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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的十年中,這種對歷史意識和歷史學家的敵意在西歐各國的知識分子中廣泛流行。到處彌漫著一種日益強烈的懷疑,即,歐洲在它過去的廢墟中狂熱地翻來找去,這與其說表達了一種對現(xiàn)在的牢固控制感,還不如說表達了一種對未來的無意識恐懼,未來太可怕了,人們不敢去思考。甚至在19世紀結束之前,偉大的歷史學家雅各布·布克哈特就已經(jīng)預見到了歐洲文化的死亡并做出了回應:擯棄學院派所實踐的那種歷史學,坦率地聲明歷史學有必要轉變成藝術,但拒絕公開簽名來為他的這種另類學說辯護。叔本華曾經(jīng)教導他,不僅傳統(tǒng)的歷史探究是無聊的,在公共場合拋頭露面也是愚蠢的。另一個偉大的叔本華式作家托馬斯·曼在其小說《布登勃洛克一家》(1901)中,把這種即將到來的墮落感歸因于一種先進的中產(chǎn)階級文化的超級意識。哈諾·布登勃洛克的審美感受力既是其資產(chǎn)階級家庭史的精美產(chǎn)物,也是它瓦解的征兆。同時,諸如柏格森和克拉格斯這類哲學家認為,歷史時間本身這個概念是疾病的根源,因為它將人們束縛在陳舊的制度、觀念和價值上。

比較之下,社會科學家對歷史學的敵意不那么明顯。比如社會學家,他們繼續(xù)探索某種方法,以便把歷史學和科學結合在一些新學科亦即所謂的“精神科學”中,這些精神科學所依照的綱領是由威廉·狄爾泰制定而后由德國的馬克斯·韋伯和法國的埃米爾·涂爾干具體實施的。另一方面,像威廉·文德爾班這樣的新康德主義者試圖把歷史學和科學區(qū)分開來,將歷史學標明為一種藝術,它即便不能提供社會變化的規(guī)律,卻也能夠對人類經(jīng)驗的總體提供一些有價值的洞見。克羅齊進一步認為,歷史是一種藝術形式,但同時也是一門主學科,它是一種足以滿足當代西方人需要的社會智慧的唯一可能的基礎。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嚴重破壞了歷史學在藝術家和社會科學家中殘存的一點聲望,因為戰(zhàn)爭似乎證實了尼采在兩代人之前曾堅持過的那種觀點。人們通常假定,歷史能夠提供某種生活的訓練,也是“通過例證進行的哲學教誨”,但令人失望的是,它幾乎沒怎么讓人們?yōu)閼?zhàn)爭的到來做好準備,也沒有教導人們在戰(zhàn)爭期間應該怎么做,而當戰(zhàn)爭結束的時候,歷史學家似乎也不能夠超脫狹隘的黨派忠誠,也不能夠用任何有意義的方式去理解戰(zhàn)爭。他們即便沒有單純地重復政府當時有關敵人犯罪意圖的口號,也往往會老調重彈,他們會說:沒有人真正想要戰(zhàn)爭;但戰(zhàn)爭“還是發(fā)生了”。

當然,情況可能完全是這樣的;但這看起來與其說是一種解釋,還不如說是一種認可,認可沒有任何的解釋是可能的,起碼對歷史學來說是這樣。對于其他學科是否也可以這么說,這并不重要。如果我們也把經(jīng)典歷史學考慮在內的話,那么,戰(zhàn)前的歷史研究已經(jīng)成為了當時人文和社會科學研究的中心;因此,在戰(zhàn)爭結束之后,歷史學成為那些不再相信人類有能力理解其處境的人們的主要攻擊對象,就是很自然的事了。保羅·瓦萊里把這種新的反歷史主義態(tài)度表達得淋漓盡致,他寫道:

歷史學是從知識的相互作用中發(fā)展出來的最危險的產(chǎn)物……歷史學試圖說明一切事物的合理性。但它恰恰什么也教導不了,因為它包含一切事物,為一切事物提供例證……上一次戰(zhàn)爭使那種深謀遠慮的自負遭受到了最致命的打擊。但這不是由于歷史知識的缺乏,真的是這樣嗎?

對于戰(zhàn)爭中更加嚴重的精神傷害,過去和未來都不能夠為當下特別的人類行動提供方向。如同德國詩人戈特弗里德·本詩中所吟:“明智之士不知/何謂變化發(fā)展/子孫后代/遠在其外。”從這種極其非歷史的世界觀中,他得出了必然的倫理結論:

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那就是,對于一個精力充沛、積極活躍的人來說,向他的同胞傳授這樣一個簡單的真理或許更具革命性,也更值得:你就是你,永遠也不會有什么不同;這現(xiàn)在是,過去是,將來也始終是你的生活。有錢的人,長命百歲;有權的人,永遠正確;有勢的人,確立正義。這就是歷史!這個歷史!面前就是現(xiàn)在;攫取它,吃掉它,然后死去。

在俄國,1917年的十月革命直接提出了新與舊的關系問題,M.O.格申森在寫給歷史學家V.I.伊萬諾夫的信中表達了一個愿望,他希望時代的暴力會在“赤裸裸的人類和赤裸裸的大地”之間帶來一種嶄新的和更富創(chuàng)造力的相互關系。他寫道:“對我來說,沐浴在遺忘河里,忘記所有的宗教和哲學體系,將是一種莫大的幸福”——簡言之,他希望擺脫歷史的重負。

這種反歷史主義態(tài)度構成了納粹主義和存在主義的基礎,而存在主義則是30年代留給我們這個時代的一筆遺產(chǎn)。斯賓格勒從很多方面說都是納粹主義的先驅,而馬爾羅則是法國存在主義公認的創(chuàng)始人。他們兩個都教導說,歷史只有在它破壞而不是建立對過去的責任的時候才是有價值的。甚至那位坦誠的人道主義者奧爾特加·加西特,也在1923年撰文表達了與他們兩個人同樣的信念,即,過去只不過是一種重負。在《現(xiàn)代主題》(1923)中,奧爾加特寫道:“我們的制度,像我們的劇院一樣,是時代錯誤。我們既沒有勇氣毅然決然地終止那些傷害生命力的過去知識的擴張,也沒有任何辦法適應它們。”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在題獻給受納粹壓迫的受害者的一部作品中,他坦言,歷史給予他的唯一教訓是,“人類是一種具有無限可塑性的實體,可以將它隨心所欲地造成任何形狀,正因為它什么也不是,除了僅僅是你‘隨便’利用的純粹潛力”。希特勒的“虛無主義革命”的基礎正是這種已知的過去和經(jīng)歷的現(xiàn)在之間毫不相關的感覺。希特勒曾在一個場合對勞施寧說:“在19世紀是真實的東西,在20世紀就不再是真實的了。”無論納粹知識分子(比如海德格爾和榮格爾)還是作為納粹敵人的法國存在主義者(比如加繆和薩特),他們在這個問題上都與希特勒的看法一致。對于這兩派的人來說,問題不是如何去研究過去,而是應不應該研究過去。

莫索爾是加繆的第一部小說《局外人》(1942)中的主人公,是一個“無辜的”殺人犯。他殺害了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這完全是一種無意義的舉動,與他日常生活中許許多多其他無謂的行為沒有什么本質的區(qū)別。正是“在歷史方面”博學的公訴人向陪審團表明,如何可以通過某種方式把構成莫索爾生存的原子事件連接在一起,從而使他為一種“罪行”“負責”,并說明他何以被定為殺人犯。莫索爾的生活被作者再現(xiàn)為一系列完全隨意的事件,但它卻被一些人編入一個自覺意圖的模式中,這些人“了解”私人感受和公共姿態(tài)所應當具有的“意義”。正是這種將一種似是而非的“意義”之網(wǎng)罩在過去上面的能力,根據(jù)加繆的說法,使得社會在莫索爾的“罪行”與對他作為殺人犯的“判決”之間做出了區(qū)分。加繆否認在各種不同的殺人行為之間存在真正的區(qū)別。只是那種由社會意識所維持的虛偽才使得社會把莫索爾的行為稱為“謀殺”,而將自己對莫索爾的判決稱為“正義”。

在《叛逆者》(1951)中,加繆又返回這個主題,認為當今時代的極權主義和無政府主義都源自一種虛無主義態(tài)度,而這種虛無主義態(tài)度又可以在西方人偏執(zhí)狂般地理解歷史的欲望中找到其根源。他寫道:“純粹的歷史思想是虛無主義的,它全身心地接受歷史的罪惡”,并把世界交付給赤裸裸的武力。接下來,他又呼應被他剛剛譴責過的尼采的觀點,將藝術置于歷史學之上,認為只有藝術才能夠把人類與已經(jīng)被人類完全疏遠了的自然重新結合在一起。因為加繆在歷史問題上的這一根本態(tài)度,詩人勒內·夏爾為他撰寫了這樣一句墓志銘:“執(zhí)著于收獲,漠然于歷史,乃吾弓之兩端。”

法國存在主義的兩位領軍人物加繆和薩特,無論他們在其他問題上存在什么分歧,都對歷史意識持一種鄙視的態(tài)度。薩特的第一部小說《惡心》(1938)中的主人公羅昆丁是一位職業(yè)歷史學家,如他自己所說,他“寫了許多文章”,但都不需要什么“天分”。羅昆丁試圖寫一部書,描寫一位被稱作羅勒本侯爵的18世紀的外交官。但是他被文獻淹沒了;文獻真是“太多”了。此外,這些文獻也缺乏完全的“穩(wěn)定性和一致性”。這倒不是說這些文獻彼此矛盾,羅昆丁只是說“它們似乎不是有關同一些人的”。然而,羅昆丁在其日記中寫道:“其他歷史學家都是根據(jù)這些同樣的信息資源工作的。他們是如何做的呢?”

答案當然在于,羅昆丁本人內心具有一種完全“穩(wěn)定性和一致性”的欠缺感。羅昆丁將自己的身體視為“沒有人性的自然”,把自己的精神生活看作一種幻覺:“在你活著的時候,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場景變換,人來人往,僅此而已。沒有什么開頭。一天,又一天,一種冗長單調的疊加,沒有節(jié)奏,也沒有道理。”羅昆丁缺乏任何的中心意識,以便在此基礎上去整理過去或者現(xiàn)在的世界。“我不具備生存的權利”,羅昆丁寫道,“我偶然來到世上,像一塊石頭、一棵植物、一個細菌一樣地生存著。我生命的觸角伸向四面八方,去尋求那無足輕重的快樂。有時,它會發(fā)出模糊的信號,但其他時候,我聽到的只是無害的嗡嗡聲”。他的朋友,那位自修者,在羅昆丁面前樹立起一個美國樂觀主義者的形象,他簡單地相信學識能夠帶來救助。他還像一個守舊的人道主義者那樣相信,“生活具有某種意義,如果我們選擇賦予它這種意義的話”。然而,羅昆丁之所以患病,恰恰就是因為他無法相信這類愚蠢的口號。對他來說,“一切事物都是無緣無故地誕生,在虛弱狀態(tài)下茍延殘喘,最后意外地死去”。薩特只需再加上戈特弗里德·本所說的“這個歷史!”這句話,就會更明確地傳達出他的第一部哲學著作《存在與虛無》(1943)中的那種反歷史主義思想傾向,這部哲學著作的創(chuàng)作是與小說《惡心》的寫作同時進行的。如果評論家們牢記這兩部著作,他們本可以對薩特的《詞語》(1964)作出更好的批評。這樣一來,他們也就不會因薩特含混不清的“懺悔”而懊惱了。他們也就懂得了薩特的這一信念,即,唯一重要的歷史是個人記住的東西,而個人只會記住那些他愿意記住的東西。薩特反對那種有關無意識的精神分析學說,堅持認為過去就是我們決定從中記住的東西;除了我們對它的有意記憶,過去不會有任何其他的存在形式。我們選擇未來,也以同樣的方式選擇過去。因此,像我們多種多樣的各自的過去一樣,歷史的過去往最好處說是一種神話,它說明我們對某種特殊將來所下的賭注是正當?shù)模顗奶幷f是一種謊言,回過頭來把我們通過選擇而已經(jīng)事實上成為的東西合理化。

我可以繼續(xù)列舉現(xiàn)代作品中反對歷史的這類例子。但是,如果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表明我的觀點,那么,我或許根本就無法成功地表明了。我的觀點是:現(xiàn)代藝術家沒有充分思考過去人們常說的歷史想象。對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說,“歷史想象”這個詞不僅包含術語上的矛盾,而且為當前人們現(xiàn)實地解決最緊迫的精神問題造成了障礙。許多現(xiàn)代藝術家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非常類似于N.O.布朗的態(tài)度,布朗把歷史視為一種“固戀”,“它使精神病患者疏遠現(xiàn)在,并將他限定在對未來之過去的無意識追尋中”。對他們來說,正如對布朗來說,歷史不僅是過去以過時的制度、觀念和價值的形式強加給現(xiàn)在的一種沉重負擔,而且也是一種看待世界的方式,它賦予這些過時的形式以華而不實的權威。簡言之,對于藝術群體中的相當一部分人來說,歷史學家似乎是一種疾病的攜帶者,這種疾病既是19世紀文明的原動力,同時也是它的一種報應。這就是為什么這么多的現(xiàn)代虛構作品試圖將西方人從歷史意識的暴政下解放出來的原因。它告訴我們,只有把人類智力從歷史感中解放出來,人們才能夠創(chuàng)造性地面對現(xiàn)在的問題。對于任何一個重視藝術觀點、不視其為純粹游戲的歷史學家來說,這顯然是意味深長的:他必須捫心自問,如何能加入這場解放運動,他的加入是否會導致歷史自身的毀滅。

歷史學家不能忽視來自整個知識群體的批評,也不能因為得到文化外行人的青睞就心安理得了。如果一門學術性學科僅僅訴諸于普通人的尊重,那么,任何一種活動都有存在的理由,無論這種活動對文明是有益還是有害。那樣的話,即使最陳腐的新聞學也有存在的理由。事實上,再進一步舉新聞學為例子,新聞學越是陳腐,它就越有機會得到普通人的青睞。任何一門學術性學科,當它失去了神秘性而開始探討那些僅僅讓普通大眾興奮的東西時,這不僅遠不能讓人舒服,而且或許還真有理由讓人擔憂了。歷史學家自稱屬于知識分子群體,而不與一般文化大眾為伍。僅此而言,歷史學家對前者的義務超過了對后者的義務。因此,如果藝術家和科學家——根據(jù)他們作為藝術家和科學家的能力而不是作為內戰(zhàn)圖書俱樂部成員的能力——發(fā)現(xiàn)歷史學家所探討的那些事實價值不高而且還可能是有害的,那么,歷史學家就該問問自己,這類指責是否具有某種現(xiàn)實的根據(jù)。

歷史學家也不能爭辯說,藝術家和科學家關于應該如何研究過去的觀點與自己無關。畢竟,歷史學家已經(jīng)習慣認為,歷史研究既不需要一種特殊的方法論,也不需要一種特別的智力資質。對于大部分歷史研究工作而言,所謂歷史學家的“培訓”也就是包括學習幾種語言,熟悉檔案館工作,完成一些固定的練習以便熟悉該領域的標準參考書和刊物。至于其他必要條件,頂多還包括有關人類事務的一般經(jīng)驗,一些邊緣領域的閱歷,自律能力和健康的體魄,僅此而已。任何人都能輕而易舉地掌握這些要求。既然如此,怎么能說只有專業(yè)歷史學家才有資格去說明人們可能就歷史記錄所提出的問題呢?又怎么能說只有他們才能夠確定對所提問題是否給出了充分的回答呢?對于整個知識群體來說,以下這一點已不再是什么自明的真理了:對過去的無利害研究——如常言所說的“為其自身”的研究——或者能使我們的人性高貴,或者能照亮我們的人性。事實上,藝術界和科學界似乎已經(jīng)達成了與此正好相反的共識。可以由此得出結論說,我們這個時代,歷史學家的重任就是在某個基礎之上重新確立歷史研究的尊嚴,使之與整個知識群體的目標和目的相一致,也就是說,改造歷史研究,使歷史學家積極加入到把現(xiàn)在從歷史的重負下解放出來的運動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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