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只言片語來自寫作
- 陳東東
- 1896字
- 2020-09-25 15:51:49
揚州慢
當有人向我轉述薩義德的“東方主義”,言及“東方”如何以一個他者形象被“西方”生產出來的時候,我會(并非不恰當地)想到,“古代/舊時代”作為一個時間里的他者形象,一個文化舊夢,又是怎么被“現代”生產出來的?十幾年前,還沒有聽說過薩義德及其“東方主義”的時候,這樣的思慮就曾從一次不期然的揚州之行里觸景而生,不過也因為步移景換,那想法當時就煙消云散了。
這天黃昏開始下雪。幾個人剛剛還在南京東郊一家小館子里溫酒閑扯,一個莫名其妙的召喚,杯盞就被拋下,一輛面包車就馳過了長江大橋。車上有時在南京農業大學教英語的柏樺,有因為一句詩而從上海跑去跟他晤談的我,有騎著自行車從牡丹江到西藏,又從西藏經蜀道轉往江南,身體歷險了一年多的宋詞。這是趟靈機一動的詩人行,再恰當不過地把揚州選作了他們的目的地。幾個人都是頭一次探訪揚州,之前對這座古城又都滿是向往,所以,當天黑了還沒有抵達,就不免在內心催促飛快馳行的面包車開得再快些,更快些,好讓他們快快進入那慢的境地。另一方面,車上的每個人又都在內心為自己減速,只言片語談及的,是一個盡管尚未親歷,卻仿佛了如指掌的揚州。后來黑燈瞎火地走入揚州的街頭巷尾,去一家小旅館安歇,他們夜視的想象之眼,從看不見里看到的,也幾乎不是正履歷著的那個揚州。至于一晚上夢見的,當然只能是徹頭徹尾的揚州夢了……
八百多年前,也是一場夜雪之后,姜白石過維揚,慨今昔,自度曲,他抒寫揚州最點睛的一筆,恰恰是他創建的詞牌“揚州慢”。要是改動一下李清照的詞,就可以說:揚州,真一個“慢”字了得。然而揚州也曾經快過,這地方是中華民族的發源地之一,春秋時期就已建城,因其優越的地理環境和良好的自然條件,一直以來都是東南地區的經濟、文化中心,出現過“即山鑄錢,煮海為鹽,歌吹沸天”的盛景。正是揚州的極盡繁華,才有了“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這樣的豪言和神話。除了它的鋪張,讓人感興趣的是這說法里的速度——急疾飛往揚州是為了盡快消費嗎?想來是為了做買賣吧。相對于牛耕的農業生活,揚州城里的商業文明可是乘在馬車上的。要想超過它,你就得比它還要快。揚州后來的慢,很可能,正因為它竟然那般快過。待姜白石所謂“胡馬窺江”,揚州城的燦爛華美一再被洗劫,明末清初更遭慘絕人寰的屠城!
文明相比野蠻,其生命力和進取心都要弱一些,弱得多,以至于頹廢。然而,我曾講過,“物質新鮮的光澤消損,它一旦陳舊,詩意的光芒就開始煥發了”。姜白石詞中“廢池喬木,猶厭言兵”的揚州,卻不厭“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幾個詩人懶覺起來后在揚州城里四下找尋的,也是“月明橋上望神仙”(張祜《縱游淮南》)之類的感覺。日常被略去,在揚州,人們要看的是“天碧臺閣麗,風閔歌管清”(杜牧《揚州三首》),是“畫舫乘春破曉煙,滿城絲管拂榆錢”(鄭燮《揚州》),是個園、何園的水石花木,是瘦西湖的纖秀,是春風十里和明月夜,至于揚州干絲和皮五辣子,那也已非它們本身,而是他們對一個揚州夢輪廓的勾勒之功。符號化的揚州比現實具體的揚州更屬于揚州。那是現代人心目中的古揚州,一段似乎可以重回的慢的時光,一座讓你以為能夠靜看現代之輪飛馳遠去的湖心亭。——到揚州旅游的人們,并未到過揚州而想象著揚州的人們,還想再去揚州和再也不想去揚州的人們,期望的都是這么個揚州,一個古代/舊時代,一個現代的他者。對此,詩人們分外上心來著。
不過,日常生活中的揚州其實要快得多,或正從慢中快起來。一份報告顯示,揚州一度曾把“現代工業城”“大學科技城”作為苦苦追求的目標。揚州的高速公路和環城高架路應有盡有。揚州通鎮江的長江大橋已經架設。揚州的網吧里,女孩子們(她們和那什么“揚州美女”剛好是兩回事兒)在屏幕上開的聊天窗口一點也不見少。只不過,當揚州人以導游或隱形導游的身份跟你談起揚州,他就會有意無意地迎合你心目中的那個慢揚州。對那些名勝古跡文化符號的著意保護和旅游經營,則算得上是揚州慢的最佳快法(然而它是否無可避免其快餐的快法呢?)。那個作為他者的揚州,實在是揚州的自我塑造。說起來,一個現代揚州,也一樣需要一個作為自身他者的古代/舊時代的揚州啊。
頭一次揚州之行以后半年,一個酷暑天,我又為印第三期《傾向》詩刊往揚州去了一趟。快船從鎮江開出,正午十二點行到長江江心,頭頂的烈日強光和四邊江面的反光聚焦,把船上每個人都變成了烤爐里的野味。這時候,遙望隱約的瓜洲渡,想象著“竹西佳處”的揚州,不知道現代化的快船怎么會比揚州還要慢!……那期《傾向》的稿子里,有一首柏樺就頭一回揚州之行所寫的詩——《廣陵散》,說是——
一個男孩寫下一行詩
唉,一行詩,只有一行詩
二十四橋明月夜
(2003)