然害怕,不相信,說:‘法令會變的。’”

“法令會變,這道理很簡單。”另一個同伴說。

我們去遲了。天色變得很黑了。我們在樹林里沒有找到十字架。

[1] 圣經《舊約全書?詩篇》第十九篇。——譯注

[2] 米亞科京(1867-1937),俄國歷史學家,政論家。《大司祭阿瓦庫姆》的作者。——原注

[3] 指1905年10月17日詔書和1908年4月17日的法令,承認分裂派教徒完全有信仰的自由。——原注

[4] 據使徒行傳,掃羅曾經是最狂熱地迫害基督門徒的人之一,但后來皈依基督教,并成為使徒。——原注

[5] 顯然,作者指的是英國作家里德(1818-1883)的作品《獵顱骨》。——原注

主站蜘蛛池模板: 宜昌市| 页游| 西盟| 九龙县| 鸡西市| 沙坪坝区| 天祝| 定西市| 大石桥市| 青田县| 南皮县| 龙口市| 莫力| 高陵县| 富锦市| 米泉市| 龙山县| 静宁县| 阜城县| 合川市| 延庆县| 呼和浩特市| 水城县| 社旗县| 保德县| 罗江县| 沂水县| 阜阳市| 巴楚县| 祁阳县| 海林市| 晋宁县| 含山县| 冷水江市| 兴安县| 太和县| 兴安盟| 永昌县| 卓尼县| 昌吉市| 宁海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