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字之易難,智愚強弱所由分”
光緒二十年(1894)甲午一役敗于日本,在宣告“洋務模式”終結的同時,更沖擊到普通士子的國族自尊與學術自信。中外論者競相追究中國積弱的淵源,進而期待在“治械練兵”之外,找到變法自強的源頭。一時間,各種“本原論”喧騰于新興報章:或者論證“變法必自官制始”[5],或者主張“當以知懼知恥為本”[6],或強調須先“與外人親睦”“明泰西情勢”[7],或指出“言自強于今日,以開民智為第一義”[8],甚至“改正朔易服色”都要提升到變法根本的高度上來討論[9]。種種議論,出自不同的知識背景與言說策略,不無重疊乃至自相沖突之處。值得注意的是,現實世界的戰爭勝負甚至刺激到了語文勢力的消長,進而催生出一種將國勢積弱歸咎于漢字、古文而把強國希望寄托于文字、文體變革的論說。
早在光緒十九年(1892),居住在通商口岸廈門、信仰基督教的落第文人盧戇章就已在傳教士拼音方案啟發下,完成了“中國第一快切音新字”的設計。[10]然而,直到三年后的光緒二十一年(1895)六月,盧戇章開始在《萬國公報》上發表《變通推原說》,其變革文字的主張,才作為甲午戰敗后盛行的“本原論”的先驅,受到新學社會的重視。其時距離四月十七日光緒帝向全國軍民宣示和約不過一個月,盧戇章此論的確占據了輿論先機。
《萬國公報》分四次連載盧戇章的文字新說,英文標題亦由“A New Way of Writing Chinese Suggested”變為“On Reform of Chinese Methods of Writing”,由語言文字推進改革的論調日漸凸顯。[11]盧戇章論證切音字為“變通中國之大急務”,先指出“用切音字能使通國人讀書無一不精”,遂使國家組織“有呼應之靈,而無違背之失,斯上下一體,血脈貫通,而全體康強矣”;繼而強調日本戰勝中國的根本原因,不在船堅炮利將猛兵銳,而在于效法泰西學校、新聞紙、書庫(圖書館),“此三大政之大原,則皆出于字”;終篇則借俄國學者對東北亞文字的考證,說明蒙古、滿洲勃興亦源于使用切音字。總之,環顧世界,除了“中國十八行省及無字之生番以外,自余日月所照,霜露所墜,莫不以切音為字。是切音字為普天下萬國之公理也”。
本來是國勢競爭的成王敗寇決定了學術、文字優勝劣敗的感受,但趨新之士卻善于將此理路顛倒。于是,“美妙罕匹”的漢字反而與“生番”的“無字”相提并論,成為野蠻的象征、致禍的根源、維新的障礙。這一論斷,奠定了此后數年間新派輿論界語文論說的基調。甲午至戊戌之間,至少出現了七種切音文字方案,或參照羅馬字,或借鑒速記法,甚者自創字母。[12]其中,蘇州人沈學的《盛世元音》,由于梁啟超的揄揚而獲得較大影響,亦采取了與盧戇章相似的論調,主張方今之務“變通文字為最先”:
今日議時事者,非《周禮》復古,即西學更新,所說如異,所志則一,莫不以變通為懷。如官方、兵法、農政、商務、制造、開礦、學校。余則以變通文字為最先。文字者,智器也,載古今言語心思者也。文字之易難,智愚強弱之所由分也。[13]
沈學提出文字為“智器”的認識,視文字為“言語心思”的工具,實則含有將文字與“道”相剝離的趨向。既然僅僅是形而下的“器”,則自然有因時制宜加以取舍的必要。與文字本身的美感、精密程度、使用習慣相比,“文字之易難”,即文字能否在最短時間內成為“言語心思”的工具,從而決定國族的“強弱”、國民的“智愚”,是首先被考量的標準。
戊戌前后的語文論說在文字之外,尚有文體(文白、深淺、雅俗)、文法(語法)等諸多層面;各種語文方案的論證思路,卻大致相近。如無錫人裘廷梁等創辦白話報,提出“白話為維新之本”,“文字者,天下公用之留聲機也;文字之始,白話而已矣”,仍可視作“變通推原”及“文字智器”說的延伸。[14]只不過針對切音字無法統一方言的缺陷,裘氏強調“官音白話”的重要性,更在“漢字”之外,找到了“文言”這一新障礙物。稍后,陳榮袞主張在報章文字和訓蒙讀本中使用“淺說”,雖與裘廷梁所謂“白話”尚有一間之隔,“文言”卻是二者共同的對立面。[15]日本背景的《亞東時報》指出:“支那今日之偽,莫文字若焉。”但其所謂“文字”卻是指文章寫法。強調去除漢文“氣習”、“死語”的必要性。[16]而在諸種議論之中,最為極端者,莫過于張之洞親信錢恂提出的漢文廢止論:“中國之字不能敷用,不如廢之,專用洋文。”這一議論未形諸文字,僅見于王樹枏的轉述。[17]在日后以保守著稱的武昌張之洞幕府,前有蔡錫勇借用速記法發明“傳音快字”,后有錢恂主張廢漢字用洋文,可見當時語言文字論說可能達到的激進程度與傳播廣度。
如果從后設立場反觀,這一時期涌現的語文論說及變革方案自有“徹底”程度與致力方面(文字、文體、文法)的差別。但若回到言論現場,則其對于語言文字現象的觀察,又有大致相通的理論資源。首先,關于中西文字特性的認識,“天下雖有千百體之字,總不外像〔象〕形、切音二種”[18]。相關議論一般都會作出漢字象形、西文切音的二分,并通過“埃及等國亦用象形字”之類的比附,得出切音字先進、象形字野蠻的結論。沈學則將這一區分深化為“音”“義”的優劣:“字音勝字義,字義難載字音。”[19]盧戇章、沈學二人都有教會背景,不難設想類似判斷或者來自此前傳教士或歐洲漢學家。[20]如對晚清文教改革造成較大影響且有一定漢學修養的德國教士花之安(Ernst Faber,1839—1899),即曾先后在《教化議》(1875)、《自西徂東》(1883)等著作中指摘中國文字有“字學太繁、字部太雜、字音太紊”等缺陷。花之安認為,由于中國字音不足,“不能深入格致窮理之學”,加之中國文字象形,則不能借用拉丁、希臘文的科學字匯;于是提出“夾音”即漢字注音法,不僅補文字不足,且有厘正方言的功效。[21]而在更早成書的《泰西學校》(1873)中,花之安更介紹了漢字為“板文”(孤立語)、土耳其語為“膠漆之話”(黏著語)、歐洲“亞利士”(雅利安)語源為“新結列”(印度)等比較語言學的新知識,在晚清士人當中不無反響。[22]又如光緒十九年(1893)四月,《萬國公報》刊出《西士論中國語言文字》一文,實際上是譯述倫敦國王學院漢學教師都戈拉斯(Robert K. Douglas,1838—1913)介紹中國語言文字特性的兩次講座。那兩次講座將漢語與作為歐洲語言源頭的“梵言”作對比,認為“梵言變化多端,華言雖有變換,然不多于印度。是中國人之語言猶近于古初孩童語言之式也”,亦即傳達了印歐語言優越論的信息。關于漢字,則指出:“中國文字當與巴比倫、埃及二國文援引較比。……三國文字之初創,俱以象形為始。”[23]事實上,將漢字類比于古埃及文字,晚明來華的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早有此論[24];晚清人的域外游記中,更多見將二者相比附的段落。郭嵩燾的《使西記程》就提到,看到埃及古文字拓本后,“乃知文字之始,不越象形、會意。麥西始制之文字,與中國正同。中國正文行而六書之意隱;西洋二十六字母立,但知有諧聲,而象形、會意之學亡矣”[25]。這些片斷的譯介或評述,都有可能進入后來語文論者的視野,造成切音、象形兩相對立的文字觀。
不容忽視,除了批評中國語言文字幼稚、缺陷的議論,傳教士方面亦不無回護中國經書及文字價值的言說。如主持蘇州博習書院(Buffington Institute)的美國教士潘慎文(A.P. Parker,1850—1924)即認為:“中國人為了受教育,他必須懂得本國的語言和文學,迄今發現唯一學習語言和文學的途徑是通過認真學習經書。”[26]傳教士在引進西方新論的同時,難免要迎合中國士林社會的一般認知,其言論具有多歧性;論者能從中吸取片段認知,卻未必能找到一套足以完整援用的話語。[27]而在憑借傳教士途徑接觸新學的士人那里,諸如“先學華文,后學西文,乃可以有利無弊”[28]、“致遠之道,以聲為便;然合音為字,其音不備,牽強為多,不如中國文字之美備”[29]等調停中西文字的議論,在甲午以前影響頗廣。光緒十九年(1893)春,上海格致書院以“中西及各國文字語言之異同”為題征集課藝,傅蘭雅(John Fryer,1839—1928)、王韜等評卷人看重的“超等”之作,仍多停留于羅列“異同”的層次,甚至堅持“六體兼備”的華文較“僅知協聲”的西文更勝一籌。[30]
那么,到了甲午戰后,新派輿論的中西文字比較論,如何一變而為涇渭分明的揚西抑中?其對漢字、“文言”的激烈批評,不全是語文觀念的自然發展,或許更應歸結于時勢的刺激,以及隨之而來教育視野的開拓。明治時期日本“言文合一”的便利體現于教育,在盧戇章、沈學、裘廷梁、陳榮袞等人文字中皆有涉及,正可視作清末語文變革論說的另一系話語資源。關于日本通過假名實現“語言文字合二為一”,較完整的描述當屬黃遵憲的《日本國志》與《日本雜事詩》;但其影響的鋪開,卻是在甲午戰敗于日本以后。黃遵憲通過日文當中假名與漢字的區隔,發現語言、文字發展的不平衡性;特別是“外史氏曰”一段按語提出“語言與文字離,則通文者少;語言與文字合,則通文者多”的判斷,將語言、文字的分合與識字率即啟蒙教育的問題相結合,大大拓展了清末語言文字論者的論述空間。黃遵憲提及“泰西論者”關于中國文字最古、最難的論斷,自然仍是在傳教士、漢學家觀念的延長線上;突出“數歲小兒,學語之后,能讀假字,即能看小說、作家書”等言文一致的實效,亦為切音文字優越論提供了現實論據。但細讀之下,不難發現黃遵憲的言說重點,實有從“文字”向“文體”的微妙轉移:不獨采用切音文字是“言文合一”的途徑,即便如中國“小說家言,更有直用方言,以筆之于書者”,同樣也是“語言文字幾幾復合”的佳境。此種“適用于今,通行于俗”的文體追求,為戊戌時期的“白話”“淺說”論的展開提供了論據。[31]
黃遵憲的著作,在甲午戰后憑借康有為、梁啟超等的推介而廣為傳播。梁啟超在光緒二十二年(1896)為沈學《盛世元音》所作序言中,即以黃遵憲的“言文合一論”統攝盧戇章、蔡錫勇、沈學以下的切音字方案。《日本國志》關于漢字難學的一段描述,亦借梁啟超此文的轉引而廣為流傳:“漢字多有一字而兼數音者,則審音也難;有一音而具數字者,則擇字也難;有一字而具數十撇畫者,則識字也又難。”只是,黃遵憲原文所說的“審音”“擇字”之難,本就日文當中漢字音、訓紛歧的狀況而言,與中國人的漢字使用并不相干。[32]然而,在梁啟超的轉引中,原文的“漢字”被換為“中國文字”,并繼以“華民識字之希,毋亦以此乎”的議論,仿佛“一字數音”“一音數字”亦是“華民”識字的困難。[33]時人引用或化用此段議論,多轉手自梁啟超,遂造成日本明治時代盛行的日文漢字批判論被原封不動地移植到漢字使用原理完全不同的中國。[34]這種將外族人學習漢字、漢文的困難直接搬用作“漢字難學”論據的辦法,不無忽視中國語言文字自身使用原理、學習環境與教育傳統的偏頗,是清末語文論說當中普遍存在的問題。
梁啟超《沈氏音書序》還提到康有為“屬其女公子”編纂音母,而與康、梁接近的曾廣鈞、汪康年等也都有志于此。康有為《大同書》曾提出“創制簡易新文”的設想,史家據此將他視作切音文字的先驅。[35]實則由于康有為倒填了成書年月,毋寧將其設想看作對戊戌時期切音字實踐的事后回應更為妥當。[36]但《大同書》當中“全球語言文字皆當同,不得有異言異文”的說法,也并非毫無自家心得。目前能確定康有為作于光緒十一年(1885)以前的《教學通議》中,即有《言語》一篇,斷言“古者惟重言語,其言語皆有定體,有定名。……凡以言語為用,必有定名,天下同一,而后可行”,已強調言語“天下同一”的必要。[37]后來論者多想象上古言文合一[38],康有為此篇早已提出:“自秦漢以后,言語廢而文章盛。”康氏對于言語、文章的分化,有三個層次的認識:首先是文體的分歧,即“詩賦與詞曲不同,散文與駢文不同,散文與書牘不同,公牘與書札不同,民間通用文字又與士人之文、官中之牘不同,是謂文與文不同”;其次才是后來語文論說重視的“言與文不同,學人與常人言不同”;最后則為南北方言的分歧。尤其重要的是,此時康有為已意識到語言統一與國勢強弱的關系,并引印度語言分化而弱亡、客家人不失本音而“橫行編戶間”為反、正兩方面的例子。而在書寫文字方面,亦強調必須有定式、定名:“百凡文體皆從定式”,“一切名號斷從今式”。戊戌時期的語文論注重文字、文體的變革,在“國語”概念輸入之前,語言文字的統一作為論題尚未十分顯豁。[39]而康有為則不僅提到言與文的合一,更要求文體、方言的統一。惜其早年的語文論說為政論聲光所掩,并未產生多大影響。
《教學通議·言語》篇雖然提示了上古“言語文章無別”的想象,卻未必茍同在當下以俗語入文。周旋于士大夫圈子的康有為,自然懂得“學士大夫朝廟壇席相周旋,又尚雅焉……之、乎、者、矣、焉、哉等字,后世以為文章之助辭,古人以為言語之助辭,不如后世這、個、怎、地、底之滿口鄙言也”[40]。作《筆記》,亦批評宋儒語錄多用白話,是“龍蛇雜蚯蚓,鄙俗之極”[41]。此后對于俗語的認識有所改變,但若聯系長興里、桂林、萬木草堂講學之強調“文章源流”[42],以及弟子梁啟超肯定切音字實用性的同時亦不廢對“美觀而不適用”之“文”的追求,似可推論:出自科舉正途并曾混跡士大夫上層的康、梁,與教會學校或新式學堂出身的語言文字論者,視野仍有差別。然而,即便是出自西學背景的切音文字支持者,其對漢文漢字的態度仍較復雜:盧戇章批駁漢字繁難野蠻,同時卻說“切音字大益于輔翼昌明漢字之風化”[43];沈學則在追求“天下公字”的同時,又竊恐“中國風氣一變,勞逸之心生,利弊之見明。……如此則富強未得,中國之方音滅矣,中國之文字廢矣”,于是主張“漢文處今日,有不得不變之勢,又有不能遽變之情”。[44]倒是裘廷梁、陳榮袞等白話論者,其對“文言”的批評不涉及文字存廢,反而較放得開。[45]此類激進之中的調和,當然可能是出于言說策略。但不容否認的是,清末討論語言文字的前途,從一開始就包含有論者自身的知識背景和文化認同在內。戊戌時期的語文論者在其間有所徘徊,論理之外更有教育實際的考慮。
對于戊戌前夜既追求從速變革,又不愿盡棄文字、文學教養的趨新士人而言,更容易接受的論調,可能并非價值上的優劣判定,而是教法上的難易比較。亦即在承認中國文字優點前提下,引進在啟蒙教育方面比較易行的西文、切音字或白話、淺說,作為進入西學堂奧的捷徑。熟知中國士大夫心理的李提摩太(Richard Timothy,1845—1919),正是從這一“務實”的角度,對中西文字難易進行考量:
中國文詞之富麗,字畫之精工,遠勝他國。惟其富麗精工,故習之也難。士人十年窗下,苦費鉆研,始能成就。即學成之士,偶或荒棄,亦必強半遺忘。學者務乘年富力強之際,專意研求,而于他實事無暇講求矣。至于洋文,雖亦不易學,究不若華文之久需時日。[46]
李提摩太此論本為“己丑(1889)、庚寅(1890)”間為天津《時報》所作,但其發揮影響卻亦是在甲午年(1894)收入《時事新論》以后。其中關于學習“中國文詞”耗時過多將導致其他“實事”無暇講求的議論,也就特別能適合甲午戰后崇實學、求速變的急迫氛圍。光緒二十一年(1895),鄭觀應重厘《盛世危言》為十四卷本,新插入《華人宜通西文說》一文,即頗采用李提摩太《宜習西文說》的論點乃至措辭。鄭觀應同樣強調“中國之文字精深富麗,恐他國無有能及者矣”,但隨即便指出華文、西文在教育實效上的分別:“西國童子不過讀書數年,而已能觀淺近之書,又能運筆作書信、論說等;我中國茍非絕頂聰穎子弟,未見有讀書數年而即能作書信論說者也。可知中西人非智愚之有殊,實文字有難易也。”[47]漢字漢文“精深富麗”的優點,并不與其施之教育的費時費力相矛盾。[48]
同年夏,盧戇章的《變通推原論》發表于《萬國公報》,編者在文末“附志”中采取了與李提摩太、鄭觀應極為相似的論調:“中國人識字讀書,極宜求一簡便之法,以期童子入塾后四五年內,即可通曉文義,俾得騰出暇日,多求有用諸學。”[49]換言之,“識字讀書”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獲得西學知識的手段,更是需要盡快跨越的階段。盧戇章本論則指出切音字的優勢在于能縮短讀書年限,并質問:“倘吾國專以漢字漢文設立學校,讀白文者幾何年?由白文而讀注解者幾何年?學習法帖、典故、字句者,又當幾何年?而帖式、書啟、詩賦、文章無論矣。是四書五經學習未完,女已及笄,男須為農工商賈矣。讀本國之書,尚且不暇,焉有余力兼習他國語言文字、富國強兵等書也哉?”[50]戊戌以前的切音字方案,多有參照速記法(shorthand)成字者,實際上也是這種求速、求便心理的反映。沈學認為中國士人“非誠讀十三經不得聰明,非十余年工夫不可。人生可用者有幾次十年?因是讀書者少,融洽今古橫覽中外者更少”[51]。而在文體論方面,裘廷梁總結“白話”八項便益,其一曰“省日力”,其三曰“免枉讀”,其五曰“便幼學”,亦均是從教育實際著眼。[52]語言文字論者的批評對象,在漢字、“文言”的背后,已然隱含著以經訓、文字為中心的傳統蒙學。
類似的觀念,亦見于馬建忠的《文通》。光緒二十四年(1898)成書的《馬氏文通》固然開辟了國人自編語法學,在學術史上自成體系;但其問世伊始,卻是針對“華文”在“西文”對照下的教育難題:“余觀泰西童子入學,循序而進,未及志學之年,而觀書為文,無不明習。而后視其性之所近,肆力于數度、格致、法律、性理諸學,而專精焉。故其國無不學之人,而人各學有用之學。……華文經籍,雖亦有規矩隱庽其中,特無有為之比擬而揭示之。遂使結繩而后,積四千余載之智慧材力,無不一一消磨于所以載道、所以明理之文,而道無由載,理不暇明。”[53]也就是說,引進西洋語法學的框架,本意絕不是讓學者消磨于語法研究本身,而是引進一套可以速成的“規矩”,以求盡快進入學習“有用之學”的階段。
有意味的是,馬建忠的上述立場,是借用傳統的“文”“道”離合話語引出的。在《文通》的“后序”當中,馬建忠設擬有人質問:方今《馬關條約》初成,上下交困,而環伺之國六七,瓜分危機岌岌,正是應該膜拜西學、芻狗文字之時;方此時而研究文法,豈非不識時務?馬氏的回答是:
天下無一非道,而文以載之;人心莫不有理,而文以明之。然文以載道而非道,文以明理而非理。文者,所以循是而至于所止,而非所止也。故君子學以致其道。[54]
此中將“文”與“道”“理”二者相對立,看似迂腐,實則應時。“循是而至于所止,而非所止也”的論斷,充分表征了在甲午、戊戌之間內憂外患的局勢之下,包括文字、文體、文法、文章等層面在內“文”的手段性與工具性。在甲午、戊戌之間的維新氛圍下,輿論界群趨“語言文字”的話題,表面上看是重視“字學”,實則著眼在跨越語文障礙之后所能達到的“實事”“有用之學”,亦即馬建忠所謂“道”。因而問題的關鍵,正是“如何求一簡便之法”。無論是切音字、白話、淺說,還是通過“文法”引進的詞類劃分、句法規則等,最終決定其去留的,并不在于變革本身的“徹底”程度,而要看能否在教育實踐中達到速成讀書能力之目的。語文論者多同時帶有改革教育的主張,而作為此時期趨新輿論另一焦點的“學校”,正是讓“文字”有可能對“國勢”發揮決定性作用的主要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