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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和靈知
——一場沒有時間的遭遇

一、無神之處,鬼魅橫行

初看上去,浪漫主義(Romanticism)和靈知主義(Gnosticism,舊譯“諾斯替主義”),在時空上相距甚遠,在形式上不可比較,在義理上鮮有瓜葛。一個是一場作為現代性標志之一的詩學與文化運動,涌動于18世紀末19世紀初,仍然籠罩著當今世界的歷史地平線;一個則是來自基督教史前時代的朦朧記憶,一些差異叢生的神話教義體系,粗糙而又渾樸,即便是在它自己的時代也被普遍目為怪異的他者,備受打壓和驅逐,沒有被允許進入思想史正典的殿堂。然而,思想史本來就是由多元的觀念、情緒和象征體系復雜糾結而成的粗糙織體,在這個織體之中獲得歷史價值的元素也只能在比較之中凸顯出來,在闡釋學的循環之中再現出來。所以不妨說,靈知主義乃是理解浪漫主義的一個不可缺少的歷史視角,而浪漫主義又是把握靈知主義的一個獨特的現代參照。

在一般史家的眼里,18世紀和諧而又優雅,理性君臨萬物,堪稱啟蒙哲學家的天城。經過啟蒙洗禮和理性開示之后,心靈看似精致爽朗,絲毫不受深奧之物的誘惑,也不受怪力亂神的騷擾。然而,在藍天麗日之下,“共濟會”和“玫瑰十字會”攜帶著神話卷土重來,神秘主義大行其道,超級騙子和江湖術士大逞其能,靈媒論者和催眠術士艷幟高張,顱相學、骨相學、星相學、煉金術五花八門,驚險驚駭。意大利無業游民卡格里奧斯特羅(Count di Cagliostro,1743—1795)混入巴黎,躋身上流社會,利用煉金術親近瑪麗·安托瓦內特(MarieAntoi-nette)皇后,制造聞名遐邇的“項鏈丑聞”,宮廷一時仿佛喜劇院。浪漫主義運動前夕,1791年,歌德的《巫術大師》(Der Gross-Cophta)在魏瑪上演。這位德意志風月總舵主、詩界奧林波斯主神,還在自己的傳記文字之中一再重構這個無賴兼騙子的故事,將他的行傳同整個歐洲的劇變與歷史命運聯系在一起。于是,一則毫無神秘氣息的宮廷丑聞,竟然染上神話性質,以至于成為一項永遠的證據,表明神話現象絕不可能在原始哲人“萬物皆神”的長吁短嘆之中壽終正寢。[1]18世紀,神秘主義成為一宗時代病,到處蔓延,免疫者稀。一個表面和諧看似昭明的世紀,各種暗潮涌動。一股強大的反科學、興人欲的思潮隨之興起。思想史家伯林將這股反叛性思潮稱之為“質和量的對決”,而為浪漫主義的降臨預備了神話一般的語境。[2]

神圣絕跡,鬼魅橫行。”[3]此乃詩人諾瓦利斯(Novalis,Friedrich von Hardenberg,1772—1801)對18世紀末時代精神的診斷。語出他在浪漫同仁派對上的演說《基督世界或歐洲》,發表的時間是1799年秋天。詩人一開口就遣悲懷,憶往昔,追思人類歷史上曾經有過的光輝美妙時代。可是,他頓覺神圣枯萎,人性破碎,政體骯臟,私欲主義、民族主義、專制主義甚囂塵上,邪惡暴行蹂躪世界。人間邪惡緣何在?如何驅遣人間“惡”?此乃浪漫主義者念茲在茲的難題。詩人、自然科學家和政治思想家諾瓦利斯目力所及之處,都是不知疲倦地忙碌的庸人。他們不知疲倦地忙碌,一心要讓世界不再令人著迷。他們不知疲倦地忙碌,一心要掃蕩神圣之物在大地上的任何痕跡。神圣絕跡世間,鬼魅橫行無阻,浪漫詩人知其不可為而為地狙擊鬼魅,尋覓神圣,而將自己變成了具備拯救知識的“靈知人”。因而,不難理解,諾瓦利斯的講詞為何以回憶開始而以預言落音。他要通過復活靈知,來給基督教世界或歐洲重振秩序,恢復活力,甚至還要建立一所沒有國界的有形教會,將所有渴望神靈的靈魂納入自己的懷抱。在絕命抗爭鬼魅和不懈尋覓神性的詩人羸弱的軀體上,浪漫主義與靈知主義相遭遇,而這是一場沒有時間的遭遇。

浪漫主義與靈知主義的遭遇,讓人在一種時間張力的驅使下,返回到“柔和而又偉大的”遠古進程中。浪漫詩人感到,“ 一道神圣的面紗將遠古掩蔽起來,使凡俗人不得窺見,可是命運從源泉的緩緩流淌中造就了凡俗人的靈魂,這靈魂憑借魔鏡看見遠古在神性的美麗中[4]。“凡俗的靈魂”,通過靈知的“魔鏡”,而窺見遠古的奧秘與神性的美麗。浪漫主義的超驗性駐立于此,浪漫主義的新神話于焉復現,浪漫主義的救贖觀由此流布開來。浪漫主義和靈知主義都關注“世間惡”的難題,都把此世當作異鄉,將家園設定于彼岸。這些共同的要素讓他們互相鑒照,彼此闡明。浪漫主義指點一條避世之路,沿著這條道路走進內在,我們可能就進入了靈知的迷宮。而我們在靈知的迷宮逗留之后,帶著異樣的眼光返回到現代場景,則能更好地感受和理解浪漫主義。通過浪漫主義觀照靈知主義,我們能發現古代某些不為人知的隱秘。反之,通過靈知主義鑒照浪漫主義,我們又能理解現代某些難以覺察的虛無。而且,浪漫主義與靈知主義,不是遠親,而是血親:靈知主義以神話邏各斯對古代難題的解答轉變成了浪漫主義以詩學新神話對現代世界的質疑,反過來浪漫主義對現代世界的質疑卻印證了靈知主義問題意識的徹底性。應該說,靈知主義和浪漫主義所嘗試解決的難題,都是“原則上不可回答”的難題,都是扎根于人類生存處境之中的難題。因而,靈知主義的神話邏各斯也好,浪漫主義的詩學新神話也罷,都只不過將人類生存處境之根本問題托付給了“絕對的隱喻”而已。[5]

置身于“ 神圣絕跡,鬼魅橫行”的文化危境之中,浪漫主義聲稱要解決人類生存處境之根本問題。歷史仿佛總是重復,浪漫主義在18世紀末和19世紀所遭遇的處境,同滋生靈知主義的晚古處境幾乎沒有什么兩樣。公元2世紀的晚古,動蕩不定的地中海沿岸直至兩河流域的東方,歷史的渦流啟示了激動人心的象征意義,靈知主義的涌動幾乎使新興的基督教輪廓模糊,甚至使之處于瀕臨消逝的危機中。[6]人在宇宙之中的地位完全不可確定,因而受到了一種強大的陌生感的驅迫。“ 宇宙隨著我自己可能感受親近的內在邏各斯一起消逝了,人類借以安身立命的整體秩序消逝了。我安身立命之地現在就是一個純然粗暴的偶然。……我們的生命純屬偶然,而在這一宇宙圖景之中被剝奪了任何一種可能作為人類自我理解參照系的人類意識。”[7]“秩序消逝”(Ordnungsschwund)構成了這種生存處境的根本特征,它還不只是無家可歸、孤苦無告以及焦慮恐懼的心境。這種處境還表明,自然冷漠無情,人性分裂離散,邪惡暢行無阻,城邦機械粗暴。更為可悲且更為渺茫的是,自然、人性、邪惡、城邦都不指向任何一種目的。目的論從宇宙體系之中被一勞永逸地排除出去,一切屬人的價值都得不到任何可靠支撐。于是,宇宙邪靈化與精神的虛無化,乃是一個歷史進程的兩個方面。這一從晚古開始的悲劇性進程,籠罩著整個現時代的紀元,到浪漫主義時代臻于高潮,靈知主義的流風余韻還在現代和后現代的地平線上散播。滿天涯煙雨斷人腸。人與整個宇宙秩序的斷裂便構成了靈知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形而上共同背景。宇宙仿佛是一個寒冷而無聲地綿延的荒原,靈知主義者和浪漫主義者孤寂地走上流亡的朝圣之路。“ 一片霧靄驟然降臨——霎時斷裂了誕生的臍帶——光的束縛。”[8]這是諾瓦利斯《夜頌》之三中的名句,將詭異的靈知化作柔美的詩情。還鄉的執念和超驗的狂熱構成了浪漫主義的底色,而這一底色也深深蘊藏在靈知主義的形而上背景之中。秩序消逝,位置飄零,唯有一種自由無羈的意志霸道縱橫,從根本上否定了世間萬物及其本性,破除了事物所具有的穩定結構。[9]

于是,虛無主義便不可避免地成為西方的命運。人與整個宇宙秩序的斷裂,乃是虛無主義的根本。迷途之人在靈知的驅動下尋找家園,卻只能是向死而生,從一個虛無走向另一個虛無。虛無主義一直蟄伏在西方思想史的敘述之中,靈知主義在絕對虛無的深淵之中呼告,而浪漫主義在絕對悲劇的巔峰之上眺望。靈知主義開其端緒,而浪漫主義回望祖居,前后相續地將虛無主義彰顯出來,并升華到詩意的烏托邦境界。

[1] 對于卡格里奧斯特羅及其騙術與丑聞,布魯門伯格在神話詩學視野之中進行了分析,參見《神話研究》(上),胡繼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8—85頁。

[2] 伯林:《浪漫主義的根源》,呂梁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53頁。

[3] 諾瓦利斯的原文是“Wo keine G?tter sind,walten Gespenster”,參見諾瓦利斯:《夜頌中的革命和宗教》,林克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214頁:“諸神隱去之時,鬼神來統治。”又參見薩弗蘭斯基:《榮耀與丑聞——反思德國浪漫主義》,衛茂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41頁:“[諾瓦利斯的]這篇演講的中心思想是:無神之處,鬼怪橫行。”

[4] 諾瓦利斯:《斷片補遺》,見《夜頌中的革命和宗教》,第189頁。

[5]Hans Blumenberg,Paradigmen zur Metaphorologie,Bern,1960,Z.19:“絕對隱喻要回答……那些原則上無法回答的問題,這些問題的重要性僅僅在于,它們是無法被消除的,因為不是我們提出了它們,而是我們在人的存在根據中發現了它們。”

[6] 阿爾弗雷德·韋伯:《文化社會學視域中的文化史》,姚燕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1頁。

[7]Hans Jonas,Gnostic Religion:the Message ofthe AlienGodandthe Beginning of Christianity,Boston:Beacon Press,1963,p.323.

[8] 諾瓦利斯:《夜頌中的革命和宗教》,第34頁。

[9] 伯林:《浪漫主義的根源》,呂梁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1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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