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春秋時代的宗教、倫理與社會思想
- 陳來
- 3624字
- 2020-09-27 15:50:54
三 春秋時期的星占
《國語》記晉文公未即位前事:
董因迎公于河,公問焉,曰:“吾其濟乎?”對曰:“歲在大梁,將集天行。元年始受,實沉之星也。實沉之墟,晉人是居。所以興也。今君當之,無不濟矣。君之行也,歲在大火。大火,閼伯之星也,是謂大辰。辰以成善,后稷是相,唐叔以封。瞽史記曰:嗣續(xù)其祖,如穀之滋,必有晉國。臣筮之,得泰之八。曰:是謂天地配亨,小往大來。今及之矣,何不濟之有?且以辰出而以參入,皆晉祥也。”(卷十晉語四,365頁)
晉文公在魯僖公二十三年出行。僖公二十三年與二十四年之交,歲在大梁,歲即木星。據(jù)董因說,僖公二十三年木星在大梁,大梁為十二次之一,對應于趙、冀州。僖公二十四年歲星在實沉,大梁和實沉之墟都是“晉人是居”之地,故此星象預示晉人當興。又說重耳出行的途中歲在大火,是為大辰,辰可以成善,現(xiàn)在就是善的成就之時。易筮之得泰卦,小往大來,也是吉。這一套星象的說法是基于歲星論,即歲星在何分野,該分野的地面郡國便興。
宋襄公九年,宋國有火災,晉侯因此而問士弱:
晉侯問于士弱曰:“吾聞之,宋災于是乎知有天道,何故?”對曰:“古之火正,或食于心,或食于咮,以出內火。是故咮為鶉火,心為大火。陶唐氏之火正閼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紀時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商人閱其禍敗之釁,必始于火,是以日知其有天道也。”公曰:“可必乎?”對曰:“在道。國亂無象,不可知也。”(襄公九年,963—964頁)
大火的分野在豫州,宋為商人之后。時人謂宋國遭火災而知天道,晉侯聞此說,不明所以,故問于士弱。士弱的回答是,心宿為大火,柳宿為鶉火,陶唐氏的火正官閼伯居于商丘,主祀大火星,而且以大火星的移動軌跡來定時節(jié)。殷祖相土繼承了閼伯,所以商朝以大火為主祀星。商人認為該族歷史上的禍敗災亂都是始于火星變化引起的火災,所以商人很注意大火星的變化,以由此了解天道。這里的關鍵是“必始于火”四字,我以為此中之“火”字并有二義,如果此“火”僅只是火災,何以能知天道?必是火星運動引起的火災,才可謂由火災而知天道。也就是說,星辰的變動移留會引起地上的災禍。值得注意的是,晉侯又問“可必乎”,災禍一定都由天道決定而不可避免嗎?回答是,關鍵還在治國之道。我們以后還會討論這個問題。
二十八年春,無冰。梓慎曰:“今茲宋、鄭其饑乎!歲在星紀,而淫于玄枵。以有時災,陰不堪陽,蛇乘龍,龍,鄭、宋之星也。宋、鄭必饑。玄枵,虛中也。枵,耗名也,土虛而民耗,不饑何為?”(襄公二十八年,1140—1141頁)
襄公二十八年初天氣反常,無冰。魯國的大夫梓慎,蓋為史官,[1]他預測說,今年鄭宋恐怕要發(fā)生饑荒,因為歲即木星,按其推算,本年木星應當在十二次中的星紀,可是實際觀測到的歲星卻在玄枵。十二次的次序是:降婁、大梁、實沉、鶉首、鶉火、鶉尾、壽星、大火、析木、星紀、玄枵、娵訾。說明歲星超過了它應在的位置星紀,而到了玄枵。過度就是淫,是為天時不正常。無冰,說明陽盛陰弱,故說陰不堪陽。從分野上說,宋鄭與龍相配,龍指歲星,故歲星不正常,應在宋鄭。[2]現(xiàn)在歲星在玄枵,枵即虛耗,故推論宋鄭必受饑荒之災。
夏四月甲辰朔,日有食之。晉侯問于士文伯曰:“誰將當日食?”對曰:“魯、衛(wèi)惡之。衛(wèi)大,魯小。”公曰:“何故?”對曰:“去衛(wèi)地如魯?shù)兀谑怯袨模攲嵤苤F浯缶唐湫l(wèi)君乎!魯將上卿。”公曰:“《詩》所謂‘彼日而食,于何不臧’者,何也?”對曰:“不善政之謂也。國無政,不用善,則自取謫于日月之災。故政不可不慎也,務三而已:一曰擇人,二曰因民,三曰從時。”(昭公七年,1287—1288頁)
古人以日食為災象,認為天上出現(xiàn)日食,相應之地上必有災禍出現(xiàn)。所以,當這一年日食出現(xiàn)時,晉侯便問哪一片地面將對應日食的變異。士文伯說,應該對應在魯國和衛(wèi)國,而魯國的災害小,衛(wèi)國的災害大。衛(wèi)國的災將應在衛(wèi)國的國君身上,魯國的災害將應在上卿的身上。[3]士文伯還指出,其實天象是人事變化的預兆,也是人事變化的結果;不善之政,必然引起災禍,這叫作“自取謫于日月之災”。天象則是災前之兆,因此災禍并不是天定必然的。這種天人感應論比起天象命定論,仍有積極意義。
十一月,季武子卒,晉侯謂伯瑕(士文伯)曰:“吾所問日食,從矣。可常乎?”對曰:“不可。六物不同,民心不壹,事序不類,官職不則,同始異終,胡可常也?《詩》曰‘或燕燕居息,或憔悴事國’,其異終也如是。”公曰:“何謂六物?”對曰:“歲、時、日、月、星、辰,是謂也。”公曰:“多語寡人辰而莫同,何謂辰?”對曰:“日月之會是謂辰,故以配日。”(昭公七年,1296—1297頁)
杜注:一歲日月十二會,所會謂之辰。據(jù)《左傳》這里所說,在上次談話后七個月,士文伯關于天象變動的預測都應驗了,所以晉侯問他,上次問的日食問題已經(jīng)應驗,可以經(jīng)常用此法來預測嗎?士文伯回答不可,因為事物差別很大,很多事物在開始時相同,可是最終的結果卻大不一樣。他的意思似乎是說,同樣的征兆,但結果不一定相同,其中還是有人的主觀努力的作用,正如他前次所說的慎于善政。
夏四月,陳災。鄭裨灶曰:“五年陳將復封,封五十二年而遂亡。”子產(chǎn)問其故,對曰:“陳,水屬也;火,水妃也。而楚所相也。今火出而火陳,逐楚而建陳也。妃以五成,故曰五年。歲五及鶉火,而后陳卒亡,楚克有之,天之道也,故曰五十二年。”(昭公九年,1310頁)
昭公八年楚國滅陳,昭公九年陳地有火災。“火出”之火是指心宿。鄭國的裨灶是占星術家,他認為陳是屬水的,楚是屬火的,水火相配,故陳楚福禍相連。現(xiàn)在心宿出而陳地有火災,預示陳人要逐走楚人而復建陳國(復封)。他又說水火相配以五為數(shù),所以歲星五次過鶉火之后,陳就要亡了,楚國最終會滅陳。[4]值得注意的是,這里對星象的解釋,已經(jīng)有陰陽配合之數(shù)的概念。
景王問于萇弘曰:“今茲諸侯何實吉?何實兇?”對曰:“蔡兇,此蔡侯般弒其君之歲也,歲在豕韋,弗過此矣。楚將有之,然壅也。歲及大梁,蔡復,楚兇,天之道也。”(昭公十一年,1322頁)
豕韋即營宿,為二十八宿之一,亦即室宿。據(jù)杜注,十三年前木星(歲)在豕韋,蔡世子弒君,今年歲又在豕韋,故主蔡兇。“楚將有之,然壅也”,是預測楚國將占領蔡國,但終將不利于楚。等到歲在大梁之年,蔡將復國,楚國有禍。福禍周而復,這就是天道。
昭公十七年夏,發(fā)生日食:
夏六月甲戌朔,日有食之。祝史請所用幣。昭子曰:“日有食之,天子不舉,伐鼓于社;諸侯用幣于社,伐鼓于朝,禮也。”平子御之,曰:“止也。唯正月朔,慝未作,日有食之,于是乎有伐鼓、用幣,禮也。其余則否。”大史曰:“在此月也。日過分而未至,三辰有災,于是乎百官降物,君不舉,辟移時,樂奏鼓,祝用幣,史用辭。故《夏書》曰:‘辰不集于房,瞽奏鼓,嗇夫馳,庶人走’,此月朔之謂也。當夏四月,是謂孟夏。”平子弗從。(昭公十七年,1384—1385頁)
六月日食,祝史請示如何祭祀祈禳,叔孫昭子主張伐鼓用幣,認為這合乎禮制。季平子反對,認為只有正月發(fā)生日食時才伐鼓用幣,其余諸月發(fā)生日食則不必伐鼓用幣。大史說,六月即正月,日食在朔(是時日、月與地成一條直線),日光為月所蔽,應當伐鼓用幣。
再舉出幾個例子:
于子之卒也,將葬,公孫揮與裨灶晨會事焉。過伯有氏,其門上生莠。子羽曰:“其莠猶在乎?”于是歲在降婁,降婁中而旦。裨灶指之,曰:“猶可以終歲,歲不及此次也已。”及其亡也,歲在娵訾之口,其明年乃及降婁。(襄公三十年,1177—1178頁)
這件事是說,襄公十九年時,公孫卒,那一年歲(木星)在降婁,下葬時降婁在中天,天初明而日將出。當時裨灶路過伯有家,指著婁宿三星說,伯有還可以活到歲星繞一周,但活不到歲星回到降婁的時候。襄公二十九年歲在娵訾,襄公三十年七月,歲星將過娵訾,而未及降婁,伯有死。
昭公十年:
十年春王正月,有星出于婺女,鄭裨灶言于子產(chǎn)曰:“七月戊子,晉君將死。今茲歲在顓頊之虛,姜氏、任氏實守其地。居其維首,而有妖星焉,告邑姜也。邑姜,晉之妣也。天以七紀,戊子逢公以登,星斯于是乎出,吾是以譏之。”(昭公十年,1314—1315頁)
本年正月客星出現(xiàn)于女宿,鄭國的裨灶對子產(chǎn)說,七月某日,晉君將死。其理由是,今年歲星在玄枵,玄枵是齊國(姜)和薛國(任)的分野,女宿為玄枵三宿(女、虛、危)之首,現(xiàn)在遇到客星,必將告于邑姜。(古人以婺女為已嫁女,齊太公女邑姜嫁于晉,為晉唐叔之母,故認為齊的分野有客星,就必然告于邑姜。)邑姜在晉,故此天象將應在晉君;從前有個名叫逢公的人在戊子日死,有客星出現(xiàn),故晉君將死;而天以七紀,即二十八宿分布四方,每方七宿,由此推斷晉君將死于七月戊子。這顯然是一套牽強附會的講法。
[1] 梓慎、裨灶皆魯鄭之臣,史書未說二人為史官,但觀二人對天數(shù)的了解,應為史官。
[2] 《史記》天官書說:“宋鄭之疆,候在歲星。”又古人以歲星為木,木為青龍,故說“龍,宋、鄭之星也”。
[3] 杜注:“八月衛(wèi)侯卒,十一月季孫宿卒。”亦見《春秋左傳注》,1287頁。
[4] 按杜注“陳,顓頊之后,故為水屬”,“楚之先祝融為高辛氏火正,主治火事”。此處解釋可參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