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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陰陽與氣

在前面的考察中,我們已經發現,春秋的智者在論及“天道”時往往同時涉及“陰陽”。[1]現在讓我們來看陰陽觀念的發展。

春秋時代初期已經有了陰陽的觀念,而且用以為解釋世界的兩種基本力量。周幽王二年(即魯莊公十五年,公元前780年)發生地震,伯陽父講了一段有名的話,見于《國語》的記載:

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陽父曰:“周將亡矣!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實震,是陽失其所而鎮陰也。陽失而在陰,川源必塞;源塞,國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也。水土無所演,民乏財用,不亡何待?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源又塞,塞必竭。夫國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征也。”(《國語》卷一周語上,26—27頁)

這個講法其實與觀天星象之學的有些講法在精神上是一致的。春秋時代的星象學已經容納了陰陽的解釋,我們在前章業已指出過。如魯國昭公二十四年日食,“梓慎曰:‘將水。’昭子曰:‘旱也。日過分而陽猶不克,克必甚,能無旱乎?陽不克莫,將積聚也。”(昭公二十四年,1451頁)在這里,昭子是用陰陽的積聚發散、消長勝負來解釋、說明、預測氣候的變化。而伯陽父對地震原因的分析,也同樣是基于陰陽消長勝負和積聚發散的觀念。

在伯陽父的例子里面,可以看到,當時已經出現了一種明確的“氣”的觀念,伯陽父把它叫作“天地之氣”,他認為天地之氣可以分為“陰”與“陽”,即陰氣和陽氣,他所使用的伏、迫、烝,都是對陰陽之氣相互關系的描述。在他的講法中,認為天地之氣具有一定的關系次序,因為天地之氣是分為陰、陽二氣的,如果氣是單一的,則無所謂次序,“序”本身就意味著天地之氣不是單一的。有兩種不同的氣,就有了這兩種氣的相對關系、位置、次序的問題。伯陽父認為,陰陽二氣本有的合理關系和次序如果被破壞,二氣就不能通暢往來,而形成阻滯,這就會引起地震。

從伯陽父的說法來看,當時的智者和知識階層,對天地之氣及陰陽之氣的觀念已較為熟悉。當然,在他的說法中,還有神話—宗教思維的痕跡,如他用地震作為政治的預測,[2]形式上和星象學用天象的陰陽消長做預測沒有什么不同。他把陰陽二氣的失調失序歸因于“民亂之也”,意味著人在社會中的行為會影響天地之氣,不當的人的行為可以造成天地之氣的失序。這種說法似乎不是一種感應論的說法,而是把人的行為與天地之氣看成一連續性的同質系統。這種講法雖然不再訴諸神靈,而直接訴諸自然性的物質性的陰陽之氣,但認為人事可以影響自然的觀念,仍帶有古代的神話—宗教的思維痕跡。不過,伯陽父的預測,更強調地震則川源塞,川源塞則民乏用的地理論證和經濟論證,又引用了夏商二代河川竭而國亡的歷史論證,所以他的說法在總體上較星象學為理性。

來看《國語》中的另一個材料,周景王二十三年當魯昭公二十年,王將鑄無射,而為之大林:

(伶州鳩)對曰:“夫政象樂,樂從和,和從平。聲以和樂,律以平聲。金石以動之,絲竹以行之,詩以道之,歌以詠之,匏以宣之,瓦以贊之,革木以節之。……于是乎氣無滯陰,亦無散陽,陰陽序次,風雨時至。”(《國語》卷三周語下,128頁)

這里雖然是談音律,但同樣以陰陽之氣的觀念為根本基礎。“氣無滯陰,亦無散陽”“陰陽序次”,這種陰陽二氣積聚(滯)消散(散)的觀念,陰陽二氣存在著本有的合理的相互關系和秩序的觀念,與伯陽父用以論地震的自然哲學基礎完全相同。可見,春秋時代“氣”和“陰陽”之氣的觀念在智者群中已普遍流行。

由于與生活的密切關聯,“氣”的觀念在古代醫學中尤為發展,在春秋時代可明顯看到氣的觀念在醫學中的應用。《左傳》載“六氣”之說:

晉侯求醫于秦,秦伯使醫和視之……公(晉侯)曰:“女不可近乎?”(醫和)對曰:“節之。先王之樂,所以節百事也,故有五節。遲速本末以相及,中聲以降。五降之后,不容彈矣。于是有煩手淫聲,慆堙心耳,乃忘平和,君子弗聽也。物亦如之。至于煩,乃舍也已,無以生疾。君子之近琴瑟,以儀節也,非以慆心也。天有六氣,降生五味,發為五色,征為五聲。淫生六疾。六氣曰陰、陽、風、雨、晦、明也,分為四時,序為五節,過則為災:陰淫寒疾,陽淫熱疾,風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女,陽物而晦時,淫則生內熱惑蠱之疾。今君不節、不時,能無及此乎?”(昭公元年,1221—1222頁)

昭公已在春秋后期,這時不僅有陰陽二氣的觀念,更從二氣中分化出六氣的觀念。天有六氣,即陰、陽、風、雨、晦、明六種氣。降生五味,發為五色,征為五聲,分為四時,序為五節,這是說五味、五色、五聲、四時、五節,都是在六氣的合理次序中自然分化而成。六氣皆有節次,而不可以過。如果六氣的合理序次被破壞,特別是其中某些氣過盛的話,那就是“淫生六疾”“過而為災”;淫即是過度,盛即是超過了合理的序次。所以,陰氣過盛會生寒癥,陽氣過盛會生熱癥,風強會感而生四肢之疾,雨多會感而生腹疾,感夜氣久而生煩惱之疾,感朝晝之氣久而生心疾。故一切疾病都生于“過”和“淫”,只有注意節制,才能防止疾病。現在晉侯好近女色,女色會使男人陽氣盛,陽氣盛則生內熱;而男人之近女,多在夜晦之時,晦感惑疾,故生種種煩惱之癥。在這種講法中,人顯然是處在與六氣相感的一個系統里,如六氣自身失序,或者人偏感其中某些氣,都會引起疾病。所以,在思想上,這種看法認為世界是六氣有序有度的一個系統。由于六氣中的任何一氣失度,都會引起人體的疾病,這意味著人的身體也是一個與六氣相通相感的小系統。

僖公十六年春,隕石落于宋,宋襄公就此事向到訪的周內史叔興詢問“吉兇焉在”,叔興說“是陰陽之事,非吉兇所在也”。史官本職掌祭祀、占卜、星象及紀事,但在這里,他完全用自然主義的態度解釋天象變化和自然變異,他所說的“陰陽”應當是指陰陽之氣,至少包含了陰陽之氣的觀念。這表明,在史官文化本身之中,也在經歷著一個不斷的“去神秘化”的理性化過程,一個“陰陽”與“吉兇”分化的過程。春秋時代的思想發展,在一定的意義上就是這樣一個文化分化(觀念分化、理性分化)的過程。

氣的觀念,特別是陰陽二氣的觀念,可以說是春秋時代所產生而與商周不同的哲學觀念。從此以后,氣成了中國思想說明宇宙萬物構成和變化的基本元素,而陰陽則成為中國思想解釋萬物構成變化的二元原理。在以后的長期歷史中,氣與陰陽作為宇宙論的范疇和學說,成為中國人的思維特性的基本表達。

最后,來看有關“五行”的思想。《國語》鄭語載桓公與史伯的對話:

公曰:“周其弊乎?”對曰:“殆于必弊者也。《泰誓》曰:‘民之所欲,天必從之。’今王棄高明昭顯,而好讒慝暗昧;惡角犀豐盈,而近頑童窮固,去和而取同。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調口,剛四支以衛體,和六律以聰耳,正七體以役心,平八索以成人,建九紀以立純德,合十數以訓百體。出千品,具萬方,計億事,材兆物,收經入,行姟極。故王者居九畡之田,收經入以食兆民,周訓而能用之,和樂如一。夫如是,和之至也。于是乎先王聘后于異姓,求財于有方,擇臣取諫工而講以多物,務和同也。聲一無聽,物一無文,味一無果,物一不講。王將棄是類也而與同,天奪之明,欲無弊,得乎?”(《國語》卷十六鄭語,515—516頁)

按“物一無文”當作“色一無文”,以與“聲一無聽”“味一無果”相對。史伯這里所說的“和同之辨”包含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對于周王的政治批評,指出周王只聽相同的意見,不聽不同的意見,好同惡異,認為這是只講“同”,不懂“和”;同是簡單的同一性,而和是多樣的統一性。另一方面,他對作為多樣的統一性的“和”的重要性給出了哲學的說明,認為不同的東西相結合(和)才能產生和發展出新的東西,相同的東西的簡單相加(同)不僅不能產生任何東西,而且會導致死亡。所以“和”是生成和發展的根本原理。他舉出很多“和實生物”的例證,如五色才能成文,五音才能成聲,五味才能成食。在這樣的脈絡下,他指出五行才能成百物。自然,史伯并沒有使用“五行”的概念,而且他所強調的重點在土和金木水火的配合;但他把土金木水火看成合成百物的基元,可以說已經有了類似五行的觀念。

從史伯之名可知他是史官,史伯的這一段話,很能表現出史官文化所具有的辯證智慧和開明的政治意識。

類似的陰陽觀念,還可見于“陰陽分布,震雷出滯”(《國語》周語上),“冬無衍陽,夏無伏陰”(《左傳》昭公四年)等。周靈王二十二年當魯襄公二十四年,王欲壅防穀水,太子晉諫之,云“疏川導滯,鐘水豐物”(《國語》周語下),“故天無伏陰,地無散陽,水無沉氣,火無災。”(同上)

[1] 如范蠡所說“陽至而陰,陰至而陽”“因陰陽之恒,順天地之常”(《國語》越語下)等。

[2] 后來周東遷,被認為是伯陽父的預測的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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