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鑒知集:傳統文化與現代價值
- 周建波
- 10472字
- 2020-09-25 15:18:16
孟子“迂遠而闊于事情”的經濟學解析[1]
講孟子“迂遠而闊于事情”,最先見之于司馬遷的《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孟軻,騶人也。受業子思之門人。道既通,游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于事情。”
所謂“迂遠而闊于事情”,是說孟子的學說雖然理想高遠,但可操作性不強,難于在社會生活中貫徹,故不被戰國統治者接受。“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天下方務于合從連衡,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孟子思想的核心是“仁政”學說。[2]他繼承了孔子“為政以德”的思想,提出了著名的“民本”“仁政”“王道”思想。他說:“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3]
為了實現平治天下的抱負,孟子和孔子一樣,周游列國、宣揚仁政,力勸當時的當權者施行仁義之道、平治國家、安定百姓。為了使各諸侯的國君能夠接受自己的政治主張,孟子極力強調施行仁政的美好前景:“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4]“猶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5]“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6]
然而孟子宏大的政治理想并沒有最終打動諸侯,以致“所如者不合”,被看作“迂遠而闊于事情”。是“仁政”思想自身存在邏輯漏洞,還是存在未考慮到的致命傷,抑或是時不我予?本文嘗試從經濟學的視角出發,為這一問題提供新的解釋思路。
一、“仁政”思想自身的不足
——對社會經濟運行過程中的矛盾沖突缺乏足夠的估計
作為一個從經濟方面入手的政策體系,孟子“仁政”思想最大的不足是對資源有限性問題缺乏充分的認識,認為土地、資金等可以克服人類技術的限制而無限地擴大,即“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7]。這種強烈的“唯制度論”色彩,使他對社會利益沖突問題過于樂觀,而沒有提出維護現實經濟秩序、解決迫在眉睫的社會問題的具體的方法,這是造成戰國統治者對孟子敬而遠之,認為其“迂遠而闊于事情”的重要原因。
比較之下,作為法家的韓非子則要現實得多。他說:“今人有五子不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孫,以人民眾而貨財寡,事力勞而供養薄,故民爭,雖倍賞累罰而不免于亂。”[8]正是由于看到了資源的有限性和人的欲望的無限性之間的尖銳的矛盾(這也正是孟子所說的“無恒產者無恒心”),韓非子才主張以嚴刑峻法的暴力手段穩定社會秩序。當然,韓非子的問題在于將這種特殊時期的矛盾普遍化。事實上,人口規模與既定資源(當時主要是土地)的關系可分為人口極端不足、人口不足、人口適度、人口過剩、人口極端過剩等多種狀態,韓非子只講其中人口過剩、人口極端過剩這兩種狀態,側重于動態的視角看問題;孟子更多地講人口極端不足、人口不足、人口適度這三種狀態,側重于靜態的視角看問題,顯然都有以偏概全的不足。
由于對特定技術狀況下的資源的有限性缺乏充分的估計,遂使得孟子的“仁政”思想存在如下缺陷:
1. 土地制度設計上的不足
孟子主張對公有土地進行改革,將土地分給農民,建立小農經濟生產方式。他的“恒產論”最核心的內容就是主張由國家實行“制民之產”,使農民能夠長期保有“百畝田”“五畝宅”的恒產,以建立社會安定的基礎,無疑這是正確的主張。孟子思想的不合理性在于:從保護小農經濟的安全性出發,反對土地的自由買賣。孟子設計的土地制度的特點是國家擁有土地的所有權,農民擁有經營權,農民實際上成了國家的佃客。這一制度在一段時間是符合生產力發展要求的,但從動態的視角看,最終一定會向私有土地制度,即農民既擁有土地的所有權,也擁有土地的經營權的方向轉變。原因是:
第一,土地既然作為“恒產”分了下去,小農就有著對它的長期的經營權: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到這個時候,已經與私人所有權沒有多少區別了。
第二,隨著人口的增多,必定出現土地資源和人口之間尖銳的矛盾,當國家無地可分的時候,只能廢止土地國有的政策,承認土地農民對土地的所有權。
第三,個體小農由于資產規模小,經常受不住天災人禍的打擊而陷于貧困。小農家庭分化現象的存在,預示著土地買賣的必然性。商鞅“除井田、廢阡陌”,承認土地的私有權,允許土地自由買賣的政策,就是這一邏輯的自然展開。
盡管孟子的土地制度思想由于缺乏動態的視角而存在不少的缺陷,但他對土地自由買賣導致小農家庭分化的擔心,到了西漢中期竟變成了活生生的社會現實。《漢書·食貨志》說:“秦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賣買。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邑有人君之尊,里有公侯之富,或耕豪民之田,見稅十五。故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9]以后,每逢王朝末世,面對土地問題非常突出的現狀,那些志在救世的政治家、思想家,如東漢的何休、仲長統,唐朝的白居易,宋朝的張載,明朝的方孝孺,清朝的黃宗羲、顏元等,就搬出孟子的“恒產”“井田”主張,把它當成解決土地兼并問題的靈丹妙藥。
2. 稅收制度設計上的不足
孟子的“恒產”思想在稅收上的表現就是薄稅斂。他系統地論述了夏、商、周三代的稅收制度——貢、助、徹,指出“助”是最好的稅收制度,“貢”是最壞的稅收制度。他說:“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助者,藉也。龍子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貢’。貢者,數歲之中以為常。樂歲,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兇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使老稚轉乎溝壑,惡在其為民父母也?”[10]
這是說,夏代以每家五十畝地為單位實行“貢”法,商代以每家七十畝地為單位而實行“助”法,西周以每家一百畝地為單位實行“徹”法。這三種稅收制度的稅率實際上都是十取一,只是“徹”指每年從收獲量中征取十分之一的稅收,相當于分成(實物)地租;“助”指把土地分成公田、私田,“公事畢,然后敢治私事”[11],指抽取農民的勞役地租;“貢”是核定幾年收成的平均數作為常度,不管豐年或災年,均要按這個常度收取田稅,相當于定額(實物)地租。
孟子認為在在農業稅收上,“助”是最好的稅收制度。原因是農民不上繳實物地租,只是在統治者的土地,即公田上提供一定的服務,無論發生何種自然災害,對農民的損害都是最小的,這有利于保護小農經濟的穩定。“貢”是最壞的稅收制度。原因是豐年,多征收一點不算暴虐,卻不多收;災年,老百姓連吃的都解決不了,卻還要按既定的常規來收取,無疑是破壞小農經濟的基礎。至于“徹”法,最大的弱點是沒有給農民提供最低限度的安全感的保證。
孟子從保護小農穩定的立場出發,提出勞役地租的主張,這是有違時代發展趨勢的。從統治者的角度看,勞務系看不見、摸不著的無形產品,其質量、程度難以考察,需要付出很大的監督成本,因而愿意選擇看得見、摸得著的實物地租。對廣大民眾來講,鐵制農具的發明、牛耕的出現,大大提高了勞動的生產效率,這意味著勞動者時間成本的提高,因而也愿意選擇實物地租。《管子·乘馬》篇指出,自從對公有土地進行“均地分力”“與之分貨”的改革,即將國有土地分給家庭經營,并與其按一定比例對收獲物進行分成后,農民的積極性大大提高,不像過去實行勞役地租時,“不告之以時而民不知,不道之以事而民不為”,而是“夜寢早起,父子兄弟不忘其功,為而不倦,民不憚勞苦”[12]。這是因為按照“與之分貨”的辦法,農民在按規定數量或比例交付統治者之后,剩余的可以全歸自己所有。由于有了剩余產品的索取權,勞動者的積極性自然大大提高。
3. 對農工商之間的矛盾考慮不足
孟子的“仁政”思想體系中,更多地看到了工商業發展對促進農業發展的積極作用,而對工商業對農業發展的破壞作用考慮不多。
許行學派認為,農民和手工業者之間的商品交換會損害農民的利益。孟子尖銳地批判了這一觀點。他說:“以粟易(交換)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這里所謂“厲”,是指交換中一方占另一方的便宜,使另一方吃虧的情況,涉及的是商品交換是否等價的問題。孟子把農民和手工業者放在完全平等的地位上來考察他們的交換活動,認為二者的交換從農民方面看是“以粟易械器”,從手工業者方面看則是“以械器易粟”,交換活動的性質對雙方完全是一樣的,因此農民和手工業者之間的商品交換誰也沒有“厲”誰,不可能對一方有利而對另一方有害。其實,孟子的觀點有失偏頗。由于市場交易雙方信息的不對稱性,在掌握信息方面占優勢的一方有動力侵犯對方,民間稱這種現象為“買的沒有賣的精”,經濟學稱之為市場失靈。
馬克思指出:“在商業資本作為媒介,使某些不發達的公社進行產品交換時,商業利潤就不僅會表現為侵占和欺詐,并且大部分也確實是這樣發生的。”[13]在技術落后、信息傳播速度很慢的古代社會,奸商囤積居奇、哄抬物價的現象無疑更為嚴重。許行學派正是看到了商品交換中的這種不等價行為,才提出了“市賈不貳”的主張,即依靠國家的大規模組織的力量強制統一價格,嚴厲打擊奸商操縱物價的不法行為。他們提出:“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國中無偽,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谷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14]孟子對這種主張進行了嚴厲的批判。他說:“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屨小屨同賈,人豈為之哉?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偽者也,惡能治國家?”[15]孟子對許行學派的批評確實點中了要害,但對于許行學派提出的問題并沒有作正面的回答,對如何處理商品經濟的發展和小農經濟穩定的矛盾,也沒有提出可行的操作辦法。事實上,造成小農經濟不穩的一個重要原因正是商品經濟的發展。后者買賤賣貴的經營方式,即在夏收、秋收時低價收購,在春夏之交的青黃不接時高價出售,對小農經濟的穩定確實構成了極大的破壞。在這一點上,許行學派的擔心不是空穴來風,盡管方法不可取,但提出的問題是發人深省的。
孟子在論述“王道之治”時,曾反復提起經濟的發達對于社會精神生活建設的意義。他說:“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門戶,求水火,無弗與者,至足矣。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16]然而,從經濟學的角度看,糧食的高產一定會導致糧價的下跌,這樣李悝所擔心的“糴甚貴傷民,甚賤傷農。民商則離散,農傷則國貧”[17]的現象就會出現。鑒于市場調節的緩慢、不完全可靠性,李悝、許行學派都主張依靠國家的強有力干預來解決這一矛盾。所不同的是,李悝希望封建國家采取經濟的手段,通過實行“平糴法”來解決這一矛盾,做到“使民毋傷而農益勸”[18]。即糧食豐收、價格低時,由國家收購以提高糧價,保護農民利益;糧食歉收、價格高時,再由國家對外發售業已收購的糧食以平抑糧價,保護市民利益。許行學派則希望封建國家采取行政的手段,即實行統一價格的政策,來加以解決。其實,這正是戰國初期以來商品經濟的發展動搖小農家庭經濟穩定的社會現實的反映,也是戰國后期的思想家,如荀子、韓非子等提出重農抑商政策的原因。對小農經濟的穩定與商品經濟發展的矛盾論述不足,構成孟子“仁政”思想體系的一個重大不足。
4. 對用強制性方法解決社會矛盾的必要性認識不夠
儒家解決社會沖突,規范人類行為的辦法是文武之道,即以文為主,不到十二萬分絕不動武,倘使不幸而動武,也要做到文中有武,盡量將負面作用降低到最低。作為孔子的后學,孟子的“仁政”思想中不乏暴力的色彩。例如,他提到過用刑罰來懲罰社會的惡勢力(當然,前提是先教后刑,反對嚴刑峻法,要求省刑罰),在問到“御人于國門之外者”時還說“是不待教而誅者也”[19];在談到政府應為工商業提供自由的發展環境時,也說過要對“龍(壟)斷”[20]行為征稅,但對資源有限性缺乏充分的估計使他甚少考慮人和人之間因爭奪資源而發生尖銳矛盾的情況,在這方面,孟子既不如他之前的李悝、吳起,也不如與他同時代的商鞅,還不如晚于他的荀子、韓非等。
其實,建立在家庭經濟基礎上的農工商各業,由于資產規模的弱小,很難頂得住天災人禍的打擊,這樣就產生了為求生存而不得不進行惡性競爭的問題,封建國家維護經濟秩序的重要性由此產生。戰國初年,李悝制定了旨在保護私有財產,維護社會秩序的良性運轉的《法經》六篇,即盜、賊、網、捕、雜、具等法令,并將盜法、賊法置于頭等重要的地位,“以為王者之政,莫急于盜賊,故其律始于盜賊”,就是小農經濟的脆弱性要求封建國家在安定社會秩序的過程中發揮巨大作用的反映。對如何處理迫在眉睫的現實社會利益沖突問題關注不多,構成了孟子“仁政”思想體系的又一重大不足。
二、“仁政”思想缺乏在當時社會中推行的動力
——對君主的激勵不足
作為一種從經濟層面入手的政策體系,“仁政”思想除了自身存在問題外,還缺乏在現實社會中推行的動力,這主要表現在對君主的激勵不足,即對統治者精神激勵、長遠利益激勵的一面論述頗詳,卻不能解決統治者迫切要求解決的“富國強兵”問題、政權安全問題、天下統一問題等,這是造成統治者對孟子敬而遠之,認為其“迂遠而闊于事情”的又一個重要原因。
1. “仁政”無法滿足各國君主當期富國強兵、解決生存問題的需要
“仁政”作為孟子的政治理想,首先表現在以實現天下統一、結束戰亂為目標,途徑就是以德服人,而非當時各國諸侯所通用的以力服人。但孟子所處的戰國中期恰是“天下方務于合從連衡,以攻伐為賢”。其時,“秦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21]。
面對這樣一個多方博弈的局面,各國爭相發展經濟,開展軍備競賽、不斷進行兼并戰爭,最終必然是“囚徒困境”的結局。在這種天下大亂、成王敗寇、各國的生存面臨威脅的情況下,諸侯國的當務之急只能是富國強兵。如果實行薄賦斂、輕徭役的王道,將意味著短期內軍事實力的迅速下滑,不消說小國,即便大國也將面臨極大的亡國風險。這樣真正受到重用的只能是那些懷揣“太公陰符之謀”,口銜“強國之術”的蘇秦、商鞅之流,而堅持“以德行”而“王”天下,主張各方協調實現集體博弈結果最優的孟子,其不受重用也就不足為怪了。
《史記·商君列傳》記載,商鞅在魏國不被梁惠王任用,聞秦孝公求賢,乃西入秦。第一次,他以“帝道”說秦孝公,但“語事良久,孝公時時睡,弗聽”;五天后,他再次求見秦孝公,以“王道”說之。這次的情形是“益愈,但未中旨”;第三次,商鞅以“霸道”說之,“公與語,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語數日不厭”。商鞅前后三次以不同的政治方略游說秦孝公,但惟有以“強國之術說君”,君才“大悅之”[22]。這一頗具戲劇性的經歷深刻地反映了當時的政治現實和諸侯的心理。
對于“仁政學說”不遇的這種結果,孟子早有認識。他說:“仁之勝不仁也,猶水勝火。今之為仁者,猶以一杯水,救一車薪之火也;不熄,則謂之水不勝火,此又與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終必亡而已矣。”[23]對于不行“王政”,僅僅憑借軍事力量取得天下的大國,孟子認為其勢必不能長久。“君不鄉道,不志于仁,而求為之強戰,是輔桀也。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雖與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24]在某種意義上,秦二世而亡是這句話最好的注腳。總之,孟子看到了各個諸侯國博弈之中集體利益最大化的策略選擇,即削減軍備、停止戰爭,但各個諸侯國之間博弈中因集體利益、個別利益對立,形成囚徒困境,造成最優結果難以實現。由此觀之,孟子并不是因為缺乏對現實的了解,才一味地銷售自己的主張的,而是“知其不可而為之”,這正是作為偉大的思想家的孟子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在混亂中看到了秩序的萌芽,并積極創造條件加以實現的反映,也是孟子的“人性善”[25]思想充滿魅力的原因所在。
2. “仁政”民貴君輕的思想對君主的統治造成威脅,構成負向激勵
雖然孟子的“仁政”思想旨在維護和鞏固新興封建地主階級的統治和國家利益,但他肯定了人民在國家中的至關重要的作用,明確提出了民貴君輕的思想。“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26]孟子認為,得失天下的關鍵在于是否得到人民的支持。“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27]。
孟子在肯定人民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暴君放伐論”。他認為,以民為貴者必須仁愛人民,對民不仁者必須予以懲治。當齊宣王以湯放桀、武王伐紂為例問“臣弒其君,可乎”時,孟子答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封矣,未聞弒君也”[28]。不僅如此,孟子也不主張臣對君的絕對的、無條件的順從,而認為當君王有害于社稷時,貴戚之卿可取而代之。“齊宣王問卿。孟子曰‘王何卿之問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卿。’王曰‘請問貴戚之卿。’曰‘君有大過則諫。反復之而不聽,則易位。’王勃然變乎色……王色定,然后請問異姓之卿。曰‘君有過則諫。反復之而不聽則去’”[29]。
對以齊宣王為代表的戰國統治者而言,孟子的“暴君放伐論”不啻是對自己的警告,可謂實施“仁政”的潛在巨大危險。孟子將君主的地位置于民和社稷之下,認為當權者應以順從民意作為為政的最高標準,國民和臣子有權在國君為政不利于臣民和社稷時推翻王位,取而代之。顯然,這是一種民本思想,在肯定統治階級利益的前提下大大限制了君權。當然,這也是一種民主思想,將民意作為決定統治權歸屬的標準。由此看來,孟子“仁政”思想的推行,對君主來說,就是一種自上而下的從專制到民主、放權讓利的政治改革,這不是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統治階級所情愿進行的,只有在極大的社會壓力下,統治階級出于鞏固政權的需要,才不得不進行這樣的改革。而從戰國時期的客觀形勢來說,只有保障和擴大君權以集中社會資源實現富國強兵的目標才是各諸侯國最重要的工作,任何削弱君權的改革在當時都是行不通的,這意味著孟子的“仁政”思想只能在:(1)大一統的封建國家建立,社會成員傾向于看長遠利益;(2)依靠暴政統一天下的舊政權被民眾推翻,由人民革命中上臺的新政權加以實施。這樣說來,孟子的“仁政”思想不被戰國統治者所接受,被視為“迂遠而闊于事情”,就不足為怪了。
三、評述
在孟子“仁政”思想的形成方面,“人性善”所導致的對于改變人的行為的樂觀態度,使孟子側重于論述如何通過“仁政”實現天下大治,這賦予了“仁政”思想遠遠高于時代的洞察力和思想價值,同時也使孟子不像韓非子那樣去研究人的欲望的無限性和資源的有限性發生尖銳矛盾的情況,這就使得“仁政”思想在某些方面不免充滿了過分樂觀的空想和不可操作性,這是戰國統治者不愿接受孟子“仁政”思想,認為其“迂遠而闊于事情”的重要原因。
孟子曰:“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30]一方面,他看到了資源的有限性對人類行為的影響,因而才致力于通過在生產方面擴大衣食之源,在消費方面確立等級分配制度等解決社會成員爭奪資源的矛盾,實現社會和諧。另一方面,他對資源有限性的堅持是不徹底的,一者他更多地采用靜態而不是動態的視角看問題,沒有認識到隨著時間的變化,人口的增多和資源有限性的矛盾的激化。二者他有強烈的“唯制度論”的色彩,對“仁政”制度下人類擴大衣食資源的能力過分充滿信心,而沒有看到技術條件對人類開發自然能力的限制,由此造成“仁政”思想本身存在諸多缺陷,這主要表現在土地制度的設計上由國家實行“制民之產”,反對土地的自由買賣;稅收制度上主張勞役地租,反對實物地租;農工商的關系上要求主張自由價格,反對國家力量的介入;等等。凡此種種,使得即使在社會的正常時期,對孟子的“仁政”思想也只能“師其意”而行,絕沒有辦法照抄照搬,更別說兵荒馬亂,只有用非常手段才能維持社會秩序的戰國時期了,這構成了戰國統治者不愿意實施孟子“仁政”思想的第一方面的負動力。
其次,孟子的仁政思想更講如何“得民心”,很少講如何“用民心”。綜觀《孟子》一書中,談論具體治國的“仁政”措施較多,而對實行“仁政”之后如何王天下,即統一天下的戰略、戰術的探討,包括軍隊的組成、訓練、獎賞以及軍事和生產、軍人和其他社會階層的關系等相對較少,這是無法滿足戰國時期致力于整軍備武、不斷進行兼并戰爭各國諸侯的需要的,構成了戰國統治者不愿意實施孟子“仁政”思想的第二方面的負動力。
最后,孟子從對夏、商、周三代歷史的研究中總結出來的“民貴君輕”“暴君放伐”等觀點,雖有利于統治者的長遠利益,但并不符合戰國時期集中君權以動員全社會資源贏得統一戰爭勝利的特殊時期的眼前需要,這構成了戰國統治者不愿意施孟子“仁政”思想的第三方面的負動力。
不過,孟子的“仁政”思想盡管沒有在當時的社會中推行,卻對后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康有為《孟子微·仁政》云:“孟子之時,雖未能行,而后儒日據省刑薄賦之義,以為民請命……皆孟子垂訓之功也。”個中原因,不外有三:
一是自秦始皇一統天下之后,統一取代分裂成為社會的常態,人們也由以前的注重眼前利益轉向注重長遠利益,這就使得主張文武之道、強調盡量以和平方式解決社會問題的“仁政”思想有了發揮作用的廣闊空間。
二是王朝更替,民眾起義對統治者的警懼作用,使他們出于追求政權長治久安的需要,能夠一定程度地克制自己,并致力于發展經濟,輕徭薄賦,竭力避免民不聊生的狀況的出現,因而有實踐“仁政”思想的強烈動力,這就是秦以后歷代統治者無不把儒家思想其中包括孟子思想作為社會管理指導思想和處理政事的理論根據的原因。
三是后世的統治者只是借鑒了孟子思想的精神,如制民之產、輕徭薄賦、民貴君輕以及謹癢序之教、養浩然正氣等,而沒有照搬其具體辦法,如井田制、完全的自由價格等,這是我們在評價孟子的“仁政”思想對后世的影響時必須要指出的。
綜上所述,孟子的偉大在于高揚人性的價值,提出了人類到達和諧社會的可能性及其途徑,其不足在于對資源的有限性缺乏充分的估計,這就使得“仁政”思想確實存在某些比較明顯的弱點,是戰國統治者沒有接受以孟子為代表的儒家卻接受了商鞅、吳起等法家的重要原因。不過孟子“仁政”思想的精神——“民貴君輕”“暴君可誅”給統治者以巨大的警策、戒懼的作用,這有利于民生的改善,社會的穩定;至于“仁政思想”的具體內容,如制民之產、輕徭薄賦、民貴君輕以及謹癢序之教、養浩然正氣等,則為統治者改善民生,維護社會穩定指明了方向,提供了發展路徑,這就是為什么被戰國統治者認為“迂遠而闊于事情”的“仁政”思想在后世發生巨大作用的原因,也是統治者對孟子前倨后恭的原因。
[1] 本文發表于《北京大學學報》2011年第4期。
[2] 關于“仁政”思想的具體內容,學術界已經做了很多的研究。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劉澤華在《先秦政治思想史》一書中所總結的五個方面,即“給民以恒產”“賦稅徭役有定制”“輕刑罰”“救濟窮人”“保護工商”,目前大多數學者都采用這一觀點,盡管語句的表達上有所不同,但都從各自的學科領域,如經濟思想史、政治思想史、哲學史等為研究孟子的仁政思想做出了貢獻。
[3] 趙岐注、孫奭疏:《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公孫丑章句上》(標點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87頁。
[4] 趙岐注、孫奭疏:《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公孫丑章句上》(標點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5頁。
[5] 趙岐注、孫奭疏:《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公孫丑章句上》(標點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7頁。
[6] 趙岐注、孫奭疏:《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公孫丑章句上》(標點本),第93頁。
[7] 趙岐注、孫奭疏:《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公孫丑章句上》(標點本),第365頁。
[8] 張覺等:《韓非子譯注·五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675頁。
[9] 班固撰:《漢書·食貨志》,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62頁。
[10] 趙岐注、孫奭疏:《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滕文公章句上》(標點本),第134—135頁。
[11] 趙岐注、孫奭疏:《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滕文公章句上》(標點本),第138頁。
[12] 劉柯、李克和:《管子譯注.乘馬》,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0頁。
[13] 卡爾·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370頁。
[14] 趙岐注、孫奭疏:《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滕文公章句上》(標點本),第149頁。
[15] 趙岐注、孫奭疏:《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滕文公章句上》(標點本),第149—150頁。
[16] 趙岐注、孫奭疏:《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盡心章句上》(標點本),第365頁。
[17] 班固撰:《漢書·食貨志》,第159頁。
[18] 班固撰:《漢書·食貨志》,第159頁。
[19] 趙岐注、孫奭疏:《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萬章章句下》(標點本),第279頁。
[20] 趙岐注、孫奭疏:《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公孫丑章句下》(標點本),第120頁。
[21] 司馬遷:《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長沙:岳麓書社2001年版,第448頁。
[22] 司馬遷:《史記·商君列傳》,第412頁。
[23] 趙岐注、孫奭疏:《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告子章句上》(標點本),第317頁。
[24] 趙岐注、孫奭疏:《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告子章句下》(標點本),第340頁。
[25] 所謂人性,是相對于動物性而言的,指人所特有的道德性。孟子把仁義禮智看作人與動物的區別,指出“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我固有之也”。又說,“人之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
[26] 趙岐注、孫奭疏:《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盡心章句下》(標點本),第387—388頁。
[27] 趙岐注、孫奭疏:《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離婁章句上》(標點本),第198頁。
[28] 趙岐注、孫奭疏:《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梁惠王章句下》(標點本),第53頁。
[29] 趙岐注、孫奭疏:《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萬章章句下》(標點本),第291—292頁。
[30] 趙岐注、孫奭疏:《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滕文公章句上》(標點本),第1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