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鑒知集:傳統文化與現代價值
- 周建波
- 11566字
- 2020-09-25 15:18:16
孟子“仁政”思想的經濟學分析
——基于委托代理的視角[1]
一、引言
關于孟子的“仁政”思想,學術界研究甚多。任繼愈1956年發表在《中國青年》雜志上的文章《孟子》,是新中國成立以后對于孟子及其仁政思想的最早的系統評價,對后來的孟子研究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認為孟子的政治主張,雖然其目的在于減輕人民的痛苦與緩和階級矛盾,卻不符合當時社會矛盾發展的必然趨勢,因而不為社會所用。王富仁教授的《孟子國家學說的邏輯構成》則反映了改革開放后學術界對孟子“仁政”思想的普遍認識。王教授認為,孟子思想學說主要講的是“為王之道”,所以孟子的思想學說主要是一種國家學說。它由四個主要部分組成:(1)政治人性論。他的性善論、“三心”論(存心論、求其放心論、盡心論)、知天正命論都是圍繞著他對政治君王的思想要求開的。(2)王道論。孟子實際上論述了三種不同的治國方針:王道政治、霸道政治、賊道政治。王道政治是孟子的政治理想。(3)仁政論。“仁政”是孟子在王政治理基礎上提出的包括內政、外交等各個方面的政治原則或政治措施。(4)“士論”(知識分子人格論)。恒心論(不動心論)、養勇論、立志論、養氣論、知言論都是圍繞知識分子自身的修養展開的。
現有的研究中,學者們圍繞孟子的“仁政”思想,從時代特點、具體內容、性質、歷史作用等方面進行了深入的研究,但其分析所用的方法、思路都基本相似,也很少提出新的研究方向。筆者認為,作為一種有深遠影響的國家管理思想,孟子的仁政思想兼顧了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的利益,認為“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無君子莫治小人,無小人莫養君子”,并為雙方的合作提出了具體的設想,這很像制度經濟學中的委托人和代理人的關系。對于委托人而言,如何在信息不對稱的情況下選擇代理人、監督代理人,以及對代理人的不當行為進行懲戒等,就成為必須思考的問題,而從委托代理角度分析孟子的經濟思想更是之前的研究沒有涉足過的領域。
本文將以《孟子》一書為基礎,參閱相關文獻,運用博弈論及委托代理理論,對孟子“仁政”思想中所要處理的君民關系進行論述,既分析百姓如何在信息不對稱的情況下選擇、監督以及懲戒君王,又分析統治者為何視孟子的仁政思想為“迂遠而闊于事情”而不愿采納,從而更清晰地展現出孟子“仁政”思想的深遠意義及其局限性。
二、孟子“仁政”思想的提出
1. 民眾與君王的“委托-代理”關系
歷代的國家統治者都宣揚君權受自“天命”,西周思想家鑒于夏桀、殷紂暴政亡國的歷史教訓,提出“天命靡常”的思想,即天命可以更換,只授予能夠敬天保民、適合做人民君王的人。《尚書·泰誓》記周武王伐紂的誓詞:“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這個思想后被概括為“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孔子在此思想基礎上創建了以仁、禮為內涵的德治學說,提出了為政者“博施于民而能濟眾”的政治理想。戰國中期的孟子在社會長期戰亂、民不聊生、天下盼望統一的情勢下,進一步構建了一個包括貴民、重民、保民、得民、富民的民本思想體系。
孟子認為,社會之所以會出現統治者,是由于民間出現了無法解決的問題,如戰爭、自然災害等,這樣才需要超越家庭、家族之上的強大政治力量介入,以幫助民眾完成他們自己無法解決的問題。《孟子·滕文公下》曰:“當堯之時,水逆行,氾濫于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書》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驅蛇龍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險阻既遠,鳥獸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
《孟子·梁惠王下》中也談到:“《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這是說,上天降生下民,為他們造作了君王,造作了師傅,惟有他們才能佑助天帝綏靖四方。換言之,君王的責任是保護人民的安全,為民眾謀幸福,“仁義”是君王素質的基本要求。
那么民眾如何擺脫委托代理中的信息不對稱,而選擇到理想的代理人呢?孟子提出了“天與民歸”的主張。“天與”指君權神授,“民歸”指民眾認可。自孔子以來,儒家選擇了遠神近民的思想路線,即作為最高統治者的“天子”是由上天選擇的,而上天選擇的人一定是得到民眾信任的、最有道德的人。“天與民歸”思想成為庶民對抗皇權的一個重要理論,當“天”子無道而導致天下離心離德的時候,民眾可以認為上天已經放棄了這個“天子”。
《孟子·萬章上》記載,“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曰:‘天與之。’‘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又說“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國,踐天子位焉。而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篡也,非天與也。太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此之謂也”。
在這里,“天與”畢竟是由“民歸”決定的,這實際上是以“民歸”代替了“天與”,以民意代替了天意,即“得人心者得天下”。具體到孟子生活的戰國中期,他認為能夠以最少的人口死亡為代價統一天下的人將為王,即“不嗜殺人者能一之”。當時戰爭不斷,各國試圖以武力統一天下。孟子雖主張天下統一,但并不認為可以用武力達到。他說,“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對于當時各國的爭霸戰爭,孟子批評說,“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在人民對于戰爭已經疲憊不堪,期盼著這種局面早日結束的情況下,孟子認為如果有一個君王能夠不發動戰爭,不嗜殺人,那么他就可以使得天下歸順。《孟子·梁惠王上》說,“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寡助之至,天下畔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又說,“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在孟子看來,君王是作為“上帝”抑或以民間百姓的“代理人”的身份出現。人民能選擇君王,人民也能廢棄君王。人民作為“委托人”,則不可更換。《孟子·盡心下》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干水溢,則變置社稷。”這是說,設立君王的目的是保護人民的利益,如果君王危害了人民的根本利益,人民可以更換君王。同樣,設立社稷祭祀土谷之神的目的是祈愿風調雨順,造福黎民,如果實現不了這個愿望,反而造成災難,這樣的社稷也應該更換。
“民貴君輕”表明,在價值上百姓高于君王。百姓的價值在于它自身就是目的,君王則是為百姓辦事的工具。正因為如此,百姓有權利選拔和罷黜君王。所以,君王必須得到百姓的擁護,并好好地運用國家政權去實現百姓的心意。
2. 信息不對稱情況下民眾對君王的約束
如何擺脫委托代理關系中的道德風險,使業已選擇的君王更好地為民眾服務呢?
孟子指出:“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這就是說,百姓是不能夠依靠地域來限制的,國家是不能夠靠地勢來保護的,天下是不能夠靠強壯的兵力去征服的,君王只有“得道”,即得民心,贏得民眾的信賴才能得天下。
孟子又說,“有人不得則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樂民之孟子不反對君王獲得安逸和快樂,但不能僅僅追求個人的安樂,要做到與民同樂。孟子告誡君王,百姓應有的快樂如果得不到保證,他們就會對君王產生不滿的情緒,這對于君王統治國家來講是很危險的。
對于沒有做到“為君之道”的君王,孟子認為他必將遭到民眾程度不同的反應。《孟子·梁惠王下》記載:“鄒與魯哄。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孟子評論說:鄒國的君王向來不關心老百姓的生活,“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
如果說此例還是民眾用“文”的方式對君王的不仁行為進行回應的話,那么當君王的不仁行為讓民眾忍無可忍時,他們就會選擇“武”的形式進行報復。齊宣王問孟子:“臣弒其君,可乎?”孟子回答說:“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在孟子看來,君如若不君,臣就可以不承認其為君。因此,他認為商朝的開創者湯討伐夏朝的暴君桀,“非富天下也,為匹夫匹婦復仇也”。周朝的開創者武王討伐商朝的暴君紂,是“救民于水火之中”。瑏瑥孟子把這種殺死無道昏君的政權轉移方式叫做“征誅”,稱這樣的戰爭為“義戰”。這說明,統治者盡管擁有權力,但百姓給他的權力定了一個極限,過了這個極限,他就要受到“征誅”的懲罰。“得乎丘民為天子”,天子之所以為天子,因為他得到百姓的擁護。如果他的行為不合“為君之道”,百姓就要對他進行“征誅”,將他廢掉。
孟子總結歷史上國家政權興廢存亡的經驗,得出了“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的結論。得民心,并不是一句口號,要靠實際行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要靠長期的實踐,正如孟子所言“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茍為不畜,終身不得”。所以,君王在提出政策之前,要從百姓的角度來考慮,認識到自己是百姓的“代理人”。而百姓知道君王所希望得到的最大的利益是民眾的歸順,所以百姓會以其歸順君王作為條件,使得盡管在信息不對稱的情況下,依然可以激勵他們所“委托”的君王,達到生活安定的目的。
三、君王的責任
——孟子“仁政”思想的具體內容
按照委托代理理論,委托人(民眾)對所期待的合格代理人(君王)的職責、行為規范是有一系列要求的,這些要求應盡可能地用詳細的文字寫進合約當中,以便代理人明確自己的職責,使得君王、百姓的利益相協調,以減弱道德風險問題。孟子從委托人(民眾)的立場出發,認為君王作為人民的“代理人”,應該以民為本,為人民謀利益,完成使“委托人”安居樂業的任務,為此他設計了一系列的對代理人(君王)的要求。具體而言,首先要解決人民的“恒產”問題;其次要減輕人民的稅務負擔,控制稅收比例;再次要招商工之民,發展經濟;最后要搞好公共資源的管理。孟子認為,只有這樣,作為“代理人”的君王才能在讓民眾滿意的基礎上,實現自己“好貨”“好色”“好樂”乃至“王天下”的利益追求,亦即利人利己。
1. 制民之產
“制民之產”是一種經濟行為,指的是以土地制度的改革來實現社會利益關系的調整。戰國時期,以集體勞作為特征的封建領主農奴制在劇烈地崩潰,一家一戶、耕織結合的小農家庭生產方式正在形成過程中。孟子順應社會生產力發展的趨勢,主張通過對農民授田,變封建領主制生產方式為小農家庭生產方式。至于授田的原則,則是“五畝之宅”“百畝之田”的“恒產”。
孟子認為,百姓有了自己的土地,溫飽問題解決后,必然努力生產,提高生活質量,并且遵紀守法。反之,百姓若“無恒產”,由于做違法事情的預期收益遠大于其最大損失,自然容易鋌而走險,這樣就會對君王的統治構成威脅,而君王為了鞏固統治,往往“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這段話反映出孟子治國思想中很重要的一個原——“與民同樂”。“(等人民)及陷于罪,然后從而刑之。是罔民也。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所以,孟子認為,“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蓄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具體辦法則是國家應通過衣食住行資料上的合理搭配,首先使人民自給自足,生活無憂,然后再輔之以學校教育的加強,這樣才能建立和諧的社會。
為了保證農民切切實實擁有“恒產”,孟子提出了“正經界”的思想。《孟子·滕文公上》記載,“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底不鈞,谷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這是說,行仁政,一定要從劃分、確定田界開始。田界不正,公(田)私(田)不分,那么以私侵公,因私廢公,以私侵私、暴污橫生的現象就會發生。
為了保證小農長久保有“恒產”,避免因天災人禍而分化,孟子提出了實行勞役地租的主張。他說,“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后敢治私事”。這是說,農民通過勞役地租的形式,將中間“公田”的收入全部上繳國家作為王公及公職人員的俸祿和國家的其他用度,國家不再向他們另行征收稅賦。
孟子比較了夏商周三代的農業稅制度,指出,“夏后氏五十而貢(定額實物地租),殷人七十而助(勞役地租),周人百畝而徹(分成實物地租),其實皆什一也”。他借用龍子的話指出,“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貢”。這是因為,一旦實行實物地租,無論是分成地租(“徹”)還是定額地租(“貢”),嚴重靠天吃飯的個體農民為了湊夠應給國家上繳的數量,自然要變賣家庭動產乃至不動產——土地,這樣就會導致小農家庭的分化,帶來社會秩序的嚴重不穩定。而實行勞役地租可保證農民不會因為天氣或其他外界原因導致的收成減少而加重對國家的負擔,這有利于農民生活的穩定和社會秩序的維持。當然,在分成地租(“徹”)和定額地租(“貢”)間,孟子傾向于分成地租(“徹”)。原因是“貢者,挍數歲之中以為常。樂歲,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兇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為民父母,使民盻然,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使老稚轉乎溝壑,惡在其為民父母也?”可見,孟子是從小農經濟穩定的立場出發來評判歷代稅收制度的優劣的。
2. 輕稅薄斂
在“恒產”問題解決后,孟子還主張輕稅薄斂,即統治者對百姓征收賦稅要有一定的限度。《孟子·盡心下》說,“有布縷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有其一,緩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離”。這是說,君王在征收賦稅時,在布帛、粟米和徭役之間,應用其中一種而緩征其他兩種。如果同時用兩種,那百姓中就會有餓死的;如果三種并用,那么父子之間也將無法相互照應了。又說,“易其田疇,薄其稅斂,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時,用之以禮,財不可勝用也”。這是說,整治好田畝,減輕賦稅,就能使百姓富裕,按時節食用,按禮儀消費,財物就用也用不完了。反之,如果賦斂過重,便會侵害百姓利益,導致百姓怨聲載道,民不聊生,這樣就會使得社會不安定,不利于君王的統治。
孟子把稅收看成一種“損有余而補不足”的調節工具。他說:“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悅,而愿藏于其市矣;關,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悅,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稅,則天下之農皆悅,而愿耕于其野矣;廛,無夫里之布,則天下之民皆悅,而愿為之氓矣。”這是說,對于商人在市場上儲存的貨物不征稅,如果出現了滯銷的情況,政府應對其進行收購,以免積壓。而關卡對于來往的客人只檢查不收稅。農民只需要耕種私田的基礎上再耕種公田,不需要交稅。對于不能出勞役的家庭,不征收雇役費。
孟子認為“欲輕之于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可以看出,他既不主張道家的完全免除賦稅,或稅率過低而不敷國家的用度,又極力反對法家的取民過度,使人民不得奉養父母,從而饑饉遍野,率獸食人。孟子主張“周公之籍”,即“什一稅”。他認為,賦稅超過民眾總收入的“什一”,就是取民過度。
3. 支持工商業的發展
孟子順應春秋戰國商品經濟發展的趨勢,將寬商惠商看作“仁政”的重要內容之一,積極倡導與支持工商業的發展。
《孟子·梁惠王下》說:“古之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這是說,工商業的作用在于互通有無,改善人民的生活質量,因此作為百姓的“代理人”的君王應大力支持和發展工商業。而當時各國統治者大都利用關卡對商人進行橫征暴斂,孟子對此表示強烈的反對。他指責說:“古之為關也,將以御暴,今之為關也,將以為暴。”他認為對商人的橫征暴斂將加重經營成本,既不利于商業的發展,更因無法為耕織結合的小農經濟提供物美價廉的鐵制生產、生活用具而阻礙農業生產的發展,最后導致整個國民經濟的蕭條。
當然,工商業發展的過程中,也會出現一些利欲熏心的人。他們壟斷市場,哄抬物價,以謀私利。孟子在呼吁大量發展工商業的同時,也提出要謹防市場上的壟斷者。他說:“古之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為賤,故從而征之。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這就是說,對欺行霸市、壟斷市場的行為,就要征收重稅,才能保證市場的正常交易,繁榮經濟。孟子認為,維持穩定的社會秩序,是統治者的基本使命,也是保持社會穩定的基本條件。
4. 公共資源的管理
孟子順應生產力發展的趨勢,主張凡是小農家庭能夠經營得好的資源統統都分下去,但對于一些不可分的資源,如山林、川澤,則應加強管理,避免出現“公地”的悲劇。他說:“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這是說,不允許用太密的漁網撈魚蝦,禁止亂砍濫伐,將有利于保護經濟、自然資源,發展社會生產,穩定社會秩序。
為了強化公共資源管理的力量,孟子反對低稅政策,認為“欲輕之于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目的就是以穩定、足量的稅收保證公共機構秩序的維持。
四、孟子“仁政”思想中所提到的君王的權利
在《孟子·梁惠王下》中有齊宣王向孟子講自己“好樂”“好色”“好貨”“好勇”等記載。從齊宣王和孟子的對答中可以看出,“代理人”的追求完全符合馬斯洛學說的精神,既有衣食住行的生理需求,也有避免亡國的安全需求,還有追求音樂、舞蹈的精神生活需求,更有開拓疆土,使他國臣服而稱王的地位、榮譽的追求。俗話說“物以稀為貴”。對統治者而言,生理需求的滿足,音樂、舞蹈等精神生活的滿足是非常容易的,在這種情況下,他們自然更追求開疆拓土,迫使他國臣服而稱王的地位、榮譽等精神生活的需求。
孟子肯定人的欲望的合理性,指出“欲貴者,人之同心也”。又說,一個人的各種欲望,既是變化的,又是長久的。“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于君則熱中。”不過,鑒于資源的有限性與人的欲望的無限性的矛盾,孟子反對只管自己不管他人的見利忘義行為,而倡導既管自己也管他人的見利思義行為。他說:“茍不志于仁,終身憂辱,以陷于死亡。”基于此,孟子認為當時各國統治者的所作所為相比于其追求目標來說,無異于緣木求魚。對于那些土地面積小、實力較弱的國家來說,統治者頻頻地發動戰爭更會對人民的生產、生活帶來極大的禍患,這不僅得不到人民的支持,反而會受到人民的唾棄。
孟子雖然認為君王作為百姓的“代理人”,應該為人民謀利益,但他也不反對在百姓安居樂業的基礎上,君王實現“好貨”“好色”“好樂”甚至“王天下”等目標追求。孟子認為,君王只有“與民同樂”,才能實現使天下歸順,從而“王天下”的目標。“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綜上,盡管君王擁有比百姓大得多的權力和信息,盡管百姓在委托-代理關系中處于劣勢,但依然可以達到委托君王治理國家、社會的目的。這是因為,君王在采取能夠達到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政策的同時,也是實現了百姓利益的最大化。
五、孟子“仁政”思想的不足
孟子的“仁政”思想在社會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以致周游列國均被待如上賓,但他的“仁政”思想卻被各國統治者視為“迂遠而闊于事情”而不予采納,這是什么原因呢?
從委托代理的觀點來看,孟子的“仁政”思想對君王的“道德風險”(MoralHazard)問題考慮比較多,設計出了文武之道的規范方案,但對現實生活中的其他“道德風險”,如作為“委托人”的民眾的道德風險問題,君王的代理人——官員的道德風險問題等很少考慮,這就使得最終的結果并沒有按照孟子所設想的那樣達到一個穩定的互利的均衡狀態。
(1)孟子的“仁政”思想雖對君王的需求和擔憂進行了分析,但對需求一面的分析比較充分,而對擔憂一面的分析則很簡略,只是籠統地說君王擔心得不到民眾的歸順。其實,君王的擔心不只這一個,諸如害怕被外部的競爭對手打敗,國破家滅;憂慮其代理人——官員隊伍損公肥私、濫用職權,等等。
首先,從當時的局勢上看,面對一個戰亂不斷、多方博弈、國家經常處于生死存亡邊緣的局面,無論他國采取什么措施,本國采取充實國庫、加強兵力都是上策,這就是各國為何實行富國強兵政策的原因。而實行薄賦斂、輕徭役的政策,將會造成一國短期內軍事實力的迅速下滑,這對各國的實力消長會產生很大的影響,甚至有亡國危險。在這種情況下,堅持以“仁政”得天下,主張各方協調使博弈結果實現帕累托最優的孟子,自然要被各國統治者譏諷為“迂遠而闊于事情”,而不肯實行了。
其次,孟子的仁政思想盡管也提到了作為“代理人”的君王的追求,如“好貨”“好色”“好樂”“好勇”及“王天下”等,但對“代理人”的痛苦、煩惱等問題甚少涉及,而這在“代理人”的利益保障中是非常重要的。
君王要承擔起對民眾的責任,諸如國防、社會治安、公共工程、教育等,就必須建立一支專業的官員隊伍,這樣在君王和官員隊伍之間也形成了委托-代理關系。正如人民擔心君王的“道德風險”一樣,君王也擔心官員的“道德風險”。孟子對君王的顯性成本——薪水支出,考慮得比較多,主張通過必要的稅收來解決,但對君王的隱性成本,即官員的“道德風險”問題則基本沒有考慮。而在春秋以降君權旁落的情況下,君王的這一憂慮是很強烈的。孟子“仁政思想”的這一重大遺漏,顯然不能讓各國君王滿意。
再次,孟子在探討統治者管理人民的手段時,更多地考慮物質手段、教育手段的作用,這無疑是正確的,對統治者也是有力的約束。但僅僅對統治者實行有效的約束是不夠的,還要給他完成崗位職責所需要的足夠的權力,包括迫不得已時的暴力懲戒。戰國初年,李悝制定了旨在保護私有財產、維護社會秩序的良性運轉的《法經》六篇,即盜、賊、網、捕、雜、具等法令,并將盜法、賊法置于頭等重要的地位,“以為王者之政,莫急于盜賊,故其律始于盜賊”,就是小農經濟的脆弱性導致社會秩序不寧,要求發揮國家暴力作用的社會現實的反映。
當然,孟子的“仁政”思想中不也不乏暴力的色彩。他曾提到過用刑罰來懲罰社會的惡勢力(當然,前提是先教后刑,反對嚴刑峻法,要求省刑罰),在問到“御人于國門之外者”時還說“是不待教而誅者也”;在談到政府應為工商業提供自由的發展環境時,也說過要對“壟斷”行為征稅,但孟子對于動用暴力手段處理迫在眉睫的各種現實社會利益沖突問題確實關注不多,既不如他之前的李悝、吳起,也不如與他同時代的商鞅。換言之,孟子提出了對代理人的很多的要求,但是在政策執行方面,又不允許代理人采取強硬手段,造成代理人職權不協調。因此孟子的理論過于理想化,在現實執行中問題多多,難怪要被各國統治者譏諷為“迂遠而闊于事情”,而不肯實行了。
(2)孟子的“仁政”思想對“委托人”——民眾的需求和擔憂分析得非常詳細、透徹,但對他們之間存在的爭奪資源的矛盾分析不夠。另外,孟子從保護小農經濟穩定的立場考慮問題,還存在對科學技術的發展對于勞動力時間成本的影響,時間的變化對于資源與人的矛盾的影響等考慮不夠的缺陷。所有這些,都影響了“仁政”思想的可操作性。
首先,孟子雖把民眾分成農工商各類,但他更多地看到了工商業發展對促進農業發展的積極作用,而對工商業對農業發展的破壞作用考慮不多。
馬克思指出,“在商業資本作為媒介,使某些不發達的公社得進行產品交換時,商業利潤就不僅會表現為侵占和欺詐,并且大部分也確實是這樣發生的”。在技術落后、信息傳播速度慢的古代社會,以買賤賣貴為特征的商人囤積居奇、哄抬物價的現象無疑更為嚴重。許行學派正是看到了商品交換中的這種不等價行為,才提出了“市賈不貳”的主張,要求依靠國家的大規模組織的力量強制統一價格。孟子對這種主張進行了嚴厲的批判,指出:“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屨小屨同賈,人豈為之哉?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偽者也,惡能治國家?”孟子對許行學派的批評確實點中了要害,但對于許行學派提出的如何處理商品經濟的發展和小農經濟穩定的矛盾并沒有提出可行的解決辦法。事實上,造成小農經濟不穩的一個重要原因正是商品經濟的發展。后者買賤賣貴的經營方式,對小農經濟的穩定確實構成了極大的破壞。面對“糴甚貴傷民,甚賤傷農。民傷則離散,農傷則國貧”的矛盾,李悝、許行學派看到了市場調節的緩慢、不可靠性,都主張依靠國家的強有力干預來解決這一矛盾。所不同的是,李悝希望封建國家采取經濟的手段,通過實行“平糴法”來解決這一矛盾,做到“使民毋傷而農益勸”。即糧食豐收、價格低時,由國家收購以提高糧價,保護農民利益;糧食歉收、價格高時,再由國家對外發售業已收購的糧食以平抑糧價,保護市民利益。許行學派則希望封建國家采取行政的手段,即實行統一價格的政策,來加以解決。其實,這正是戰國初期以來商品經濟的發展動搖小農家庭經濟穩定的社會現實的反映,也是商鞅、荀子、韓非子等提出重農抑商政策的原因。對小農經濟的穩定與商品經濟發展之間的矛盾考慮不夠,也影響了孟子“仁政”思想的可操作性。
其次,孟子從保護小農經濟穩定,避免小農經濟分化,長期保有“百畝田”“五畝宅”的恒產的立場出發,在土地制度的設計上主張國家擁有土地的所有權,農民擁有經營權,國家定期根據人口的變化向農民授田,反對土地的自由買賣;在農業稅收制度的設計上主張勞役地租,避免農民受天災人禍的影響而破產。孟子的出發點好則好矣,但忽略了科學技術的發展對勞動力時間成本的影響,忽略了時間的變化對于資源與人的矛盾的影響,因而沒法在現實生活中貫徹。
以孟子的稅收思想為例,其勞役地租主張雖有利于保護小農經濟的穩定,但有違時代發展趨勢。這是因為,鐵制農具的發明、牛耕的出現,大大提高了勞動者的生產效率,這意味著勞動者時間成本的提高,導致他們愿意選擇實物地租而不是勞役地租。《管子·乘馬》指出,自從對公有土地進行“均地分力”“與之分貨”的改革,即將國有土地分給家庭經營,并與其按一定比例對收獲物進行分成后,農民的積極性大大提高。
綜上,孟子“仁政”思想的偉大在于設計了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合作方案的框架。他既想到了統治者的需求,也想到了百姓的需求,這樣的思維正是儒家中庸之道的體現,因而才在當時和后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引發后人不斷地思考、修改和完善。孟子“仁政”思想的不足有二:一是強烈的民本色彩使其對君王的“道德風險”問題考慮比較多,而對現實生活中的其他“道德風險”,如民眾的“道德風險”問題,君王的代理人——官員的“道德風險”等考慮比較少,這就使得最終的結果并沒有按照孟子所設想的那樣達到一個穩定的互利的均衡狀態。二是強烈的民本色彩使其更注重民眾之間的統一性,而對彼此間存在的爭奪資源的矛盾分析不夠。另外,孟子更多地從保護小農經濟穩定的立場考慮問題,對科學技術的發展對勞動力時間成本的影響、時間的變化對于資源與人的矛盾的影響等考慮不夠,這也影響了“仁政”思想的可操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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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發表于《經濟學動態》2012年第1期,與劉語瀟合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