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只言片語來自寫作
- 陳東東
- 2061字
- 2020-09-25 15:51:47
十二碎筆
1 死后的詩人
很有可能,甚至該肯定,對于別人,你會是一個死后的詩人。就像《經集》宣言的那樣:“猶如蛇蛻去衰老的皮”,你的裸露沒有止境,完成了過分華麗的一生。惟當你死后,身體被收獲,被鷹和獵人剖開又烹食,你細小的骨節才于夜半被一口口吐盡。——骨節在星下放出毫光,骨節才是你真實的詩篇。
2 仿佛一堵墻
仿佛一堵墻,沒有人能既站在這邊又斜靠著那一面。——我向一些人展示詩篇,卻讓另一些人(他們一點兒也不了解我寫作的性質)出入我的個人生活。不存在騎墻者,這兩種人是互相匿而不見的。但并非詩篇與個人生活匿而不見。墻沒有分隔自身,它周圍的世界也是同一個世界。
3 寫作
長窗。光。寂寞的書桌。紙張反映出比戶外更加明凈(也更加虛空)的晴天,一隊飛鳥裁開又渡過。要么是梅季,雨絲纖弱,燈盞點亮了更多的晦暗。在幻境里,燙金的書籍泛黃,舊時代的馬蹄踏彎空氣。這樣我面前的簿冊攤開,詩行草草,一支筆不再由手控制。一支筆有如誠齋所言:“正入萬山圈子里”,“不要人隨只獨行”(《過松源晨炊漆公廟》《春晴懷故園海棠》)。
4 磨洗詩歌
磨洗詩歌,使之重新光潔。重新鮮明和重新尖銳。詩歌之刀傳遞到我們手上,我們多么不遺余力地晝夜操勞著。但越是磨洗,詩歌之刀就必定越瘦小。與原創的偉大詩篇相比,我們磨洗過的雖然可能更為鋒利,但卻是微型化了。那么,更付出十倍(甚至百倍)于磨洗的功力,另起爐灶,重新鑄劍?這在今天會是可行的嗎?
5 天光
本城唯一的自然景觀大概是天光。石方、水泥、玻璃、塑料、上了漆的鐵和上了漆的人心;樹冠被定期修剪如儀;動物園的老虎學會了算術;河流和愛情因同樣的腐蝕變得太黑;黨支部書記帶領孩子們捕殺野狗……在它們之上,日月輪回,群星不可能展示全體。在這樣的城市里住得太久,甚至無法回憶風景。無法回憶,不可能深入,沒有一支火把將影子投射到單調的天空。從我的詩篇里顯露出來的,只是被天光照亮的文字幻化。
6 補充
關于我們這些(這一批,這一伙,這一群——肯定不是這一代)詩人,已經有不少想要或正在為之寫書的熱心人。而我或許能補充一部小說,一位虛構的短命天才的虛構的紀念集:像模像樣的長序,三朋六友的追懷,他的書信、文論、自傳、最后遺言和編者的說明。而小說的核心是這位據說死于自殺者的十四行詩組。——它最終會成為一幅漫畫:詩人的大志、詩人的怪癖、詩人的孤注一擲、詩人自覺不自覺地摹仿了大師的內心生活,以及,莫須有的愛和色情……
7 詩歌
詩歌并不是最高方式,它也不是最好或最恰當的方式;對我而言,詩歌是那種最后的和最萬不得已的方式,是無望抵達終點的方式。因此,我才把詩歌比作卡夫卡的“城堡”,才把自己的抒寫視作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努力。
8 種樹和造屋
在寫作中,一些詞語凸顯出來,成為重要、核心的部分,其余則是次要的,圍繞在周遭。當這些詞語越來越固執地不肯離開你筆尖的時候,你的詩有了自己的聲音。不久你發現,那是你唯一的聲音,同一個聲音,不斷重復的聲音。于是你想要改變,有意找陌生的詞語做你詩篇的重心。當你走出了最初的類型,不再令朋友、令自己厭煩地自我重復的時候,你卻同時失去了本色。——開始的時候,詩歌就是生命,那些重要、核心的詞語不僅是詞語,更像是種籽,從你的血中破土成長。你寫一棵樹就如同種一棵樹,你只需澆灌(甚至不必澆灌),它自然就有了樹的形狀。當你求變,你是在砍樹、鋸木頭、造房子,只要技藝高超、材料足夠,你可以造出你能想到的任何形狀的房子。但是,你跟詩也已不再是肉身和精神的關系,你們成了房子與房主,房子與房客……
9 閱讀
我總得為自己安排十年時間,不進行任何寫作,只是靜靜地閱讀。——并非為了挖掘、汲取、辨析和棄絕而閱讀,僅僅為了消遣、為了享用,如同午睡以后飲茶和用點心一樣去閱讀。
10 漫游
不,我甚至不是個寫作者。在開始的時候,我可能抽打和駕馭著語言,但最終必定是語言馱我到我從未夢見過的新省份、新國度和新家園。我已經記不起自己是否有過什么既定的目的地,我更像一個隨意的漫游者。僅僅因為不愿讓剛剛開始的談話中斷,我才告訴陌生人一個我臨時想到的隨便什么去處。我的回答或許每一次都有不同,甚至互為矛盾,令自己困惑,但我不虞前程的腳步是輕捷的。“我身上絕沒有那種專橫武斷的思想,我是說,那種作為最后確定的思想。這種禍害我一向是遠遠避開的。”(瑪格麗特·杜拉斯)
11 詩人之交的原則和興趣
布羅茨基說:“倘若一個人的作品出色而為人可怕,我必定是第一個去證實其可怕的人。”同樣,龐德的說法也深得我心:“我對朋友的邪惡一點興趣也沒有,只對他們的才華感興趣。”
12 第一塊園地
把一世的光陰作為種籽植入語言文字、紙張書籍,這樣的畢生努力在于那些無望的期待:期待從中生長出可以比肉身更久遠的精神;期待從中開放出可以將黑夜消退的光明;甚至期待從中締結出可以令神圣顯現的靈魂。——它是過分的,又是值得的,這就是為什么有人終于決定以此使自己這輩子過得孤獨、苦難但卻充沛。現在,正好是現在,又有一個人如此選擇。這個時刻成了他的第一個時刻,這個夜晚成了他的第一個夜晚,這些字句成了他的第一塊園地。
(1984—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