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現(xiàn)代史學理論讀本
- 彭剛
- 1849字
- 2020-09-25 15:14:28
一
一個多世紀以來,許多歷史學家發(fā)現(xiàn),采用一種費邊策略來應付知識界相關領域的批評很有效用。這個策略是這樣的:當歷史學家受到社會科學家的批評,說他的方法軟弱、他的組織性隱喻生硬或者他的社會學和心理學前提含混的時候,他就回應說,歷史學從未獲得純科學的地位,它依賴分析的方法,也同樣依賴直覺的方法,因此,歷史判斷不應該根據那些僅僅適用于數學和實驗性學科的批評標準來加以評價。所有這些都意味著,歷史學是一門藝術。但是,當他受到文學藝術家的指責,說他沒有探索到人類意識的更神秘層次,不愿意運用當今的文學再現(xiàn)模式時,歷史學家就會退回來說,歷史學畢竟是一門準科學,歷史數據不可以受藝術的“自由”操縱,而且,他的敘事形式也不是一個選擇的問題,而是歷史材料本身的性質所要求的。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這一策略成功化解了人們對歷史學的批評,并使得歷史學家占據了一個處于藝術和科學之間的、從認識論上來說是中立的中間立場。因此,歷史學家有時認為,只有在歷史學中,藝術和科學才得以在和諧的綜合中相遇。根據這一觀點,歷史學家不僅要在過去和現(xiàn)在之間進行調和,而且還肩負著一個特殊的任務,那就是,把通??偸潜舜朔蛛x的兩種理解世界的方式結合在一起。
但是,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這種費邊策略已經沒有什么用處了,它原先在各種知識學科中為歷史學家贏得的那種地位已被置于危險的境地。在當代歷史學家的身上,我們感受到一種日益強烈的懷疑,懷疑這一策略阻礙了人們對20世紀文學、社會科學和哲學之重要進展的認真思考。在非歷史學家中,人們越來越認同這樣的觀點,即,歷史學家遠非像他自己聲稱的那樣是藝術與科學之間理想的仲裁者,而是二者無可挽回的敵人。簡言之,到處都存在著對歷史學家的怨恨或不滿,他一方面要求得到藝術家和科學家的特權,另一方面又拒不服從當前在藝術和科學中通行的批評標準,這使得他聲名狼藉。
對于這種不滿存在兩個普遍的原因。一個與歷史專業(yè)自身的性質有關。歷史學或許是最保守的學科。自從19世紀中葉以來,大多數歷史學家形成了一種方法論上的幼稚。起初,這種幼稚是出于好的目的:它保護歷史學家免于接受哲學中好戰(zhàn)的唯心主義和科學中同樣好戰(zhàn)的實證主義這兩種一元論解釋系統(tǒng)。但是這種對一元論解釋系統(tǒng)的懷疑已成為歷史學家中一種有條件的回應,它導致了整個專業(yè)上上下下對幾乎任何一種批判性自我分析的抵制。此外,由于歷史學已變得愈來愈職業(yè)化和專業(yè)化,普通歷史學家一味忙于探尋那些無從捉摸的文獻資料,以便在一個狹窄領域里確立權威地位,因此他們基本上沒有時間使自己了解藝術和科學這類更遙遠領域的最新發(fā)展。因此,許多歷史學家沒有意識到,自稱為藝術和科學之仲裁者的他們所預設的這兩門學科之間的根本分離,也許不再合理了。
我們再來看當前對歷史學抱有敵意的第二個普遍原因。19世紀許多歷史學家自信和自豪地占據的那個位于藝術和科學之間的所謂中立的中間立場如今已經土崩瓦解了,因為人們已經發(fā)現(xiàn),藝術陳述和科學陳述都具有共同的結構主義性質。傳統(tǒng)歷史學家假定,藝術和科學實質上是理解世界的兩種不同方式,但當代思想家大都不贊同這一假定。現(xiàn)在看來似乎很明朗的是,19世紀關于藝術和科學迥異的觀點源于浪漫主義藝術家對科學的畏懼和實證主義科學家對藝術的無知所共同造成的那種誤解。毋庸置疑,無論是浪漫主義藝術家對實證主義科學的畏懼,還是實證主義科學家對浪漫主義藝術的蔑視,在他們所出生的那個知識氛圍中都是合理的。但是,現(xiàn)代批評——主要是心理學家在研究人類綜合能力的過程中所取得的進展的結果——對藝術家表達有關世界的看法以及科學家形成有關世界的假設的運作過程有了更清楚的了解。隨著這一成果的含義日益為人們所認識,就再也沒有必要在藝術和科學之間設立一個調解者了;至少,歷史學家特別適合于充當中介者的角色這一點已不再是顯而易見的了。
因此,這一代歷史學家必須準備面對這種可能性,即,他們的職業(yè)在19世紀知識分子中所享有的那份聲望是可決定的文化力量的結果。他們必須準備接受這樣一種觀念,也就是說,如同當前人們所設想的那樣,歷史是一種歷史偶然,是一種特殊歷史境遇的產物,而且,隨著產生那種境遇的各種誤解的消逝,歷史自身可能會失去其作為自治和自證的思想方式的地位。需要這一代歷史學家去完成的最困難的任務極有可能在于:揭示歷史學科的歷史條件性,負責消解歷史學在諸學科中的自治權利,幫助把歷史學同化到一種更高級的知識探究中去,由于這種探究是以認識到藝術和科學之間的相似性而非差異性為基礎,因此嚴格說來,它既不是藝術,也不是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