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難易與教育新舊
——戊戌前后蒙學變革論的語文側面[1]
陸胤
清季民初中小學教育的“國文”一科淵源何在?不妨追溯學制確立以前同樣承擔著基礎教育功能的“蒙學”。晚清西學東漸,依據不同的地域、階層和教學需求,童蒙教法已呈現新舊交錯的特點。光緒己亥年(1899)前后,針對當時蒙學弊端,曾有如下一段評論:
教初學童子自七歲至十二歲者曰“訓蒙”,蒙也者,謂蒙昧不明,藉先生教訓之,以開其蒙,而使之不復蒙也。今之訓蒙者,始教之以《三字經》、《千字文》,為問《三字經》首兩句童子能解乎?繼教之以四書、五經,為問“大學之道,在明明德”二句,童子能解乎?如不能解,是蒙也;不能解而以此教之,是既不能開其蒙,而復加之以蒙也。[2]
發言者是陳榮袞,康有為的早期弟子,后來畢生致力于兒童教育,同時也被譽為近代白話文運動的先驅。在甲午(1894)、戊戌(1898)之間的維新思潮中,為了與前此單純注重“器物”的洋務模式相區分,教育變革被賦予前所未有的重要性。而“蒙學”作為初學始基,與識字率、國民教育等話題相聯系,更被認為是造就近代國民、國家的基礎。這一時期蒙學教育在言論和實踐兩方面,都已呈現出若干新變。
陳榮袞規定“蒙學”的含義:“蒙”是蒙昧不明,“訓蒙”是開啟其蒙昧的狀態,取義已接近近代西學所說的“啟蒙”(enlightenment);而批評舊式蒙學以《三字經》《千字文》、“四書”“五經”為入門教材,更是戊戌以前新學社會早就流行的論調。然而,不同于后生“打倒孔家店”的直截,清末“老新黨”的批評重點,并不在于經書義理,而往往是“載道”所用之“文”。陳榮袞反對以“四書”“五經”為入門,亦非否定“四書”“五經”,而是把經書的深奧文字看作開啟蒙昧的障礙。[3]所以,當時論者多主張在蒙學書中推行淺白文體,甚至要用切音字、白話文直譯經史。在壬寅、癸卯學制確立之前,蒙學變革論已與文字、文體的教育功能密切關聯,并滲透到這一時期業已展開的新式蒙學實踐當中。這為日后“國文”作為一門獨立新學科的成立,創造了輿論條件。
向來關于清末語文運動的考察,多是放在“國語運動”或“文學革命”的脈絡上,更關注文字、文體本身的變革,卻對其社會功能不無忽略。甲午、戊戌間的語文變革論,在危急時勢刺激下,的確有激進化的特點。但同時期涌現的各種經世文編、新學類書,仍多將“語言文字”“字學”附屬于“學校”“文教”部分,可見按照其時一般新學知識水準的理解,語言文字問題仍是教育問題的附庸。[4]文字、文體成為言論中心,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整個士林社會對文教改革、科舉興廢的關注。在“變通”這一終極目的達成之前,文字、文體不過是需要盡快習得的工具而已。戊戌前夜,維新求變的氛圍加上官定學制的空白,為民間教育論者提供了更多創造空間;各種語言文字論說也借報刊與新式學校得以鋪開,成為這一時期蒙學變革論的重要論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