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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浪漫的靈知
  • 胡繼華
  • 2412字
  • 2020-09-27 15:30:39

五、發現荷馬

傳說生于基俄斯(Chios)小島上的盲詩人荷馬及其創作的詩篇,開啟了希臘和歐洲文化的一脈傳統。荷馬史詩與《圣經》一起構成了希臘—猶太—基督教文化的淵源,后人進一步把荷馬的“傳說性故事”與《圣經》的歷史意識、荷馬的“神話”與《圣經》的“教義”區分開來,同等地視之為構成西方文化精神的互補要素。[1]但荷馬究竟是什么人?他是一個神圣的預言者,還是一個未開化的詩人?是一個像柏拉圖、蘇格拉底一樣充滿睿智的圣哲,還是一個粗魯野蠻、熱情狂暴、反復無常的兒童?還有,荷馬的《史詩》兩部——《伊利亞特》與《奧德賽》,不僅在時間上相隔近3個世紀,而且其風格全然不同:《伊利亞特》全篇生意蓬勃,富有戲劇性動作,而《奧德賽》以敘述為主,還描述了足智多謀、暮氣橫秋的人物。柏拉圖在《王制》(舊譯《理想國》)里斷言,荷馬賦有崇高的玄奧智慧,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說荷馬用詩來說謊,而且說得就跟真的一樣。羅馬修辭學家朗吉弩斯在其《論崇高》之中提出解決辦法是,《伊利亞特》是荷馬才華全盛時期即青年時期的作品,而《奧德賽》是荷馬晚年的作品,猶如落日,壯觀猶存但光華已逝。但這一切都是如何可能呢?如何解釋荷馬作品雄奇瑰麗的風格、荷馬思想中崇高玄奧的智慧以及荷馬史詩中對野蠻、殘酷、暴戾的呈現?

從地志學、編年史、文獻學等角度顯然無法解釋“荷馬之謎”。比如荷馬的野蠻村俗與自然情感,荷馬對野蠻的嗜好,荷馬筆下那些借酒澆愁、醉態可惡的英雄,還有那些詩句之中從野獸和野蠻事物中借來的比喻,如果依據啟蒙運動的文化理想,那簡直就是野蠻時代的印記。再如荷馬的故鄉究竟在哪里?考據學家的說法已經不下于7種,但除了能肯定荷馬是一個最早的古代作家之外,這些考據學簡直是在白費力氣。另外一些附和柏拉圖意見的哲人,憑著一廂情愿的想象,認為荷馬的偉大史詩以它的崇高而激起反響,因而他一定和柏拉圖一樣具有深邃、睿智的哲人心靈。但這種假設馬上又遭到了史詩語言的否證:君不見史詩中那些卑劣的語句、村俗的陋習、粗野的比喻、殘酷的場景以及放縱的激情么?

維柯從“詩性邏輯”去接近真正的荷馬。從形而上學的角度將荷馬看作一個民族的創建者,而這個創建者天然就是詩人。“按照詩的本性,任何人都不可能同時既是高明的詩人,又是高明的玄學家,因為玄學要把心智從各種感官方面抽開,而詩的功能卻把整個心靈沉浸到感官中去;玄學飛向共相,而詩的功能卻要深深地沉浸到殊相里去。”(821段)荷馬天生就是詩人而非玄學家,或者說充其量也只是個詩性的玄學家。詩性的邏輯同理智的邏輯斷然有別,主宰前者的是“神話”,而主宰后者的是“理性”。在“神話”之中,詩性邏輯就是想象的邏輯,想象越強大,詩性邏輯越自由,因而詩的風格也越真率、樸素和野蠻。[2]維柯對于前人論說的回答是:恰恰因為野蠻任性,荷馬史詩才夠得上史詩,荷馬才配作為一個民族的最初創建者。

作為一個民族的創建者,“荷馬純粹是一位僅存于理想中的詩人”,雖然不曾作為具體的個人在自然中存在過,但他確實“是希臘人民中的一個理想或英雄人物性格”(873段)。荷馬雖然迷失在希臘人民中,但他依然是一位詩性的歷史學家,神話故事在起源時都是真實而嚴肅的敘述,敘述著一種異教民族自我創建的詩性歷史。原始時代產生了原始的知識,它們是粗野心智的投射,在敬畏、罪惡、恐懼的基礎上通過幻想產生出“想象的共相”,塑造反復無常、暴戾兇殘的神靈形象。隨后,異教初民又創建了婚禮、喪葬之類的風俗制度,由這些風俗制度保護著人類的種族特征,形成了穩定而持久的歷史。從神的時代到英雄時代,從英雄時代到人的時代,意味著詩性智慧過渡到科學智慧,從神話過渡到邏各斯。但歷史在“遠游”之中“復歸”,文化總有一種萌芽、生長、成熟、衰敗的節奏,永恒的理想的歷史同荷馬的詩意言說后會有期。后代的一切哲學、詩學與批評,都永遠不能創造出一個可望荷馬后塵、可望荷馬項背的詩人。真正的荷馬,就是希臘政治體制或文化的創建人,是一切詩人的祖先,是一切流派的希臘哲學的源泉。最為重要的是,維柯斷定,荷馬是流傳到現在的整個異教世界的最早的歷史學家,他的兩部史詩——《伊利亞特》《奧德賽》——應該作為古希臘習俗的兩大寶庫而受到高度珍視。可是,在歷史上,荷馬史詩卻像羅馬十二銅板法一樣一度湮沒。十二銅板法被認為是由梭倫為雅典人制訂的法律,后來為羅馬人接納過去,從此拉丁部落自然法的歷史就如沉大海,湮沒無聞。同樣,荷馬史詩也被認為出自一人手筆,被歸屬于一位罕見的天才,完美的詩人為表達其崇高奧秘的智慧而炮制了這么一部杰作,從而讓希臘部落自然法的起源湮沒無聞,迷失在史詩的粗野、殘暴的場景與自然素樸的語言中。

盡管維柯對希臘文化的解釋啟發了浪漫主義的新神話和審美主義,但維柯的解釋重點不在于詩,而在于政治制度。他穿越歷史迷霧而一頭扎進杳渺無稽的古代,為的是探尋文化制度的淵源,在他那里,就是“部落自然法”的淵源。奧爾巴赫在比較了浪漫主義與維柯的取向之后指出,“浪漫的民間天才的想象產生了民間傳說和神話傳統,而維柯式的巨人和英雄的想象則產生了象征制度的神話”[3]。我們可以補充說,維柯所發現的真正的荷馬,是希臘文化的象征。荷馬作為希臘民族的創建者,必然穿越雅典繁榮與沒落的歲月,因而他像《伊利亞特》里的英雄一樣年輕率性,又像《奧德賽》里的主人翁一樣深謀遠慮,而且他的眼睛里布滿了歲月的蒼涼暮色。

[1] 參見埃里希·奧爾巴赫:《摹仿論——西方文學中所描繪的現實》,吳麟綬等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一章、第二十章。

[2]參見貝內代托·克羅齊:《美學或藝術和語言哲學》,黃文捷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35頁。克羅齊說,維柯并沒有在詩歌與歷史之間做出清晰的區分,因而將神話的本質理解為“真理呈現在異教初民面前時那種自然產生的圖景”,并且把想象看作意識的創造性模式。參見B. Croce, The Philosophy of Giambattista Vico,translated by R.G.Collingwood,New York:Russell and Russell,1913,p.281。

[3]Erich Auerbach,Vico and Aesthetic Historicism,in Gesamelte Aufsaetze zur Romantischen Philologie,Bern,1967,p.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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