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春秋時代的宗教、倫理與社會思想
- 陳來
- 3222字
- 2020-09-27 15:50:54
四 “天道遠,人道邇”的解釋
昭公十七年冬彗星出現,魯國和鄭國的史官預測次年將有火災:
冬,有星孛于大辰,西及漢。申須曰:“慧所以除舊布新也。天事恒象,今除于火,火出必布焉,諸侯其有火災乎!”梓慎曰:“往年吾見之,是其征也。火出而見,今茲火而章,必火入而伏,其居火也久矣,其與不然乎?火出,于夏為三月,于商為四月,于周為五月。夏數得天,若火作,其四國當之,在宋、衛、陳、鄭乎!宋,大辰之虛也;陳,大皞之虛也;鄭,祝融之虛也,皆火房也。星孛及漢,漢,水祥也。衛,顓頊之虛也,故為帝丘,其星為大水。水,火之牡也。其以丙子若壬午作乎!水火所以合也。若火入而伏,必以壬午,不過其見之月。”
鄭裨灶言于子產曰:“宋、衛、陳、鄭將同日火,若我用瓘斝玉瓚,鄭必不火。”子產弗與。(昭公十七年,1390—1392頁)
楊伯峻說:“以上申須、梓慎之言,皆以天象關聯人事迷信之語,早已不可解,且極不科學,亦不必解。杜注不得已而解之,亦未必確。”孛即彗星,大辰即心宿二,又稱大火。漢即銀河。按杜注,申須為魯國大夫,他主張彗星是除舊布新的,彗星在大火除舊布新,但彗星過去,大火再出現時,地上必有火災之禍。梓慎認為,彗星在大火出現已經很久,火災肯定要發生,如果地上有火災,必應在宋、衛、陳、鄭四國。因為大火的分野為宋,其他三國也因各種不同的關聯而與此次火災有關。這次火災將在次年秋天大火看不到的時候結束。鄭國的裨灶請求子產用玉器進行祭祀祈禳,以防止鄭國的火災。這一建議遭到子產的拒絕。
果然,昭公十八年宋、衛等國發生火災:
夏五月,火始昏見,丙子,風。梓慎曰:“是謂融風,火之始也;七日,其火作乎!”戊寅,風甚,壬午,大甚,宋、衛、陳、鄭皆火。梓慎登大庭氏之庫以望之,曰:“宋、衛、陳、鄭也。”數日皆來告火。裨灶曰:“不用吾言,鄭又將火。”鄭人請用之,子產不可。子大叔曰:“寶以保民也。若有火,國幾亡。可以救亡,子何愛焉?”子產曰:“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豈不或信?”遂不與。亦不復火。(昭公十八年,1394—1395頁)
夏五月火見,即心宿昏見,而后開始起風。梓慎斷定這是宋、鄭、陳、衛火災的前兆,結果數日之后,四國都來通報遭受了火災。鄭國的裨灶對子產說,去年冬天我已經斷言今年宋、衛、陳、鄭同一天發生火災,要求用玉器祭祀神靈以禳災,不獲同意,現在趕快按我的話做,否則鄭國會再次發生火災。子產不僅仍不同意,而且對天道人道的問題講出了一番見解。而裨灶所預言的再火之災也并未發生。[1]
昭公二十一年:
秋七月壬午朔,日有食之。公問于梓慎曰:“是何物也?禍福何為?”對曰:“二至二分,日有食之,不為災。日月之行也,分,同道也;至,相過也。其他月則為災,陽不克也,故常為水。”(昭公二十一年,1426—1427頁)
這一年又發生日食,梓慎說,冬至、夏至、春分、秋分時天有日食,不會為災。其他時候出現日食就有災害,一般是水災,因為日食表示陽不勝陰。這表示,當時人們已經不認為凡日食一定有災,反而肯定在二分二至之月的日食無災;即使是有災之月的日食,對日食帶來的災害也完全給以陰陽相勝的自然解釋。
又過幾年,日食再次出現:
夏五月乙未朔,日有食之。梓慎曰:“將水。”昭子曰:“旱也。日過分而陽猶不克,克必甚,能無旱乎?”(昭公二十四年,1451頁)
與前例一樣,梓慎認為凡不在二分二至發生的日食,都預示有水災。而昭子反對,他認為將有旱災,其理由是,夏五月太陽已行過春分點,陽氣應當正在旺盛之時,此時卻猶不能勝過月陰,而有日食,則陽氣必然積聚起來;陰陽相勝,待到陽氣勝陰時,郁積的陽氣一定發作得很厲害,所以將會有旱災。“秋八月,大雩,旱也”(同上,1452頁),楊伯峻謂:“其年八月大雩,亦足證梓慎之說誤。”(昭公二十一年,1427頁)盡管二人講法皆非科學,但都是訴諸自然主義的解釋,較之神秘的、機械的星象說,有其進步的意義。
在日食與星辰之占外,尚有風云之占,如:
是歲也,有云如眾赤鳥,夾日以飛三日。楚子使問諸周大史,周大史曰:“其當王身乎?若禜之,可移于令尹、司馬。”王曰:“除腹心之疾,而置諸股肱,何益?不穀不有大過,天其夭諸?有罪受罰,又焉移之?”遂弗禜。
初,昭王有疾,卜曰:“河為祟。”王弗祭。大夫請祭諸郊,王曰:“三代命祀,祭不越望。江、漢、雎、漳,楚之望也。禍福之至,不是過也。不穀雖不德,河非所獲罪也。”遂弗祭。
孔子曰:“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國也,宜哉!”(哀公六年,1635—1636頁)
漢代的所謂天人感應的災異思想,正是來源于先秦的天象之術。如此例中,特殊色狀的云在楚國的天空出現,引起國人的驚疑,周太史說,此一變異將應在楚昭王身上;如果以某種方法來祭祀,則可以將災禍轉移給楚國的令尹或司馬。昭王謝絕說,如果這是上天給我的懲罰,我又怎么可以轉給他人。按照這里的講法,赤云的出現雖然不是楚昭王的政事所引起,但它是人事變化的征兆,故這種講法當然包含了人—天的相互感應關系。昭王患病之初,卜人為之占卜,說是黃河的河神作祟,請求祭祀河神,昭王既不相信卜筮,也不越禮祭祀河神。正如我們在前章揭示的,春秋時代,以卜筮決定行為的傳統已經逐步讓位于理性和德性的態度,楚昭王的這件事也是一個例子。所以這件事也得到了孔子的稱贊。
理性與德性優先的態度,也同樣反映在天象星辰之術方面。
如:
晉人聞有楚師,師曠曰:“不害。吾驟歌北風,又歌南風,南風不競,多死聲。楚必無功。”董叔曰:“天道多在西北。南師不時,必無功。”叔向曰:“在其君之德也。”(襄公十九年,1043頁)
晉北楚南,故南師是指楚軍。師曠歌風(曲),即《周禮》大師所謂“執同律以聽軍聲而韶吉兇”,是一種以樂律卜吉兇的預測,他說南風不強,所以楚軍必無功而返。董叔也說,天道多在西北,南軍不得天時,所以一定無功。[2]而叔向則說,有沒有功,關鍵在其國君的德行,而不在星辰天象。叔向的這一講法顯然代表了當時有識者的態度。
有關日食和行星運動的預言的學說體系,有些西方學者認為,是在公元前5世紀或稍后由巴比倫傳入中國。但據上面所述可知,《左傳》的記載,有關星占和日食的記述多集中在襄公、昭公時,即公元前7至前6世紀,所以是不可能在公元前5世紀以后才由近東傳入的。
最后,可再舉出宋國的子韋的例子,《史記·天官書》把他作為一個重要人物,而《左傳》《國語》未載其天學方面的言論。其事跡見于《呂氏春秋》:
宋景公之時,熒惑在心,公懼,召子韋而問焉,曰:“熒惑在心,何也?”子韋曰:“熒惑者,天罰也。心者,宋之分野也。禍當于君。雖然,可移于宰相。”公曰:“宰相,所與治國家也,而移死焉,不祥。”子韋曰:“可移于民。”公曰:“民死,寡人將誰為君乎?寧獨死。”子韋曰:“可移而歲。”公曰:“歲害則民饑,民饑必死,為人君而殺其民以自活也,其誰以我為君乎?是寡人之命固盡已,子無復言矣。”子韋還走,北面載拜曰:“臣敢賀君。天之處高而聽卑,君有至德之言三,天比三賞君。今昔熒惑其徙三舍,君延年二十一歲。”公曰:“何以知之?”對曰:“有三善言必有三賞,熒惑必三徙舍,舍行七星,星一徙當七年,三七二十一歲矣。……是夕熒惑果徙三舍。”(《呂氏春秋》卷六制樂)[3]
這個故事和前面所說的楚昭王的故事很相近。熒惑守心,即火星在心宿發生“留”的現象。這個故事反映的人道主義意識,都是在春秋后期的文化氛圍中才能出現的。
[1] 不過,據《左傳》,四國同時發生火災時,子產在鄭國一方面及時安排各種救災措施,另一方面也使祝史在國北祭祀而祈禳之。
[2] 楊伯峻注:“天道為木星所行之道。此年木星在黃道帶經過娵訾,于十二支中為亥,故云天道在西北。”(1043頁)
[3] 《史記》卷三十八宋微子世家記此事稍簡:“三十七年,楚惠王滅陳。熒惑守心。心,宋之分野也。景公憂之,司星子韋曰:‘可移于相。’景公曰:‘相,吾之股肱。’曰:‘可移于民。’景公曰:‘君者待民。’曰:‘可移于歲。’景公曰:‘歲饑民困,吾誰為君!’子韋曰:‘天高聽卑。君有君人之言三,熒惑宜有動。’于是候之,果徙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