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唐間史學的發展(修訂本)
- 胡寶國
- 2547字
- 2020-09-25 15:35:54
(一)經、史分離
《漢書·藝文志》依據西漢末劉向、劉歆父子的《七略》,把《國語》《世本》《戰國策》《太史公書》等史書都附于《春秋》經之下,史學沒有獨立的地位。但是到晉代,情況發生了變化,西晉荀勖作《中經新簿》,分書籍為四部,史學著作為獨立的一類,屬丙部,東晉李充又改定次序,將其置于乙部。《隋書·經籍志》沿用了李充的分類方法及次序,只是不用乙部之說而謂之史部。
史學著作在圖書分類上的變動不是沒有原因的。梁代阮孝緒編制《七錄》,其一為經典錄,其二為記傳錄。他解釋說:“劉氏之世,史書甚寡,附見《春秋》,誠得其例。今眾家紀傳倍于經典,猶從此志,實為蘩蕪。”[1]阮氏所說有一定的道理,從漢末至梁代,史籍數量確實大增,別開一類,勢在必行。但是在西晉,恐怕還不能這樣解釋,因為當時新的史著并不是很多。
考諸史實,經與史的區分在目錄分類以外也有反映。《三國志》卷四二《尹默傳》:
益部多貴今文而不崇章句。默知其不博,乃遠游荊州,從司馬德操、宋仲子等受古學。皆通諸經史,又專精于《左氏春秋》。
據陳壽所說,漢末荊州的學校不僅教授經學,而且也教授史學。對此,我們找不到旁證,姑置不論。但“通諸經史”一語,至少表明在陳壽生活的西晉時期,人們心目中經與史是明顯有區別的。《文選》卷四九干寶《晉紀》總論李善注引王隱《晉書》稱:“王衍不治經史,唯以莊老虛談惑眾。”王隱是兩晉之際的人,他也用了“經史”一詞,可見陳壽用語不是出自個人的習慣。“經史”在唐修《晉書》中是經常可以見到的,如盧欽“篤志經史”,邵續“博覽經史”,王珣“經史明徹”等等。[2]參諸上述晉人用語,這些記載應該是可信的。經史雙修實際上漢代就有,《后漢書》卷六四《盧植傳》載,盧植少從大儒馬融受古文經學,后在東觀“校中書五經記傳,補續《漢記》”。我們自然可以說他是“通諸經史”,可是當時人并不這樣說。有經史之實而無經史之名,這說明在東漢人的觀念中經與史的區別尚不明確。[3]西晉人開始頻頻使用“經史”一詞,意味著經與史發生了分離。
西晉以后,經與史的區分在教育上也有明確體現。《晉書》卷八八《劉殷傳》:
劉殷字長盛,新興人也……弱冠,博通經史……有子七人,五子各授一經,一子授《太史公》,一子授《漢書》,一門之內,七業俱興。
《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下:
署從事中郎裴憲、參軍傅暢、杜嘏并領經學祭酒,參軍續咸、庾景為律學祭酒,任播、崔濬為史學祭酒。
《宋書》卷九三《雷次宗傳》:
元嘉十五年,征次宗至京師,開館于雞籠山,聚徒教授,置生百余人。會稽朱膺之、潁川庾蔚之并以儒學,監總諸生。時國子學未立,上留心藝術,使丹陽尹何尚之立玄學,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立史學,司徒參軍謝元立文學,凡四學并建。
不論是在官學中或是在私學中,史學都是一個獨立的門類,由此可見,自晉以后人們對經學與史學的區別是有清楚認識的。荀勖、李充在書籍目錄上把史書從經書中分離出來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生的。阮孝緒沒有考慮到目錄以外的上述歷史變化,而僅僅從史書數量的增加來解釋目錄分類的改變,似乎還是未達一間。
“經史”一詞的出現、目錄分類的變化、教育中史學科目與經學科目的分別設置都反映出史學確實是獨立了。史學擺脫經學而獨立表明人們對經、史的認識有了變化。
從漢魏之際開始,可以明顯感到人們對歷史的興趣是越來越濃厚了。《三國志》卷四一《張裔傳》稱蜀郡張裔“博涉《史》《漢》”,卷四二《孟光傳》稱河南孟光“銳意三史”,卷六四《孫峻傳》注引《吳書》稱會稽留贊“好讀兵書及三史”。[4]吳末,右國史華核上疏道:“漢時司馬遷、班固,咸命世大才,所撰精妙,與六經俱傳。”[5]《世說新語·言語》篇載:“張茂先論《史》《漢》,靡靡可聽。”人們何以對史書如此感興趣?《三國志》卷五四《呂蒙傳》注引《江表傳》:
初,權謂蒙及蔣欽曰:“卿今并當涂掌事,宜學問以自開益。”蒙曰:“在軍中常苦多務,恐不容復讀書。”權曰:“孤豈欲卿治經為博士邪?但當令涉獵見往事耳。卿言多務孰若孤,孤少時歷《詩》《書》《禮記》《左傳》《國語》,惟不讀《易》。至統事以來,省三史、諸家兵書,自以為大有所益。如卿二人,意性朗悟,學必得之,寧當不為乎?宜急讀《孫子》《六韜》《左傳》《國語》及三史。”
《三國志》卷五九《孫登傳》:
權欲登讀《漢書》,習知近代之事,以張昭有師法,重煩勞之,乃令(張)休從昭受讀,還以授登。
孫權要呂蒙等“涉獵見往事”,“急讀”史書、兵書,以為“大有所益”,又讓孫登讀《漢書》“習知近代之事”,這些建議都與現實有關。當時的社會正處于劇烈變動之中。作為意識形態的經學,因其煩瑣、迷信、荒誕而日益喪失生命力。在思想迷失了方向的時候,從歷史中,尤其是從近代歷史中總結得失成敗的經驗教訓就成了當務之急。諸葛亮在《出師表》中說:“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后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于桓、靈也。”[6]這也是在總結近代歷史的經驗教訓。《隋書·經籍志》載,諸葛亮著有《論前漢事》一卷,大約都是此類內容。
關于史學與經學此消彼長的關系,我們還可以從西漢的歷史中得到印證。西漢之初,面對秦的驟亡,人們也在總結歷史經驗教訓,陸賈著《楚漢春秋》,賈誼寫《過秦論》,以后又有司馬遷的《史記》,但是并沒有因此出現一個史學的高潮,原因就在于經學興起了。在漢儒眼中,經學是無所不能的。對于歷史的演進,經學已經給出了答案,對于社會生活中的具體問題,漢儒也每每以經義斷事。趙翼說:“漢初法制未備,每有大事,朝臣得援經義,以折衷是非。”[7]在這種局面下,自然沒有史學的地位。《漢書·藝文志》將《史記》等史書附于《春秋》經下,在今人看來是貶低了史學,如果就當時而論,倒不如說是抬高了史學。比較兩漢,經史關系一目了然,經學盛則史學衰,經學衰則史學盛,經與史之演變軌跡大致如此。
[1] 《廣弘明集》卷三阮孝緒《七錄序》。
[2] 分見《晉書》各本傳。
[3] 《太平御覽》卷四六三引范曄《后漢書》載,孔融十二歲時與李膺“談論百家經史,應答如流,膺不能下之”。按今本范曄《后漢書》無此句。
[4] “三史”,即指《史記》《漢書》《東觀漢紀》。參閱程千帆《史通箋記》補注篇。
[5] 《三國志》卷五三《薛綜傳》。
[6] 《三國志》卷三五《諸葛亮傳》。
[7] 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二“漢時以經義斷事”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