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虛無,一個時代的宿命
哈羅德·布魯姆(HaroldBloom)傾盡心力,面對當代強勢的虛無主義,而為西方正典一辯再辯。但他也無奈地承認:“一種靈知主義形式在浪漫主義傳統之中流行。”在現代語境下,布魯姆替靈知主義做了一個平實而且平易的界定:
你若是可以接受一個同死亡集中營共存的上帝,一個同精神分裂癥共存的上帝,一個同艾滋病共存的上帝,一個仍然強大萬能且不無善意的上帝,那么你就是信仰之士……反之,你若是明明知道自己同一個超絕塵寰獨處異鄉而陌生的上帝具有親近感,那么,你就一定是個靈知主義者。[1]
古典宇宙秩序崩潰,靈知主義興起。它要解決的難題,恰恰是古典宇宙學所一籌莫展的難題:“世間為何有邪惡?”“誰當為死亡的肇因?”“誰當為世間惡負責?”對這么一些根本問題的回答,使靈知主義與基督教分道揚鑣。歷史上的靈知主義五花八門,而且其典籍盡是斷簡殘篇,但它們卻有最低限度的公分母。他們相信:每一個人深心都有一點神性的火光,將他與至善合而為一。在世俗的生活之中,我們沉淪于惰性的物質現實,而對這點神性之火渾然無知,冥然不覺。那么,這么一種關于世界的觀點又如何相關于真正的基督教精神?我們能不能說,耶穌基督為了償付圣父創造這么一個不完美世界所造下的罪孽而必須自我犧牲,在十字架上死而無怨?創世之神與救贖之神,兩個神的觀念,直接源于靈知主義。這種靈知的神性,是指這個創造物質世界的邪惡之神。或許,這個邪惡之神,乃是受到猶太教和基督教雙重壓抑的“消逝的中保”(vanishing mediator),他反過來為理解猶太教和基督教之間的關系提供了線索。摩西十誡中那個嚴酷的上帝,乃是一個“騙子”,他的強大幽靈遮蔽了這么一個事實:我們正在同一個心智模糊的白癡打交道,而這個白癡將創世的工作弄得一塌糊涂。然而,盡管是以一種偷梁換柱的方式,基督教卻承認這么一個可笑的事實。因此,在人類眼里,基督舍身赴死,那是去救贖那個失敗的父親。[2]
沿著這種邏輯理路,作為基督教之異端和共謀的靈知主義提出了兩種神性:一個是無限善的上帝,但他離奇地羸弱,根本就不具備創造能力;另一個是物質世界的創造者,也就是魔鬼本身,等于就是《舊約》之中那個上帝。可感可觸的有形世界,整個就是魔鬼現象,就是邪靈的顯現。魔鬼能造物,但他是一個貧瘠的創造者。魔鬼創造了一個悲慘的宇宙,無論他如何努力,他都絕對創造不出永恒之物。這么一個殘酷的事實就坐實了邪靈的貧瘠,貧瘠的邪靈。因而,人就是一個分裂的實體,一副血肉之軀,一件邪靈之造物。邪靈無論如何都造不出屬靈的生命,所以他必求助于善的上帝。善的上帝慷慨而又慈悲,便幫助這個陰沉而又貧瘠的創世邪靈,其辦法是將靈魂吹入無生命的黏土制作而成的軀體,讓無生命的軀體活起來。然而,邪靈又引誘第一對赤身裸體的男女云雨交歡,通過促使他們墮落而徹底地成為物質的造物,從而泯滅了那么一點屬靈的火花。
在基督教的典型異教“清潔派”(Cathars)靈知主義者看來,男歡女愛都是淫蕩猥褻,生兒育女一概骯臟不堪。從對肉體的厭棄開始,靈知主義者反物質世界,進而反對整個物質宇宙。在他們看來,物質宇宙乃是那個暴戾反常而充滿怨毒的造物神的失敗之作,宇宙事變都是流產、災變和苦難。而降生到這個宇宙之中的人,自然也就一文不值,本來就不該降生,即便降生了也應該盡快歸向源始,回歸天上。既然此生此世乃是一派虛無,那就應該徹底棄絕。用海德格爾的基礎存在論專門術語來說,此生此世乃是“被拋入世”(Geworfenheit)。一個人降生于世,就是未經本人同意而被拋到這個流產的、災變的和苦難的宇宙。“我的神,我的神,為什么遺棄我?”耶穌基督在十字架上的呼喊貫徹古今,傳揚著靈知主義的悲劇情愫。被拋入世,乃是一種徹底的被遺棄狀態,一種絕對的無牽掛狀態,而這構成了人類具體的歷史處境,一種滋生虛無主義悲情的歷史處境。被拋入世者,徹底被遺棄者,就是那些靈知主義者,他們在這個粗糙不堪、邪惡縱橫、悲風滿目的世界上憶念前生,心懷神性,溘死流亡,將此生此世的一切都感受為異鄉,并奮力前行開啟向著真正故鄉的朝圣之路。
置身在邪靈所造的物質宇宙,卑微渺小的人類焦慮成疾。焦慮成疾,因而渴望聽到拯救之神的信息,人類便必須尋求一種真知,而這種真知就是奧古斯丁為整飭迷亂的宇宙和迷狂的靈魂而吁請的“自由意志”。“ 讓我們自由的是知識,即知道我們是誰?我們將成為什么?我們在哪里?我們被拋向哪里?我們去往哪里?我們何以得到拯救?什么是出生?什么是再生?”[3]克萊門(Clement of Alexander)代言的“天問”,構成了一切靈知主義救贖學說的綱領。靈知主義的致命追問,都是一些在原則上無法回答的難題,卻只有通過絕對隱喻來回答。通過一系列絕對隱喻,靈知主義者用神話重構了“邏各斯”,從而編織出粗糙的“神話教義”。通過寓意解經法索解神話教義,后代靈知主義者斷言:靈知,乃是一種與靈魂糾結且與拯救相關的真知,一種在黑暗之中尋得的光明,一種在紊亂之中造就的秩序,一種在苦難之中領納的榮耀,一種在悲慘處境之中尋求拯救的渴望。說到底,靈知是一種“覺醒”,一種涌動在臨界處境的強烈生命情感。靈知表面上好像是“沉思”,但本質上是“行動”。靈知看起來像是一道靈光乍現,但的確是一種生命主動參與拯救的“事件”。“某種類似于行動的東西,對人生在世的處境高度敏感,對人的異鄉性高度敏感,以及對人們要求擺脫這種處境的渴望高度敏感,直到最后,對創造無差異境界的需要高度敏感。”[4]靈知主義者感到宇宙迷失了方向,生命失落了重量,救贖的方向應該是和諧的秩序(kosmos)。和諧的秩序,就是異鄉人的家園。“哲學本是鄉愁,處處為家的欲求。”[5]諾瓦利斯的名句說明:靈知主義神話教義與浪漫派的神話敘事之間存在著讓人印象深刻的聯系。或者干脆說,興起于晚古,隱跡于中古,復興于早期近代,靈知主義與浪漫主義之間有著割不斷的血脈關聯。
直面深淵,逼視虛無,奮力追逐空靈的真知,構成了靈知主義神話教義與浪漫主義神話敘事的共同指向。1799年,反啟蒙的德國思想家雅可比(Friedrich Heinrich Jacobi,1743—1819)生造出“虛無主義”(Nihilismus)一語,一種充滿活力的思潮便長驅直入,如滔滔霧霾蔓延在人類現代思想的領空。以夜梟之眼觀世間劇變,雅可比窺破表象,覺察到新興的理性主義(尤其是康德的“批判哲學”)之中所蘊含的虛無進向。在一封著名的論學書簡之中,雅可比斷言費希特的觀念論必將墮落為虛無主義。問其究竟,雅可比推論說,費希特將“自我”絕對化,以“自我”設定“非我”,就是擴張主體性,以至于否定了上帝的絕對超越性。理性主義與批判哲學的不祥氛圍讓反啟蒙思想家憂心如焚,于是他針鋒相對地提出“信仰主義”(fideism),呼喚現代人歸向信仰和啟示,而糾偏虛無主義的時弊。[6]在浪漫主義的語境中之中,雅可比的“信仰主義”直接轉換為荷爾德林“面包與酒”的神話、諾瓦利斯“信仰與愛”的詩意,以及施萊爾馬赫筆下“作為對宇宙無限性之感受與直觀”的宗教經驗。尼采宣告“瘋子殺死上帝”,已經將對虛無的恐懼推至極限,而成為所謂“后現代的先驅”。這個先驅者感覺到并沉痛地宣告,統治西方文化兩千多年的基督教—柏拉圖主義信仰的超越性已經隕落,生命力枯萎,創造力枯竭。然而,浪漫主義直接就是尼采的引路人,所以可謂“后現代先驅的先驅”。超越之維隕落,首先意味著人的解放。但沒有了超越之維,剩下的就只有虛無。于是,人的解放,就是虛無的釋放。釋放虛無,不是要放縱虛無,而是要克服虛無,重建超越之維。
靈知主義和浪漫主義便行進在這條道路上,努力于這一方向上。災異之中尋超越,靈知主義和浪漫主義都是超越之維的守護神。不過浪漫主義的情形更加復雜,它以捍衛超越的方式而開啟了更加洶涌的虛無。靈知主義和浪漫主義一樣,都以對物質世界的斷念為代價而肯定超越之維。但浪漫主義作為抗爭虛無主義的一種現代方式,乃是一種反形而上學的虛無主義。拆毀永恒輪回的同一者,拆毀基督教柏拉圖主義的虛假超越理念,拆毀骯臟物質世界的造物之神,靈知主義致力尋求拯救的真知,希望在真知之上安放那種真正的超越性。[7]但浪漫主義作為一種現代反虛無主義的形式,乃是將虛無推至極限,宣告一切超越性都是虛假的超越性。正如伯林所說,浪漫主義乃是現代觀念歷史的根本轉型,“十八世紀見證了倫理和政治學中關于真理和有效性觀念的破滅”,古典世界觀的基本前提悉數被顛覆。從此,人類沒有確定的本質,而是自己創造自己;一切價值既非實體,也不是事實,都無法用命題體系來表述;一切是差異,任何東西都無法保證不同民族和不同文化和諧共存。[8]于是,一場謀殺上帝、復活諸神的世界歷史戲劇如期上演,續寫了靈知主義的戲劇腳本,延續著靈知主義的革命激情。在古典宇宙秩序和城邦社會秩序完全消失之后,靈知主義乃是一場不屬于此世的運動。[9]浪漫主義與靈知主義的這場沒有時間的遭遇,決裂了人類歷史的秩序,其目標是徹底改造人性,注神性入災異叢生的粗糙世界,建構一個烏托邦式的城邦,向詭異的造物神索回詩意的正義。
[1]Harold Bloom,Omens ofMillenium,London:Fourth Estate 1996,p.252.
[2]Slavoj?i?ek,On Belief,New York:Routledge,2001,pp.9-10.
[3] 克萊門:《西奧多托精粹》,轉引自布魯門伯格《神話研究》(上),第210頁。
[4] 布魯門伯格:《神話研究》(上),第213頁。
[5] 諾瓦利斯:《夜頌中的革命和宗教》,第133頁。
[6]參見Rudolf,Macuch, Handbook of Classical and Modern Mandaic. Berlin:De Gruyter&Co.(1965),pp.61 fn.105 ;Bret W.Davis,“The Gnostic World View:A Brief Introduction”,The Gnosis Archive.Retrieved 2009-02-12 ;Thomas Süss,“Der Nihilismus bei F.H.Jacobi”,ins.Dieter Arendt,Der Nihilismus als Phanomen der Geistesgeschichte in der wissenschaftlich Diskussion unseres Jahrhunterts(Wissenschaftlich Buchgesellschaft:Darmstadt,1974),pp.65-78。
[7] 庫利亞諾:《西方二元靈知論——歷史與神話》,張湛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4頁。
[8] 伯林:《現實感:觀念及其歷史研究》,潘榮榮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97、211頁。
[9]Eric V?gelin,The New Science of Politics,Chicago: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52,pp.150-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