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唐間史學的發展(修訂本)
- 胡寶國
- 3089字
- 2020-09-25 15:35:54
(二)經學對史學的影響
魏晉以后史學脫離了經學而獨立,這是一個重要的變化。不過,我們不得不注意另一方面,即經學對史學也還有很大的影響。
經學對史學的影響首先表現在史書的語言上。《三國志》卷一《武帝紀》載曹操語:“夫劉備,人杰也,今不擊,必為后患。”這句話在裴注所引孫盛《魏氏春秋》中被改為:“劉備,人杰也,將生憂寡人。”裴松之就孫盛改易文字評論道:“凡孫盛制書,多用《左氏》以易舊文,如此者非一。嗟乎,后之學者將何取信哉?且魏武方以天下勵志,而用夫差分死之言,尤非其類。”當時采用類似的文字處理方式者不止孫盛一人。劉知幾在《史通·模擬》中列舉了這方面的大量例證。比如:“譙周撰《古史考》,思欲擯抑馬《記》,師仿孔《經》。其書李斯之棄市也,乃云‘秦殺其大夫李斯’。夫以諸侯之大夫名天子之丞相,以此而擬《春秋》,所謂貌同而心異也。”又如:“干寶撰《晉紀》,至天子之葬,必云‘葬我某皇帝’。時無二君,何我之有?以此而擬《春秋》,又所謂貌同而心異也。”又如“《公羊傳》屢云‘何以書?記某事也。’此則先引《經》語,而繼以釋辭,勢使之然,非史體也。如吳均《齊春秋》,每書災變,亦曰:‘何以書?記異也。’夫事無他議,言從己出,輒自問而自答者,豈是敘事之理者邪?以此而擬《公羊》,又所謂貌同而心異也。”劉知幾對貌同心異的模擬極為反感,但對得其神似的模擬卻也不反對:“如《左傳》上言羋斟,則下曰叔牂;前稱子產,則次見國僑,其類是也。至裴子野《宋略》亦然。何者?上書桓玄,則下云敬道;后敘殷鐵,則先著景仁。以此而擬《左氏》,又所謂貌異而心同也。”最后,劉知幾概括說:“大抵作者,自魏已前,多效三史,從晉已降,喜學五經。”
經學對史學的影響除語言之外,還表現在史書的名稱與體裁上。這一時期,史書書名常常模仿經書,如袁曄著《獻帝春秋》,孔衍著《魏尚書》《漢魏春秋》,孫盛著《魏氏春秋》,習鑿齒著《漢晉春秋》,王琰著《宋春秋》,吳均著《齊春秋》,裴子野著《梁春秋》。除《魏尚書》外,這些以“春秋”命名的史書均屬編年體,顯然是對《春秋》經的模仿,至于《魏尚書》,大約是對《尚書》的模仿,模仿《春秋》遠多于模仿《尚書》,這或許是因為《春秋》原本就是史書,而《尚書》為古代文獻匯編,體裁不適宜模仿。除以春秋為名者外,如上引劉知幾所提到的干寶《晉紀》、裴子野《宋略》等書也均屬編年體。語言模擬現象基本上都是出自這些編年體史書。
晉代以后,史書中還出現了“條例”。所謂“條例”是指作者在撰寫史書之前預設的關于史書書法、史書結構的規定。這也是受經學影響而來的。《文心雕龍·史傳》稱:
按《春秋》經傳,舉例發凡,自《史》《漢》以下,莫有準的。至鄧粲《晉紀》,始立條例,又擺落漢魏,憲章殷周,雖湘川曲學,亦有心典謨。乃安國立例,乃鄧氏之規焉。
《史通·序例》:
夫史之有例,猶國之有法。國無法則上下靡定,史無例則是非莫準。昔夫子修經,始發凡例,《左氏》立傳,顯其區域。科條一辨,彪炳可觀。降及戰國,迄乎有晉,年逾五百,史不乏才,雖其體屢變,而斯文終絕。唯令升先覺,遠述丘明,重立凡例,勒成《晉紀》。鄧、孫已下,遂躡其蹤。史例中興,于斯為盛。
按劉勰所說,史書中的條例是從東晉鄧粲的《晉紀》開始的,而按劉知幾所說,則是從東晉干寶《晉紀》開始的。二人說法雖稍有不同,但都認為史書中的條例始自東晉,而且他們提到的著作都是模擬《春秋》的編年體史書。關于《春秋》經傳條例方面的書,《隋書·經籍志》記載甚多,如穎容《春秋釋例》、鄭眾《春秋左氏傳條例》、杜預《春秋釋例》、劉寔《春秋條例》、方范《春秋經例》、吳略《春秋經傳說例疑隱》、刁氏《春秋公羊例序》、何休《春秋公羊謚例》《春秋公羊傳條例》、范寧《春秋穀梁傳例》等。另有不知撰者姓名的如《春秋左氏傳條例》《春秋義例》《春秋左傳例苑》等。按此,著史設置條例顯然也是受經學影響而來的。
對于這一時期《春秋》體史書的大量出現,《隋書·經籍志》解釋道:
自史官放絕,作者相承,皆以班、馬為準。起漢獻帝,雅好典籍,以班固《漢書》文繁難省,命潁川荀悅作《春秋左傳》之體,為《漢紀》三十篇。言約而事詳,辯論多美,大行于世。至晉太康元年,汲郡人發魏襄王冢,得古竹簡書,字皆科斗……蓋魏國之史記也。其著書皆編年相次,文意大似《春秋經》。諸所記事,多與《春秋》《左氏》扶同。學者因之,以為《春秋》則古史記之正法,有所著述,多依《春秋》之體。
按此,模擬《春秋左傳》的編年體史書起自漢末的荀悅。不過《隋志》的作者似乎比較強調西晉竹書出土以后所帶來的影響。(此種看法當是來自杜預。杜預《春秋經傳后序》就出土竹書說道:“其著書文意大似春秋經,推此足見古者國史策書之常也。”)這與劉知幾所說史書“從晉已降,喜學五經”不謀而合。經學在漢代盛于晉代,何以模擬之作從晉代始?這是須要加以解釋的。
如果不局限于以《春秋》體裁著史一端,而是從更廣泛的意義上來理解模擬,則模擬還可以推得更早。《續漢書·百官志》:
故新汲令王隆作《小學漢官篇》。諸文倜說,較略不究。
案:胡廣注隆此篇,其論之注曰:“前安帝時,越騎校尉劉千秋校書東觀,好事者樊長孫與書曰:‘漢家禮儀,叔孫通等所草創,皆隨律令在理官,藏于幾閣,無記錄者,久令二代之業,暗而不彰。誠宜撰次,依擬《周禮》,定位分職,各有條序,令人無愚智,入朝不惑。君以公族元老,正丁其任,焉可以已!’劉君甚然其言,與邑子通人郎中張平子參議未定,而劉君遷為宗正、衛尉,平子為尚書郎、太史令,各務其職,未暇恤也。至順帝時,平子為侍中典校書,方作《周官解說》,乃欲以漸次述漢事,會復遷河間相,遂莫能立也。述作之功,獨不易矣。既感斯言,顧見故新汲令王文山小學為《漢官篇》,略道公卿外內之職,旁及四夷,博物條暢,多所發明,足以知舊制儀品。蓋法有成易,而道有因革,是以聊集所宜,為作詁解,各隨其下,綴續后事,令世施行,庶明闕旨,廣前后憤盈之念,增助來哲多聞之覽焉。”[1]
胡廣曾作《漢官解詁》,此段議論,是就此作的說明。文中提到“劉千秋”,王先謙《后漢書集解》引惠棟說:“劉千秋即劉珍也。《文苑傳》云珍字秋孫,疑《傳》誤。……珍與衡皆南陽人,故云邑子。”檢索《文苑傳》所載劉珍事跡,知惠棟說不誤。胡廣此段敘述十分重要,它說明有意模擬《周禮》撰述漢制已在東漢人的自覺意識之中。由此可以推論,東漢出現的《漢官》《漢官儀》一類書名正是由模擬《周官》而來。這與前述晉代眾多的模擬《春秋》之作并無區別。因此,應該說模擬是從東漢開始的。
此外,在史書的注釋與傳授方面,我們也可以看到模擬的痕跡。自東漢后期開始,對史書的注釋漸多,如延篤有《史記音義》,胡廣有《漢書解詁》,服虔有《漢書音訓》。周一良說:“這些音義注解,大約與漢儒解經相同,多重在訓詁名物方面。”[2]應該說,這也是一種模擬,是注釋方法上的模擬。前引《孫登傳》中稱張昭讀《漢書》“有師法”,《隋書·經籍志》稱:“唯《史記》《漢書》師法相傳,并有解釋。”我們知道,漢儒讀經最重師法相傳,而讀史居然也要有師法,這又是在傳授方法上對經學的模擬。
由此可知,模擬之風并非始自晉代,從東漢起,在史書的名稱、體例、注釋、傳授諸方面均已有模擬出現。在這個階段,因為還沒有形成著史的風氣,所以西晉以后的那種在語言、體裁、書名、條例上全面模擬經傳的眾多史書自然難以見到。
[1] 文中“顧見故新汲令王文山小學為《漢官篇》”一句有誤。“小學”“為”二字倒置。此句應為:“顧見故新汲令王文山為《小學漢官篇》。”
[2] 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學著作的幾個問題》,《魏晉南北朝史論集續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8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