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春秋時代的宗教、倫理與社會思想
- 陳來
- 2367字
- 2020-09-27 15:50:53
一 天象之辨
有學者認為中國古代的星占學主要為“軍國星占學”(而非生辰星占學),不過,這種區分對我們在本章的討論并不重要。因為軍國星占學與生辰星占學都同樣預設了星辰對社會人事的影響。分野理論的基本思想是,把天球劃分為若干天區,使天區與地上的郡國州府分別對應;根據此種對應關系,某一天區出現某種天象,即表示或預示此天區所對應的地上區域之人事有所吉兇。[1]
《周禮》春官宗伯之保章氏,職掌天象之占:
掌天星以志星辰日月之變動,以觀天下之遷,辨其吉兇,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觀妖祥。以十有二歲之相觀天下之妖祥,以五云之物辨吉兇水旱降豐荒之祲象,以十有二風察天地之和,命乖別之妖祥。
“皆有分星”,即二十八宿與地上郡國一一對應。
與占卜不同的是,春秋時代所記錄的星占事跡,全部是王室的特權。王室壟斷了有關星辰運行與政治變動的神秘關聯的探求,故星占之官與王權有特別密切的關系,當然也受到王權的極大制約。中國占星術的起源至今仍不十分清楚,《尚書·堯典》中“乃命羲和”所做的一切,雖然是所謂“天學事務”,但集中在“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基本上是依據歷法而安排人事活動。直至戰國后期,“十二紀”才明確形成,其基本思路是:在長期詳細觀察天象即日月星辰的運行與方位在一個自然年的運動變化之后,將其固定不變的運行軌跡描述出來;又將此一年中日月星辰運行的軌跡分為若干階段;然后在神話上設定,日月運行于不同階段時,即由不同的神主導之;又在政治上設定,對應于日月運行的某一階段,人們必須相應地進行某種政治活動或經濟活動(特別是農業生產活動)。如:
孟春之月,日在營室,昏參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太皞,其神句芒,其蟲鱗,其音角,律中太蔟,其數八。……是月也,以立春,先立春三日,太史謁之天子曰:某日立春,盛德在木,……乃命太史,守典奉法,司天日月星辰之行。宿離不忒,無失經紀,以初為常……(《呂氏春秋·孟春紀》)
總之,認為星辰日月的位置變動與地上人事的禍福相對應,這種看法成為王國君主與史官的共同信仰。
古代職掌天象的史官,歷史記載不少,班固曾指出:
數術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職也。史官之廢久矣,其書既不能具,雖有其書而無其人。《易》曰:“茍非其人,道不虛行。”春秋時魯有梓慎,鄭有裨灶,晉有卜偃,宋有子韋……(《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十)
這個說法中值得注意的是,“史卜”一詞中,史固可兼卜,卜則不能兼史,其中主要的分別是史可以兼羲和之官,但卜則專司卜筮。故所謂“史官”也者,羲和星辰之事為其主司之一。可以說,星象日月之辨是春秋時代史官文化的代表性體現。
《史記·天官書》:
昔之傳天數者:高辛之前,重、黎;于唐、虞,羲、和。有夏,昆吾。殷商,巫咸。周室,史佚、萇弘;于宋,子韋;鄭則裨灶;在齊,甘公;楚,唐昧;趙,尹皋;魏,石申。
由《禮記》的《祭法》可見,除天地之外,四時寒暑日月星辰及四方諸神都是祭祀的對象。《周禮》春官的三祀里面,中祀按照漢代的一種解釋即是日月星辰之祀。《大宗伯》中也明確說明“以實柴祀日月星辰”。
從祭祀文化的角度說,祭祀日月星辰與祭祀其他天神如天、帝、風、雨一樣,是以日月星辰之神所主,以祭祀的奉獻來祈求這些神靈的眷顧。另一方面,大量的人類學特別是宗教人類學記述印尼、非洲、澳洲的著作,都未提到占星術。顯然,占星術比一般所說的巫術與祭祀的文明程度為高,它要求有基本的對天象的分類、觀測、記錄,甚至要求以一定的數學知識為前提。中國古代的情形是,殷商雖有對日月星辰的祭祀,但屬于一般的自然神的祭祀崇拜;而周代至春秋則已經有了較為發達的天學星占之術。據《周禮》春官所載,當時已有若干職官與日月天象有關:
占夢。掌其歲時,觀天地之會,辨陰陽之氣,以日月星辰占六夢之吉兇。
眡祲:掌十輝之法,以觀妖祥,辨吉兇。一曰祲,二曰象,三曰鐫,四曰監,五曰暗,六曰瞢,七曰彌,八曰敘,九曰隮,十曰想。
大史。……正歲年以序事,頒之于官府及都鄙,頒告朔于邦國……
馮相氏。掌十有二歲,十有二月,十有二辰,十日,二十有八星之位,辨其敘事,以會天位,冬夏致日;春秋致月,以辨四時之敘。
保章氏:掌天星以志星辰日月之變動,以觀天下之遷,辨其吉兇。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觀妖樣。以十有二歲之相觀天下之妖祥,以五云之物辨吉兇水旱降豐荒之祲象,以十有二風察天地之和,命乖別之妖祥。
在《尚書·洪范》中,“明用稽疑”并未包括星占,這一方面固然是因為星占的占問有很大限制,不是任何時候有疑或任何疑問都可以通過星象占問;另一方面,似乎說明,周初的星占學還很不發達。
星象學的宗教特質,是屬于多神論和泛神論,與希臘神話時代反映的信仰相近。(當然不是說中國古代星象信仰與古代希臘的文化精神和宗教精神相同,更不是說在藝術與宗教想象上相同。)如果把“交感”作為巫術的核心,不論是接觸巫術還是順勢巫術,都與占星術不同。因為巫術是人的一種行為,這種行為力圖通過遠距離的作用來影響另一個對象,而不是兩個自然物之間的交感或者某種神秘的相互聯系。星象學所設定的星—地(天—人)的對應聯系,并不是巫師施行的法術。
那么,能不能說,人對于巫術的信仰還同時包含著一種更加普遍的信仰,即不僅是巫師,一切物體都處在神秘的相互聯系和相互作用之中,而星象學所認定的星—地關聯便是其中之一呢?我想不能。巫術有其確定的范圍,巫術和原始思維并不是一回事,巫術與普遍神秘聯系的世界觀也不是一回事。
然而,星占與其他占卜術數一樣,分享著卜筮實踐所預設的世界觀,這種世界觀用列維-布留爾的話來說,就是把世界看成普遍互滲聯系的所謂“前邏輯思維”。“前邏輯思維”的講法固然被后來人類學家所批評,但這種世界觀在古代的確相當普遍。
[1] 軍國星占學和生辰星占學的區分,以及此處所說分野理論,皆參看江曉原《天學真原》,遼寧教育出版社,1992年,2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